白玉暖男
作者:吳斐兒

你看過將羊脂白玉吃進嘴里,然后把自己變成一塊玉的男人么,我見過。
見李先生是在一個宴會上,白色的呢料西服整潔挺刮;寶藍色領花露出西裝上衣口袋,藍得很正很滴翠,一點兒不愿遷就不愿怠慢的那種藍;香檳皮鞋一塵不染,一半是咖啡色,一半是黑色,接縫考究,山羊皮那種,像一張折不壞的羊皮卷世界地圖,這張地圖上有著這個老人飄零的身世。
南方的糧食中有一種米,叫做糯米,首先很管飽,顆粒飽滿,糧食長得周正賣相富貴;其次是粘牙,遠在嘉峪關的萬里長城的磚縫里就是這種南方的米,讓世界上最堅硬的磚墻歷經荒蠻生生世世不至頹圮離散。糯米的顏色是很特別的白,白得糯,有磁性的白,那種白后面有整片江南稻田在延撐著,所以它有種耀眼的光澤,像玉。
李先生是一塊玉,舉手投足都像,南方糯米的那種玉、羊脂玉膏的那種玉,總之他有股子輕拿輕放的沉著,讓你隔著三張大圓桌就知道接近他會慢下來,連呼吸也會。
老尼看見李先生跳起來招手。老尼又開始蓄長發了,她總是在開始一段戀情時留長發,結束時果斷剪掉,她的發型師有次跟我說,最怕老尼來剪短發,店里都快被她的眼淚浸得開船,淚水橫飛、慘不忍睹,大興法事也沒有這種排場。這次老尼的短發染成墨一樣黑,鏗鏘參差,像用微型斧子劈山失敗的現場,可是老尼喜歡。她喜歡就好,她若喜歡,世界上的一切武器都能沉到她的酒窩里去。
“那個懷表老頭帥不?”老尼眼睛泛著貓眼石的光。
“啥意思,啥懷表?”
“哎呀,就是白西服那個呀!他身上掛懷表噠。他家里頭墻上掛滿鐘,連樓梯墻壁上也是,什么國家的鐘都有,有次我和DAVID去三樓閣樓搬舊書被鐘里跳出來的報時鳥嚇了一跳,差點摔下去。
DAVID是李先生的侄子,從老尼嘴里,那位DAVID先生如果穿越到上海灘拍攝現場,披條白圍巾,直接能夠跟馮程程配戲。仙成這樣,男版白狐,還是留洋物理學博士,真的光聽聽就是美好童話的無瑕疵開篇,也難怪老尼又把自己收監了。這位DAVID先生大老尼整整15歲。
我問過她為什么總是喜歡年紀大自己那么多的男人,她用手指叉進打著卷的長發中撩向腦后,抬一下眼皮,你們這些有爸爸的人,能知道從出生起就沒有見過自己爸爸的人的感受么!你畫過全家福么,我小學美術老師讓我們畫全家福,我不知道爸爸長什么樣,就畫了一只大頭鐵臂阿童木,結果老師就對全班說,原來你是阿童木生的呀!結果全班同學都笑我,我就很用力地在她的手臂上咬了一口,結果輪到她哭了,哈哈。后來我遇到凡是像我爸爸的人,我就會愛上他!
“你有沒有見過你爸爸,你怎么知道你爸爸長什么樣!”
“你傻啊,爸爸看自己的女兒會有那樣一種眼神,就是把人看融化的那種,我隔著一條馬路就能把這種眼神識別出來,只要我遇到這樣的眼神,我就會愛上他。嗨,跟你說這些干嘛,說了你會明白么!”
李先生向我們走過來,眼睛瞇瞇的,像是微笑,又不刻意。透過這樣的眼神,你會想象時光倒退三十年他的樣子,這樣的眼神是通暢溫潤的,不是玉是什么!這樣的眼神是黑黢黢海邊的燈塔,有種定定的光,既不刺眼,也不應付,他拂照而過,像眷顧。
“你們倆要記得禮拜日下午過啦,不要忘記奧!不要帶什么禮物,都是我請的老朋友,熟得很,來坐就好了。”李先生湊近說,身上有橡木混雜稻穗的香水味道,像是熏到衣紋深處里的。
“好的好的,那只懷表我買下鈔票我一定要付的”老尼一頭墨玉般的短發襯得皮膚更白,白得像被過濾掉人間的雜質,有薄脆感;一雙無辜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像未開化少女。有時候我總覺得她永遠走在那條尋找父親的路上,她怕自己長大了,如果她長大了,父親就認不出她了。
“來就是了。你喜歡的那只懷表,我已經包好了。費用不會要你的,你幫我抄了那么多字,這是酬勞。好,記得是下午三點奧。”李先生說話時,言語是小舟,眼神就是一池水了,那沒有早一刻也沒有晚一刻的于時間無垠的荒野里的眼神的造訪,鑲嵌在上海三十年代鐘表流逝的嘀嗒聲里。
“奧,對了,聽妮妮說你書法不錯”老先生折回來。
“軟筆不行,硬筆還不錯。”我不知他何來此問。
“教你鋼筆的先生是誰!”
“我爸爸……”我看了一眼老尼,她在低頭整理裙子,濃墨蓋住了側臉。
“奧,沒事沒事,你和妮妮禮拜天過來寫幾個字,我看看就知道了。”
我不知所以然,老尼拉拉我的手,趕緊示意應承下來。
老先生需要用一手漂亮的鋼筆字謄寫從十多本厚厚的筆記中整理出來的內容,編成一本《世界鐘表史》。那些筆記本全是老手稿,需要將摘出來的內容按順序整理,謄寫到裝楨考究的厚簿子里去,重點是不允許有寫錯不可以涂改。
“這多老土,他干嘛不直接請人用電腦打字,再印刷出版不就完了嗎?”
“我也不知道,奇怪!他堅持手寫,不可以寫錯。我就先寫在副本上,再一個字一個字小心謄上去,虧得我的字還好可以唬唬人。”
桌上的手機亮起來,一個動畫片大白暖男在閃,老尼像觸電一樣彈起來奔出去接電話。接完電話三炷香都快燒完了,她半條命快沒有的樣子癱軟在座位上。
“啥情況,你坐坐好,旁邊都是人!哎呀,快點!”
“都是人,都是人,我現在跟他就是怕見人,非得搞地下工作見不得人!”她的目光渙散了一地。
我的胸口被撞得生疼,“他有老婆的?!”
老尼的眼神往地心深處的方向挖去,“你的鋼筆字比我好,你接我的任務接著抄寫第二本吧,這個禮拜天過后,我要去趟香港。”她轉過臉定定地看著我,有一片可燎原的螢火蟲的光芒……一場前世相欠的情債,今世要開始還了。
我見過老尼的媽媽,我一見到她就想到張愛玲的媽媽,那種將自己徹底放逐到精神孤島上,然后重新活轉過來的女人。她是優雅的,含著笑的,她是在暗夜里把苦難一口一口吃進去,不會告訴任何人的女人。一個不會訴苦的女人,她的野心比常人更大,她要別人對她徹底地服氣,這份服氣是不爭不噪的,是在荒蕪中用石頭一塊一塊砌起來的,別人看到她的體面城堡時,不會知道她在風雨中獨立踟躕了多久。
老尼說她媽媽在她很小的時候愛上過一個畫家,那個時候她媽媽是這個畫家筆下的春華秋實、是隧道盡頭的光,她媽媽為了這個男人去學習畫畫,居然還出過一本畫集。有一天老尼看到她媽媽在家里瘋狂地撕畫集,她嘶吼著像一頭母獸,老尼走到母親的房間,看著自己的母親一臉猙獰,由蜜糖變成砒霜,嚇得一動不敢動,生怕再走一步就被這樣的眼神毒死了,逃又逃不了,她邁不動腿。
“你出去,你給我出去!”她的母親狂怒地咆哮!
“媽媽,媽媽…….“除了呼喊媽媽,一個小女孩不知道怎樣讓狼人一樣的母親變回人形。那輪月亮呢!
“你聽著,今后你要是敢和結了婚的男人在一起,我就打斷你的腿!”
老尼幾乎是抱著頭奔出去的,她赤著腳奔到我家,像喪家之犬。我看著她在我的被子里瑟瑟發抖,握緊著小拳頭,眼神慢慢黯淡下去,由一塊小蜜糖變成一塊小砒霜。
這是一個蠱咒,一個母親下了狠心對女兒說出的話,十有八九都會在女兒身上上演。當年母親經歷過的命運,今天由她的血緣的下游——她的女兒,換一個時代背景,再經歷一次。這個悲欣交集的人間,總希望常人在“悲”里找出“欣”來,上帝總是太高估人類的能力了。
從那一天起,老尼成了我的閨蜜,她母親成了與她相敬如賓的那一位。人缺失的情感,總是在近側的人身邊找,找不到就一直找一直找,像飄散的蒲公英尋找著床的土地,像一個失去父親的女孩,永遠在尋找她的父親。我既不是老尼的母親,也不是老尼的父親,我是那個提著燈籠替她尋找父親的同伴,在暗夜的無盡的隧道里,有一個肩膀在你身側,我們成了彼此可以著床的那一小塊土地。
老上海人總是說禮拜幾禮拜幾,“禮拜幾”和“星期幾”沒有任何不同,但是說出口就是不一樣,“禮拜幾”就是比“星期幾”要多出幾個小時,這是真的。
那個不一樣的禮拜天,白色西裝的李先生打開門看到我們,燈塔的燈光又拂照了一遍,讓我們很是熨貼,愛麗絲夢游奇境的時空之門打開。這個世界為我們打開童話之門的往往不是成人,很多時候是老人。
洋房花園里撐著幾把白色的大傘,傘下木頭桌子上擺著奶白的咖啡瓷具,一些賣相精巧的點心令人開心,幾個外燴的圍著黑色圍裙的男孩手臂上搭著扣布在忙碌著。
黑絲絨的旗袍、真絲披肩、黑色領結和拐杖,很上海很克勒的符號把我的視線填滿,很多盞目光掃拂過來,我要找一個清靜的去處了。我趕緊轉身找老尼,她在問年輕的服務男生要香檳,我用手指指指樓上,示意去看看那些需要抄的老本子,她酒窩一醉點著頭扭過來,順手又拿了一盤點心,臨走不忘向服務員露一個傾城之笑,服務員回了個笑,既上不了天又著不了地,真心難為他了。
李先生帶我們到了老洋房的客廳,我就走不動了。有護墻板的老式客廳墻上掛滿了鐘,各色各樣的鐘,各種顏色的鐘,漂洋過海從世界各地來到這里的鐘,裹挾著不同時間軌跡和命運故事的鐘……它們被集中到了一個空間,彼此望著疊加著生命光陰。一盞秀氣碩長的水晶燈如糾纏的葉瓣從三樓樓頂垂下來,像耀眼的水晶流蘇,這是不屬于這個時代的,它帶著強烈的昨日氣息,那種任今日如何割裂都無法覆蓋的昨日氣息,這個時候,“時間”這樣一個概念化的名詞成了一種實證,我呆在那里,動也不動。
“趕緊吃一口,不甜不膩味道老老好的”老尼把舀了一口提拉米蘇的勺子窩在我嘴前,像上了膛的子彈,等著我享受她的甜食快樂。
看著我心不在焉地吃下去,她的一雙酒窩快意橫生。李先生瞇瞇著招呼我們上樓,他站在二樓樓梯轉角的地方,像一塊鎮宅白玉,灰白的頭發像瑞雪覆蓋在歲月阡陌上,他眼神溫潤看著我們。此刻我覺得我和老尼是老人強大記憶背景的一只只流動的雀獸,被鑲嵌在我們不知道的如煙往事的密林深處。老先生的身后也掛滿了鐘,比之樓下客廳的鐘明顯秀氣很多、更為精巧絕倫,那只把老尼嚇著了的彈出小鳥鐘也在墻上,柴扉緊扣,不要說小鳥,紅杏也不會露出一枝來。
我發現所有的鐘都停在一個時間上,咦,挺稀奇的,都在一個時間,像是凝固了。
“李先生,為什么所有鐘都是3點三刻啊!”
“快點上來吧,樓上還有。”
老尼拉著我的手快速走上三樓閣樓,那是洋房屋頂被掀掉露出桁木梁的一個大平層,里面擺放著三只四只腳的帶玻璃蓋子的展物柜,李先生招呼我們過去看,低頭看,絲絨墊布上擺滿了懷表,各種各樣的懷表,大大小小的懷表,晶光锃亮,這是勤擦拭的結果,仿佛帶著體溫。
“妮妮抄了不少字,我要給她費用,她不要,我就說不能叫你們白白辛苦,抄好,看重哪只懷表就拿走吧,表表心意。”
“這……”
老尼用眼神示意我,得意得不行,老尼這個時刻不知有多可愛。
李先生不知從哪里拿出一只釘鐵釘的皮箱子,小心翼翼地打開,里面有不同顏色封面的簿子大大小小十多本。
“要抄的內容都在這里,凡是要寫的我都用紅筆劃出來了,格式和要求叫妮妮告訴你吧,她熟了,陸陸續續抄了兩個多月了。”
李先生說得很慢,很多時候我覺得他不是在跟我說話,他沒有說話的對象,更像是喃喃自語。他鋪了一張信箋紙在我面前:“你寫這本本子里一段話吧。”
“哪一段?”
“任何一段都好。”
我翻開扉頁,是白朗寧的十四行詩,中文英文的都有。“李先生,我是用自己拿手的字體抄,還是模仿這個筆跡抄?”
李先生的眼睛突然亮了,“你會模仿這里頭的筆跡么。”
“嗯嗯,我試試。”
他緊緊地盯著我,我被這樣地俄目光吸到時光隧道里,那里的故事像水藻一樣在時光河床里招搖。他們倆看著我,我在心里靜靜地把書房門關掉了,回到了當年那個每天晚上被爸爸逼著規規矩矩練鋼筆字的女孩。
我仔細地看這個書寫者每個字之間的顧盼關聯,在哪里轉彎,哪里用力哪里收筆……我在用筆跡成為她,那是一位女性的筆跡。
我開始一筆一劃地寫:
如果你一定要愛我,就別問為什么緣由。
只為愛而愛吧。不要說,
我愛她的微笑,她的容貌,她的
細語溫存,愛她的心靈智慧
正與我的心意相契相投,在那樣的日子里
曾帶給我怡人的松弛…….
我寫完遞給李先生,他拿在手里不動,少刻轉過身,“你們先下去喝喝咖啡吧,我在這里坐一會兒好嗎……”他有些抱歉般地,聲音關上了好多道門。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老尼捏捏我的手,示意我跟她下樓。我們倆躡手躡腳地往下面走,仿佛每踩一步都踩碎了一存光陰。
“這是怎么回事,我沒有做錯什么吧…..”
“你就是讀書讀壞腦子了,搞不清楚狀況,你就是寫得太像了!”
“太像了,像誰?”
“李先生的太太唄!”
“你知道為什么這些鐘都停在3點三刻這個時間么?”
“…….”
“李先生的太太40年前難產去世,就是這個辰光,李先生當鰥夫到今天,是圈子里的神話。”
“他沒有再結婚么?”
“沒有,這棟洋房的裝修全部保持當年他太太活著時候的樣子。你看看今天樓下幾個女人,都是吃李先生吃得來,李先生每年舉行一次這樣的聚會,算是老朋友一次性碰頭,一年一次禮節性的,其實就是他之前和太太的結婚紀念日啦,然后就一個人去美國住半年落個清靜,房子托給DAVID 和揚州老保姆打理。”
“那么他為什么要我們抄這些筆記。“
“這個我真搞不清楚了,可能是他愿意送懷表給字寫得特別好的人吧。”老尼向我眨眨眼睛,明天的這個時時候,她應該在一段危險的愛情的懷抱里,像浮萍甘愿投奔一個漩渦,因為漩渦太有力量了,而漂泊是無力的。
人的所謂愛情“歸宿”,就是在無垠的荒野里的盲投,大多數投奔不得而終。如果有一天時間凝固了、不再投奔了,那么就是把自己給獻祭了,獻祭給一段令生命臣服的逝去的愛,永世不給自己假釋。愛情的修道院里和外,誰都無法同時體驗兩種風景和歷程。木心說,人就是時時處處不知如何是好,用在愛情里,沒有比這更貼切的了。
離開李先生的家,已經傍晚,李先生送我們出門。我帶走了那只帶鐵釘子的皮箱子,里面是一個陳年的秘密和一本快要出世的書籍《世界鐘表史》的出處。李先生送我和老尼出門,給了我們一人一瓶香檳,那一開啟就會泛著白色泡沫的液體,遠沒有陳年往事更在靜默中喧騰。李先生面若白玉,目若寒星,一頭白發如星芒覆雪,白茫茫一片真干凈。
第二天的浦東機場我送老尼,照理說去到香港不必大費周章,她提前一個小時到。我知道她有話跟我說。
“你知道我們不能在上海聚會,我指的是我和他。”
“嗯嗯,知道”我往咖啡里使勁倒糖,苦苦的生活來些重重的甜蜜幻覺。
“你不會……”
“不會!”
“你怎么知道我問什么?”
“我們是彼此的拐杖,別忘了!拐杖比人更懂人。”
“你以后不要胡亂寫詩了,說的話我都聽不懂!我是問,你會不會……”
“不會!”
“你生氣了……”
“我有什么資格生氣,我不過是當好拐杖的本份罷了!”
“你看吧,真的生氣了!”
我看了一眼老尼,她被一種糾葛籠罩著,這種患得患失的糾葛將一直持續下去,這是這樣的一種感情有讓人甘愿赴死的魅力,沒有解藥,唯有痛飲,然后死去。至于化不化成蝶,全看造化了。要么變成另一個李先生,把自己徹底獻祭,要么成為愛情的盲奔之徒,既上不了岸,也回不了頭。
我站起來,抱抱她,她真的好單薄,我把行李箱交給她,“妞,你今天好漂亮,好好享受假期,愛情無罪!”
她一下子目光閃閃,再不走淚水橫飛、法事大起,我也收不了場。我們默默無語地走到出入境窗口,我就站定看著她慢慢走進去,一雙白色的高跟鞋纖細的腳踝像無罪的羔羊,我心里一陣發酸,就深呼吸。旁邊有一對情侶走過,四目交織中的高壓電流令整個機場搖晃,人就靠著彼此這個時刻淬煉迸射的電流感受到被愛被需要,然后如白朗寧夫人一樣寫出:如果你一定要愛我,就別問為什么緣由,只為愛而愛吧,不要說……
想到當年我和老尼去到一個商場,她得到一個粉紅色里面裝著白羽毛的氣球,她開心地又蹦又跳,引得路人側目,我對于她這種明顯和年齡不符的行為已見怪不怪。
“你呀,情商太低是硬傷!”
“情商太低有什么關系,只要有男人愛就好。”
“女人除了被男人愛,總得有些別的吧!”
“一個女人,不被一個男人真心地愛著,活著做什么!”氣球飛上高空不明就里地爆掉了,“我的氣球!!哇,我的氣球…..”老尼發出高分貝孩子一樣的哭聲,白色的羽毛雨從空中飄落,一個戴頭巾的老婦人緩緩地抬起頭,像回望無跡可尋的青春。
還沒有走出機場大廳,手機響了,是李先生的。他告訴我他的身體已經被檢查出有壞細胞,醫生建議開大刀,他希望我能在兩個月完成所有的謄寫,否則他怕他身體吃不消處理后面的事情。
我拿著手機的手在發顫,我說沒有問題,請他放心。末了,他說我一定奇怪為什么要我們謄寫,不要電腦打印,我說是的,我很好奇,不知李先生方便不方便告訴我。他在電話里清了清嗓子,然后慢慢地說,他妻子難產時懷的是雙胞胎,孩子沒有留下,她也走了。在走之前,他答應她會把經由她整理出來的筆記用鋼筆謄寫好裝訂成冊,然后在他離世之前帶去見她。李先生說,這個女人一輩子沒有跟他提過任何要求,這是唯一的要求,我用生命向她保證也用生命兌現諾言,再給后世留一本有價值的文獻書。說到這里,電話里半晌沒有聲音,我聽到他的呼吸聲,“你一定會問為什么我不親自抄,而要你們抄,你們不知道啊,我右眼已經幾乎看不清楚了,只有20%左右視力,不可能再謄寫東西了。所以我才托可靠的眼睛好的人謄寫。很多年前我謄寫過,不過不行,進行不下去,有些傷心,就一直擱下了。所以這次就麻煩你和妮妮了。”
“那你怎么看得清我謄寫的那首白朗寧夫人的詩?”
“你一邊寫一邊念,我的耳朵還沒有壞呢!這首詩是我們年輕的時候她頂喜歡的,當年她讀給我聽,她難產去世那天我讀給她聽…… 我們住的那棟房子是她父親的,我是上門修理鐘表的伙計,她是獨養女,我們就認識了,然后就走在一起了。她用嫁妝的錢幫我收藏全世界各色各樣的鐘表,每天幫我整理資料,這個世界上,哪會有個女人對自己那么好……可惜啊,年紀太輕了……她沒有福氣我也沒有福氣……好了,不浪費你時間了,辛苦了。”
我感覺到自己的手機很重,半個世紀前的愛情故事通過手機覆蓋的網絡傳來,顯得如此遙遠。老尼給我發了一個微信,她抱著一只大大的氣墊大白,滿臉都是幸福得要溺斃得表情,氣墊大白是只白色的機器人寶寶,他充著氣高大安全,為一個女人撐起一個暖男的世界,那里沒有委屈沒有背叛沒有辜負沒有謊言,它如此完美如此值得托付,這個愛情的吉祥物的懷里,是一個愛情的斗士,是奔途中不死的英雄夢想,是生命中永生永世地找尋,找那一快玉一樣的男人,把自己含在嘴里,看著自己把自己一口一口……融化掉。
來源:中外藝術家
作者:吳斐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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