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屋頂上是從前先輩墊上的黃土,并用石夯一下一下地夯實,以此用來防止雨水滲入窯洞造成令人尷尬的局面。居住在依山而建并層層重疊窯洞里的村民,和我家一樣,沒有現代水泥鋼筋的澆筑,家家屋頂都是很早以前的夯土層,只能采取這種原始簡單的辦法用來防雨。即便這樣,日久天長,屋頂也會長出叫不上來的植物小草,居民要是長期不對之清理而以不屑一顧的心態面對,以后這些幼苗就會長大變成各種各樣的植株,其根深扎房頂就會影響建筑安全。我家是四四方方的四合院,屋頂均為厚實黃土鋪墊。正屋頂上還充當了村子的大道,每日來往腳步不斷,地面被踩得跟打麥場一樣堅硬如石,連一粒草籽發芽的機會也沒有。然而在我家的側窯頂上,時時會生出一些小草之類的綠色植物,擔心它們的根體部分成長膨大導致窯頂出現裂縫,母親隔三差五讓我上屋頂清理雜草。母親當時已經五十多歲了,上下房頂不太方便,便把查看屋頂的安全職責交到我身上,讓我一星期上側窯頂上看看究竟。
當時我還在上中學,正值炎夏時節,學校忙于補課,禮拜天也在教室里度過。因而有時要半個月回來一次。我記得母親的交待,每次回來總要上去清除已是星星點點的小芽小草。特別是夏雨不斷的日子,隔幾天就會有風帶來的草籽發芽長出幼苗,趁其羽翼未豐之際除草,省時省力,往往小孩子就能完成。
我常常不解母親的囑托,為何老要清理窯頂上的小植物呢,單單是為窯洞的安全來考慮,讓其稍微大一些清理不也一樣嗎?我有些百思不得其解。母親斷然否認我的想法。她說我們村極易生一種開白花花的植物花卉,名字叫蜀葵。紅色蜀葵村民當然人人喜愛,常常引植到房前屋后或院子當中,用以烘托居家的氛圍。白色蜀葵花株和紅色蜀葵植株一模一樣,花瓣形狀也如出一轍。是紅色蜀葵的變種,只有開花時才能分辨出來。只要白色蜀葵長大開放,村民普遍忌諱其帶來的不祥之兆。母親說,干脆咱窯頂上什么也不留,一律除卻,免得往后發生什么事情。
我的鄉村是存留很久的古村,村民形形色色的講究多得不勝枚舉。古村人最忌諱人家周邊開一些白色花卉,不管什么名貴花木,只要花瓣顏色屬白,一律被列入黑名單。蜀葵也一樣難于幸免,意味著這些人家像花神暗示著一樣要穿孝服。這種花極像送葬人手持著的白花,一副悲殤狀。這種怪異的講究,不是憑空胡言,許多人均能講出一些牽強附會的傳說,讓人不寒而栗。母親說,我們村有一戶書香世家,在他們家的房前屋后年年開一些色彩艷麗的白色蜀葵,一家數口正處于青壯年的成人期,卻在短短的三四年內一個一個步上黃泉之路,辭世方式各不相同。僅只剩下一根獨苗,守著好幾箱黃得不能再黃的舊時線裝書聊以度日,一輩子沒成家,后來也只活了近四十歲,令全村人嘆息不已。
這戶人家不是我們本家,是外姓李氏。大概其祖上是地地道道的文人,家中儒學、易學、醫學方面的經書有幾百本。因了長年累月的存放,書卷黃的跟蠟紙一樣。這些書我在兒時偶爾見過,大都為明清金石刻本,印制十分精美,都是豎排版本,堪比現代的印刷技術。后來這些書落在一位年過三十的青年手中,因為腿上有疾,常年不下炕,侍奉他的是他的外甥女,僅此而已。這么一位孤身男子,父母在一兩年內相繼過世,也沒太多的人照顧他,終日陪伴他的只有這些黃卷書和照顧他的人。加上常年臥榻,他的面色黃的和他那舊書籍一樣,讓人頓生憐憫之情。外甥女不上學后,每日給他洗衣做飯,料理家務,一年一年就這么留在我兒時初渋人世的記憶中。
他個頭不高,卻十分偏愛讀古書。書讀多了,可以說是天文地理,山川經脈無所不知。接著自學了醫術,懂得脈象,能給人診病,還學會了預測。民間極為看重的易經,他都能派上用場。母親告誡我不要過多接觸這些舊學問,只讓我讀一些他家的儒學書卷,包括舊時的經書或典籍。由于這位文人還有一個外甥是村長,很器重我,我常從他那兒轉手借到他舅家的古時候文化文獻書籍,讓我大開眼界。
我很驚嘆舊時的印刷技術,排版和現代仿古的線裝書裝幀技術不相上下。特別是那豎排方塊仿宋體字縝密嚴謹如垂線一樣筆直,顯得十分精致。也有小楷手抄本,字跡圓潤工整,大多為清代館閣體,文字也很娟秀,讓人賞心悅目,愛不釋手。這位李姓青年把他家所有的藏書都讀遍了,不少篇目還能倒背如流。村人十分佩服他的閱讀能力和記憶能力。對于實用性較強的病論醫學經典書籍,這青年尤其看重,并與實踐相結合,將之融會貫通,悟通了診脈技藝。在他臨終前的一兩年內,干起了在家行醫的職業,常常在炕上給來訪者把脈,開藥方,治好了不少農人的疑難雜癥。一時間在村中身價倍增,人們不敢小覷。
就在這一時期,他家的房前屋后依舊如前開滿了許多株白色蜀葵,白花花的一大片,似雪落枝頭一般,給人一種絢麗的蒼白之感,免不了生發難以言說的哀傷情緒。
盡管李家青年身體有些病殘,但其十分愛惜這些舊版書卷。常常和他的外甥女對一些破損的書卷進行修補重裝,以使之保持舊有的風貌。那幾年,村里剛剛通了電,但一到晚上時常發生停電現象,陪伴他的仍是從前先人留下的青燈。李姓青年因而在夜間將它點亮,依舊在這些舊時書卷中徜徉,每每手不釋卷如癡如醉地領略舊時的文化品位和古代先賢的思想精髓。對待現代平裝書籍,他常常看一眼就撂下了,在他看來是索然乏味的。我常在晚間遠遠望見他住的黃泥窯洞燈光不息,一夜一夜伴著這位青年迎來送往一個個黎明,自此,人們就敬稱他李家書生,以過去文人的稱謂稱呼他,他也不以為意。
我愛讀書的興趣也頗受他的影響。一位一生未娶妻的文人書生,以書為友,以古人的思想文化為重,長年累月苦心鉆研,讓人敬佩。他常勸告當村長的外甥,多修繕村中的古代文化建筑遺存,做一些有益于村民的事。對于我閱覽過的經典,自己也漸漸從中明白一些舊時代的文化要義。除此之外,李家書生家中還收藏我們村的農人字帖,均為考中的秀才貢生的手筆真跡,不少是用發黃的麻紙折疊裝訂的卷本,有的爛了,舊了,他不要的就扔在外面。兒時的我們偶爾在他家附近玩,偶爾發現一些有用的,母親見了怪可惜的,就讓我找出新麻紙,將這些薄如蟬翼的寫有小楷字的黃紙,一張一張裱貼到新紙上面,晾干后重新進行裝訂。經歷幾次家道中落,我家的舊本少得可憐。在母親的幫助下,我修復幾本小楷字帖,均為康熙字典內容的部分抄本,字字帶有我村古人的氣息與神韻,讓我受益匪淺。
在藏書方面,我的鄉民家家都有舊時書籍。一個古村,封建社會出了不少文人,領了不少廩銀,影響了幾代農人。他們雖然務農,但讀書遺風從古迄今十分濃厚,家家視書為寶。也因此招惹來不少收集古跡字畫的商人的覬覦,遭遇過一次一次的文物盜掠災難。
自從一些鄰縣的文物販子進入我們村發現有機可乘之后,隔三差五就有一些陌生面孔光顧我們村,有的人還專門從事舊書籍的收購。李家書生聞在耳里,急在心上。就將他的大部分書籍想方設法藏了起來,連他的村長外甥也未告訴,只留一些普通書卷在炕頭供他消遣時光,對外人更是閉口不提,諱莫如深。再后來的某一年里,李家書生突然犯病悄然辭世,這些僅存的幾本線裝書就落到他外甥村長手里,得到應有的收藏。李家書生隱藏了的數箱累計幾百本的黃卷書籍許多村人打探過下落,均不知藏址所在,成為我們村一個未解之謎。
有著耕讀傳家古風的我們村,愛書之習由來已久。李家書生盡管去世許多年了,但有關他的讀書故事和匿書傳說時至今日仍是人們街頭巷尾茶余飯后時時提及的話題。人們清楚地記得,李家書生去世時,他家的房前屋后經過清理后又意外地又開出一片及其繁盛的白色蜀葵,十分白潔凄艷,讓人望之就能潸然下淚。去世后,他的親屬為他搭起了挽帳,舉行了出殯儀式,還為他買了一個和他一般高低的塑料女模特跟他合葬在一起,算是對這位苦命文人的一絲慰藉與靈魂的安撫,引來不少村民的悲鳴。
母親聞到此事,就對白色蜀葵更產生了忌諱情緒。過后的有一年,我發現我家的屋頂也出現幾株此種花,就隱隱感到有什么不可預見的事伏隱著。這一年,母親去世了,我將這種花連根刨起,除去房上浮土,鋪上地磚,以終止文人的悲哀命運落到我家。其實,到現在我才明白,那昔年數不清的白色蜀葵盛開在李家書生的家的前后左右,委實像他攤開修補晾曬的藏書一樣,渴求世間不要再發生讀書無處用的悲劇重演,讓那些心懷報國之志的文人情懷不再受傷。就像那些不為時代和社會看重所偷生的白色蜀葵,即便悲哀地盛開,悲傷地凋零,為黃塵所掩埋,所堙沒,似乎也心安理得許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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