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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花女


茶花女
 
文/吳斐兒
 
 
這世界有比茶更加“妖氣縱橫”的生命么,在高度沸水中化枯朽為新生,然后被人一口一口將這生命的湯汁喝下去,成為腑臟氣血的一個部分,喝茶喝得時間長的人,會不會更接近一種植物,那木生的生命本質與四季風雨同息同脈。
 
茶的學名叫“云華”,云巔之精華。在云之巔有什么呢,是俯瞰蒼生的云眼,是輕如鴻毛的足尖,還是略過云層最薄的那一片后的煙,茶在本質上更接近一種彌散,不是聚合。
 
老尼最近迷上了“禪舞”,我其實并不明白禪舞是什么,聽她說了半天也不太明白,老尼拍了桌子說我跳給你看,于是她赤腳拎起裙角在木頭地板上開始旋轉……憑良心說老尼的腳長得真好看,趾骨清麗、骨相奇美,還那么白,一只只圓圓的腳趾抓在地上,像春天里的小饅頭……咣當,美人撞在茶幾上,一桌子茶動蕩不安。
   “奇怪,我怎么在宛如姐那里就可以轉那么長時間,在其他任何地方都不行,奇了怪了。”老尼窩進沙發里抱緊膝蓋。
“嗯嗯,你如果穿上白色蓬蓬裙,帶個長煙囪帽子,到土耳其可以在街頭賣藝!”
“你怎么知道,這禪舞蹈的原理真的就是蘇菲旋轉。”
“哼哼,蘇菲旋轉講究苦行和冥想,這個禪舞估計也是這樣,但我怎么覺得不管是“苦行”還是“冥想”,跟你都沾不上邊啊!”
“哼,苦行和冥想,指的是精神!“老尼用一支細長手指指著自己的腦袋,食指上套著一只鏤空的十字架,一縷墨黑的頭發垂下來,像一支黑色的小號。老尼一向以“審美”為行動綱領,其他都是云煙,因著這個簡單至上的心中的上帝,她所歡喜的一切必然是符合心中美學原則的,包括愛情,其他的一概不屑。有時候這種頑強而天真的活法,令生活無比生疼也無比柔軟。“精神不是在那兒天靈靈靈靈地念咒裝幺蛾子,精神懂嗎精神,精神是最忠誠的戰士,善哉善哉!”
 
“嗯嗯,懂、懂,酒肉穿腸過,苦行在我心!”
 
“你知道么,我第一次見宛如姐的時候,她看著我說,你能走出來就走出來吧,來,讓我抱抱你,可憐的孩子。我就問她,什么走出來。她說,你知道的。你說說,這神奇嗎,她看到我就知道我經歷著的事,我一下子就又崇拜她又怕她,她特別像一個人!”
“誰啊?”
“我媽,我見到我媽就是這樣的感覺。”
“你喜歡這個宛如姐么?”
“說實話,我不是很親近她但會聽她的話,她太像我媽了。怎么說呢,就是這種感覺,打個比方,她站在你身邊,你就會知道這是以無論你怎么用力,都無法達到她能量三分之一的那種女人,她太有力量了!”
“那一定是跳禪舞跳的。”
“她說只要我堅持跳禪舞,不出3個月,我就能從這段感情里徹底走出來”
“老尼,你是想要離開這個男人還是要控制他啊!”
“我也不知道,沒見到他的時候我就特別特別想他,一見到他我又特別特別恨他。一會兒想永遠這樣下去算了,一會兒又想干嘛不逃走呢,老是一個人站在空曠的荒野、像無人認領的孤兒何必呢……我覺得我自己快把自己逼瘋了,我該怎么辦!”
“也許念念天靈靈地靈靈就可以了……”
 
一個黃昏,普洱茶顏色般的暮色,老尼帶我去太原路一棟老房子見這個神秘的宛如姐。那天要舉行一個儀式,據說那天是瑪雅歷的神秘吉日,如果老尼真的要走出一段孽緣,就會如愿。這一天我見識了老尼的靈魂出游,這簡直像一個平行于現實生活的深闊隧道。
 
太原路的梧桐在黃昏中影影綽綽,這是一條被吸音的街道,一腳踏進去,城市的聲音就遁形了,時間的“茶”被泡開了。人行走在這曠日不走樣的街巷里,是服帖的,是安然的,這是生活本來的樣子。一個城市總有一角一隅以它固有的生態存在著,以安靜對抗磨損。這條街額盡頭是一堵透明的晃動的水墻,一腳踏出去就遭遇這個時代統一的表情,退回來一步就浸泡到時間的“茶”里了。
 
老尼穿著一件兜頭到腳踝的白色長袍子,棉布那種,空落落的,棒頭糖一樣的細長身體杵在道袍里,頭發高高地扎著,眼神清亮,一串包漿成色令人服氣的紫檀木的佛珠掛在細細長長的脖頸上,遠看像一尊沒有持柳葉瓶的少女觀音。
“這是他送給我的,保我平安的。”老尼摸著佛珠說,
“可是你卻用它來成全分手……”我盯著她的亮晶晶的眼睛,
“你看到過月亮的背面么?”
“…….”
“月亮背面就是我對他的實在無能為力。”她低下頭,濃密的黑發像黑色大麗花。
月亮的背面是她的無力,月亮正面是她的勇敢,當背面的力量強大過正面,它便發生自轉,但卻永遠圍繞著地球公轉,無法脫軌。這粒名為地球的星球,就是她的愛情,她的不死神話,她的投奔,她的懦弱和她的強大。她活出了我們大多數人不敢活出的樣子,不息拼盡全力。
 
一棟西班牙式樣洋房建筑的后門,黃銅鐵釘的木板門保持著它一個世紀前的模樣,木劍款式的木條橫在門板上,小玻璃窗戶上透出一棟老建筑跨洋過海的昔日生息。迷離的黃昏中,老尼像被鍍了一層金,瓷一般地透明著,我想到她的話:一個女人,沒有一個男人真心愛自己,活著做什么!一個女人在戀愛的烈焰里炙烤,同茶一樣,在沸水中重生,水妖似的從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的幻滅中走出來,如獲新生。
 
   木板門吱呀開了,開門的是一個素凈的女孩,約模二十多歲的樣子。你們是來找我媽媽的么?頭發幾乎及腰,白色棉布裙子拖在地上,干凈得耀眼,一朵黃色的小雛菊別在長發上。
 
“茉莉,你不認識我啦,我是妮妮阿姨啊!”老尼的鼻音永遠那么濃重,有金屬的回音。
 
“妮妮阿姨啊。”茉莉莞爾一笑,露出好看的潔白牙齒。老尼使勁地聞她頭發上洗發波的味道,“你怎么可以那么好聞,好聞死了!”
 
“真想變成她頭發上這朵雛菊”老尼向我眨眨眼,很帶勁的樣子。
我想到之前我們在街上看到一個長白胡子的老道士,她就說,真想鉆進他的長胡子里去。我問她問什么,她說,你傻呀,躲在白胡子里多暖和,扒開看看世界是怎么回事,累了就打呼嚕吹泡泡。那個時刻我就明白女人和女人之間有著多么大的不同,她就是有本事在庸常的生活里打出一個菟絲洞來,然后把自己活成一個不死的童話。我就說,老尼,情商太低就是你的硬傷。老尼反唇相譏,了無生趣就是你的軟肋,我們追打著跑著,白胡子老道士已經不知去向。
 
茉莉給我們換了繡著茶花的草綠色拖鞋,跟著她來到客廳。客廳里藏香的氣味若有若無,這是級別很高級的藏香,那混合了藏紅花、雪蓮和麝香的氣息繚繞氤氳,我馬上舍不得了,用力地呼吸起來,“誒,你呼吸不用鼻子的么,瞧你腮幫子這鼓鼓囊囊的這副樣子!”老尼捅捅我,有時候她就是那么討厭。
 
一些同樣穿戴的白衣女子圍上來,老尼和她們寒暄起來,我抱歉地看著自己一條牛仔褲一件布襯衣,像一只誤闖國界的怪獸,只能安安份份地待在角落里。
 
環顧四周,說這里像復活的《詩經》中植物場實不為過,房間里有各種各樣叫不出名的植物,它們或盆栽,或端立,或橫插,在窗臺上,在鋼琴上,在木質的頂天立地的大書柜上,疏影流連、纖纖靜植,妖嬈莫名。植物是最能讓人看見四季的一種存在,它們讓人迅速歸位到時間這條綿長強大的河床上,讓一切泛起的塵囂遁形。
 
兩支柳枝插在凈瓶里,深秋的日子顯得極為不真實,便走上去細看。
“這是植物標本,不是當季的植物。”說話的是一個高高個子的女人,一張有福氣的臉,幽潭般的眼睛一眼見底卻不知幾多深,笑意自潭底泛起,讓人解甲投降。“你就是妮妮的好朋友吧?”
“是的”
“我這里的植物都是當季的,只有這一支是標本,是我當年生茉莉時制作的,我生她的時候身邊沒有人,只有一條河,河邊有一排柳樹……后來我就折了兩根柳條帶回來做標本。”
 
我的心一緊,老尼跟我說過這名女子的經歷,宛如有個雙胞胎姐姐,她們倆都出生在一個破車庫里。文革時宛如的外公被斗死,她外婆和母親兩人就被趕到弄堂一個廢舊的車庫里過活。宛如的母親生她生得晚,父親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他八十年代去了日本打工,就沒有再回上海。破車庫里堆放著破瓦爛盆,是當年苗圃的用具,當年車庫的犄角旮旯里有一本厚厚的破爛的古書,叫《詩經》,里面繪滿了各種現代人多數不認識的植物,在那個暗無天日的車庫里,這本書是被宛如的母親發現的,抖凈灰塵交給她。小宛如無聲地完成了整部書的閱讀和書里所有植物的識別。這個瘦長的面色蒼白的女孩,把整部書一口一口吃進肚子里,變成自己生命的一個部分,接下來的日子變成一株行走的植物,在這個世界無言地葳蕤。有時候跟植物對話,興許要比跟人對話,深闊得多。
 
老尼說,當年最最苦難的日子,她們姐妹實在沒有東西吃,媽媽終日抑郁,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姐妹倆瞞著媽媽到當年熟悉的街坊那里討吃的,被轟出來,妹妹宛如就領著姐姐亦如跑到郊區,看到能夠吃的野菜野果子就挖出來吃,這些野菜野果宛如都識得,棲息在大地的體表汲取著大地深處的養份,這些野菜野果成了她們存活下去的糧食,也成就了她們不同于常人的木生的氣息。被世界遺棄后,大地認領了她們。
 
 “喝口水吧”茉莉端過來一杯水,水杯是陶土的那種,上面繪著各種不同形狀的葉子,各色葉子像植物的心,坦蕩、滴翠、寵辱不驚。
 “來,放兩片薄荷葉子進去,清涼。”宛如順手摘了兩片薄荷葉子遞給我,宛如吟吟地看著我。當年那個帶著自己的姐姐勇敢地走向郊區的女孩,晚上給媽媽姐姐煮野菜吃的女孩,那個在幽暗中就著一盞小燈讀《詩經》給姐姐蓋被子的女孩,那個步步生蓮、氣若幽蘭的女子。兩朵茉莉望著我,兀自含笑、靜默生輝。
 
 
“又在吃葉子啊!”老尼跑過來,一臉興奮,“你們都當兔子,吃葉子,我不吃,我不吃,我只吃肉。快過來,我要轉了,我要轉了,來給我計數。”老尼拉著我跑到客廳中央,一身白色的長袍像要迎著沸水起飛的白色花瓣。
 
眾人讓開一個圈,老尼一腳踏了進去,沒有任何開場沒有言語,她就開始旋轉了起來,像進入了一個漩渦……一圈,兩圈,十圈,又十圈…….沒有搖擺沒有猶豫沒有刻意,一切就是踏進了一個可以不停的旋轉的水渦里一般。頭頂該是有根無形的線牽引著,微側著頭向著一個方向,由頭頸帶領肩頭帶領腰身帶領下肢,向著宿命旋轉,勻速地、流暢地、不間斷地,一圈又一圈,不復停止,像永遠不會停止一樣。在這樣的旋轉里,人的重心是陀螺似往天頂上方的,地球的引力消失了。
 
旁邊有個長卷頭發的女孩在計數,后來干脆也不數了,大家睜大了眼睛盯著老尼看,她的靈魂像被召喚,這個時刻她應該不在這間屋子里罷,我開始不安了。
 
我剛想站起來去拉她,被一雙手制止了,“你不要拉她,她會被驚嚇到的,你輕輕地叫她,她會聽見的。”宛如看著我的眼睛,握著我的手說,一雙幽潭般的眼睛,天湖倒懸般的。
 
“老尼,老尼,我們在這里,快回來,回來,回來吧……”我小心地呼喚她,心抽得緊緊地。
 
慢慢地,我感覺她聽見了,突然她陀螺般的身體被灌了鉛,重了,向著一側重重地摔下去,宛如果斷地一把抱住她,兩人一個趔趄,晃了幾下,站穩了。
 
“我轉了多久,轉了多久?“老尼睜大眼睛,”有沒有5分鐘?!”
 
“你這個瘋子,轉了整整18分鐘!!”我是被她嚇到了,“不叫你,你還在轉呢,這是預備轉到哪里去啊!”
“妮妮,你今天的狀態有些危險的,好像不準備回來了,對吧!”宛如帶著老尼往沙發邊上走。
 
“我在轉的時候,感覺頭頂上有光,那里是快樂和自由的,你們知道么?宛如姐,你說啊,你懂的,那里是溫暖自由的!”老尼有些急了。
 
用一種比愛情魔咒更為強大的力量,擺脫愛情;然后用比這種的力量更為現實的愛情的力量回到地面,這樣的輪回比宿命更宿命,人不能比螻蟻強大多少,這是真理。老尼在拼勁全力擺脫這段感情,忘情時是火焰,失落時是海水,患得患失,永無止息。她只有在旋轉時是無我的,是忘懷的,忘了她的掙扎、她的無力和她的渴望,只有在這一刻,她是自由的!是一支空心的蘆葦,是可以吹出音調來的,從一種光奔向向另一種光的。我用力地抱住她,她更為用力地抱住我,她從來是一個不屑于在公眾場合袒露自己無助的女人,但在這個時刻,她是一個比小孩更小的小孩,因為對于愛的徹骨的渴望,一支羽毛就可以把她擊碎。她在顫抖,渾身發燙,茉莉走過來,像一小團平靜的白色火燭。
 
事后老尼告訴我,她在旋轉的時候感覺魂靈出游,在屋子的上方懸浮,自己看著自己旋轉。人某些時刻會遭遇與自己平行的世界,分身兩處,相互辨認。比如我們會在一個場景中倒吸一口冷氣,感覺這個場景之前完全經歷過,太過真實,而仔細去想又回憶不起在什么時間經歷過,像時間塌陷的部分被鏡子反射出來。
 
宛如和茉莉送我們倆出來,一大一小站在暮色里,像夜色里浮動的花瓣,很不真實。我和老尼一前一后走著,暮色中的太原路路燈的黃光,是膠片里時光的管家。老尼的黑色短發披散下來,白色長袍像是借來的一樣,裝著她冷卻之后升溫的不安份的靈魂,我知道,此時此刻,她在瘋狂地思念一個人,蝕骨之思,何以寬慰,處于濃情之中的人會說,人間至美不過兩情相悅,為了這驚鴻一瞥的心的幻術,不息在沸水的愛情中向死而生。
 
    老尼叫了一輛出租車消失在路的盡頭,一支空心的蘆葦從一種光投奔另一種光,在兩極之間奔波,那是她這個生命階段的顯形的平行世界。我害怕,害怕一端的光消失,她就一腳走進黑暗里去了。太原路水墻的盡頭,城市的噪音兜頭而來,我縮緊脖子,落葉無序地鋪排在地上,為我昭示回家的路……
 
一周之后,老尼拉著茉莉來吃自助餐, “真好聞,真好聞,好聞死了,你怎么可以這么好聞!”老尼挨近茉莉的頭發,
“誒,你呼吸不用鼻子的么,瞧你腮幫子這鼓鼓囊囊的這副樣子!”我戲謔她!
“哼,記仇是你最大的本事!討厭!”她依然不舍得把鼻子移開。
 
“茉莉長得真像她爸爸!”去取甜點的時候,老尼神神秘秘地小聲嘀咕。
“你見過她爸爸,就是宛如的老公么?”
“只有畫像,宛如姐那天給我看的。“
“什么意思,畫像?沒有照片么?”
“宛如姐只保留了他的畫像,他們是大學的校友。說“校友”其實不太合適,他是正兒八經的美院大學生,國畫系的,宛如是到那里學校照顧花草的勤雜人員,在一個暖房里,他們遇見了……一個教一個國畫技法,一個教一個識別花草,像很多很多年前,詩經里說的,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那后來……”
“哪有什么后來,他是什么人,海外關系,大學學子,畢業之后要出國深造,家族在全力培養一個美術家。宛如姐,連大學都沒有念過,無親無戚,明顯名不當戶不對嘛!”
“那茉莉她……”
“宛如姐發現她懷孕的時候,這個男人正在美國,之后再也沒有回來過,也不知道是家里人不讓他回國,還是他回來過但不讓宛如姐知道。宛如母親早年去世了,宛如姐就一個人跑到男人的老家城市里找他,那天茉莉要出生了,茉莉是早產兒,是生在河邊的,當時宛如姐身邊沒有一個人,自己一個人生的,真不敢想當時的樣子…….生女兒之后沒有多久,落實政策了,當年她父母被公私合營掉的房子的底層,作為最后一撥落實政策的祖產,政府還給她了,就是我們看到的她在太原路的那棟老房子的一樓底層,宛如姐和茉莉有了棲身之所。我總覺得那是老天的安排。”
“她那個雙胞胎姐姐呢,從來沒有聽你們提到她的!她人呢!”
 
老尼剛要開口,餐廳門口宛如姐出現了,還是一襲白色的長裙,眼神里鋪著無數個通透的早晨,有時候我們在說一個人“脫俗”,這樣的字眼,是有碰到真實的個體生命,才會被得到實證。脫俗就是被世俗的水滌蕩之后的靈魂氣質,憑著直覺,就知道這樣的靈魂不同于大多數女人,很多時候她們是不屬于這個庸常世界的,她們冷清倔強地活著,靜默安然,穩穩地壓住了一種稱為“時光”的東西。
 
我站起來,向她招手,她眼睛一亮,茉莉向她奔過去。“她姐姐當年實在太餓瞞著宛如姐去一家鄰居家討東西吃,被一個男人欺負過,回來沒多久人就一直瘋瘋癲癲的,九十年代出車禍死了,死的時候不過二十出頭。宛如姐沒有一個親人,只有茉莉。“老尼在我耳邊輕輕地快速地說,我整個人都搖晃起來,重新又坐到沙發上,這個世界,誰不是拖著浩浩蕩蕩的往事在行走。
 
宛如走到我們的身邊,眼光中有熱度,是讓心活轉過來的溫度,令人寬慰。“我給你們帶了手工香皂,我自己做的,有熨衣草精油成份,諾,你聞聞看。還有茉莉花茶香片,你們泡著喝。”宛如低頭從包里拿出兩只畫滿葉子的布袋子,側臉甚是美,一個并不年輕的女人美得沉靜,發根的細發毛茸茸的像水藻在空中浮動。聽老人說女人的發根深,命苦,這樣的側面美得就像苦的悖論。女人,苦抱著美,逍遙依偎庸常,上天是公平的。
 
我強忍住難過,宛如挨在我身邊,用力握握我的手,什么都沒說。她的手掌柔弱無骨,暖得剛好盈盈一握。
 
“你這個家伙,怎么又眼圈紅紅的,沒出息。多愁善感會生病的!”老尼看了我一眼,在一旁嚷嚷,不管不顧地。
 
茉莉走過來,我似乎也聞到混合著柑橘和茉莉的洗發香波的味道,在這樣的氣味里,有一片麥浪和沒有盡頭的春天,有一條波光粼粼的小河,河旁有一排柳樹,河旁有女聲在唱:昔我往昔,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茉莉跟老尼去拿菜,宛如輕言細語地說:“妮妮就是一個孩子,你是她的好朋友,這段時間她難過的時候,多陪陪她奧。”
 
我定定地看著這個女人迷人的側面,無言地點頭。我看到當年她的雙胞胎姐姐看她時的樣子,那份鎮定、和冷漠世界中無法遏制的求生的欲望;我看到當年離她而去的男人心中永存的剪影,那低垂的睫毛和嘴角的倔強。
 
我看到在遠方的郊區的田野里,有一株行走著的茶花,她和植物相生相棲,相互鼻息,她們相互供給相互依存;她是大地的一個部分,在荒蕪的中寂滅,又從陽光和塵土的蒸騰中重生;她是詩經中中的雨雪霏霏、楊柳依依,是時光的供奉者;她的存在,似乎只是為了給這個過于龐雜荒蕪的世界,種上一株靜靜的山茶花。
 
來源:中外藝術家
文/吳斐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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