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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區十日,原版日記


震區十日,原版日記
 
黃亞洲/文

 
哪個浙江老板,能給都江堰孩子寄送一座抗震“活動棚”?
 
2008.5.20
 
今天是全國哀悼日的第二天,悲戚之余,又寫了四首詩,發在我今天的博客日記上。但是在敘說詩歌之前,我想先作個呼吁,呼吁哪一位,能給都江堰“愛心親子園”的孩子們獻一座抗震的“戰地活動棚”?
 
沒別的,只因為我覺得這個幼兒園的園長相當偉大,她手下的二十幾位幼兒園老師也相當偉大。土地咆哮竄起的那一刻,她和她的老師們沒有一個臨陣退縮,拼死救助孩子,全園787個孩子她們搶救出784個,遇難的,三個。
 
施園長是個急性子,她說:我現在最大的愿望就是把“戰地幼兒園”辦起來,我需要一座大一點的戰地活動棚,帳篷不行,帳篷悶人,孩子會受不了的。我15號就有這個強烈的想法,17號我就打了報告,可是能有誰能來為我落實啊!
 
在施園長表現得很苦惱的時候,留在她身邊那個三歲小女孩“趴趴”,其父母突然打來了電話,與院方聯系上了,“趴趴”再不是“疑似孤兒”了,這就叫施園長喜悅起來,采訪團團長高洪波此時也激動得把“趴趴”抱了起來。“趴趴”是滯留在施園長身邊最后的一個幼兒園孩子。
 
施園長說,現在有誰能來幫我實現辦“戰地幼兒園”的愿望呢?她說誰能幫我我就朝他跪下來。施園長這么說著就要做一個動作,急得我們趕緊將她扶住。
 
這位園長本是個下崗女工,有志辦起了都江堰市第一個私立幼兒園,在當地也是個有名望的人物,她這次又從死神的手里搶奪出了那么多孩子,我們應該給她記功,可是現在她臉上不見喜悅,她很苦惱有誰能幫她實現“戰地幼兒園”的愿望呢?
 
如果哪位朋友看了我今天的博客,又與哪位做“活動棚”的浙江老板或者非浙江老板認識,就煩請捎個口信,把施園長的心愿和手機號碼轉告一下,施園長的手機號是13981708558。我盼望施園長在未來的幾天里會突然高興起來,只是不一定要下跪。
 
辭別施園長之后,我一直想著都江堰的孩子們。千瘡百孔的街道上飄蕩著來蘇兒的藥味,風里夾雜著氣味難聞的沙塵。我在路邊又見到一個女孩子,她指著如同大山一樣的廢墟平靜地說:“我爸爸還在里面。”她天天來這里,已守候九天了。
 
都江堰的孩子們,你們特別勇敢。你們歷此一劫,年輪的紋理會更加細密,帳篷和“活動棚”的經歷是你們生長過程中的一次嫁接,你們未來的姿態必將更加蓬勃!
 
 
附詩:《施園長有點苦惱》
 
施園長坐在簡易木床上,臉上寫著苦惱。她的“戰地幼兒園”的設想,不知哪位貴人,能來幫她撐腰。
 
她急需一座“活動棚”,一座廢墟上的花房。她不想失散兩百多個花朵一樣的寶寶。
 
我知道,她比所有的英雄其實都不遜色,她敦厚的臉上不見半點驕傲。幼兒園787個孩子,她和她的老師搶出784個。那一刻,她們哭喊,她們撕心裂肺,發瘋一樣奔跑。她們沒有一個臨陣脫逃。
 
施園長,應該建一座碑坊感謝你。一個國家的濃郁的春天,沒有丟失七百八十多棵禾苗。
施園長哪里要碑坊,她只要一座活動棚。現在,她的手勢有點像作揖,她連聲說求求了,她真的苦惱。
 
她說,不需要帳篷,說帳篷憋氣,對孩子呼吸不好。她說現在誰來幫我啊,雖然,幾天前,她就打了報告。
 
她的命運與春天相連。她全部的情感,都需要花粉和蝴蝶繚繞。
 
“下崗女工”是她的歷史,都江堰市第一座民辦“愛心親子園”是她的創造。她現在有點苦惱,為了這份苦惱
 
她甚至抄給了我手機號——13981708558。她說,她可以給貴人下跪,如果有此必要!
 
施園長,問題是,應該是你這個英雄接受下拜,應該叫春天掰出一部分,讓那群蜜蜂和蝴蝶,圍著你舞蹈!
 
你不要揪心,施園長,變牌坊為活動棚子,應該,不是一件困難的事。作為詩人,此刻,我愿意斷言,我們祖國的最美麗的容貌,一定會包括,你臉上的這份真誠的苦惱!
 
災區的空氣
 
2008.5.21
 
進回龍溝之前,車停下,又發口罩。空氣中有濃濃的藥味,防疫人員正在有著巨大裂縫的公路兩側以及殘破的村舍旁邊作業。 四川至今未見有瘟疫流行,這很好,可見救災大程序的嚴格和到位。
 
昨日在聚源中學,我就沒有戴口罩,為的是想聞一下真實的氣味。我聞到了特別重的藥味,因為畢竟有七百多具閉上眼睛的孩子曾從那幾座教學樓的廢墟中挖出,堆在操場上。據說那一刻校園遍地是血,所以我們現在看見的是遍地藥粉,夸張地說人像走在沙漠上。所以說,聚源中學的空氣就比較復雜,不光是藥粉味,還夾有一種淡淡的腐酸味,畢竟至少還有十七個孩子至今還睡在小山一樣的廢墟底下。現在是熱乎乎的五月,又下過雨,離恐怖的那一刻整整九天了,空氣不能不復雜。
 
今天出行的主要目的之一是察看山川,看山川的骨折和遍體麟傷,所以廣闊的空氣中沒有那種揪心的酸味。盡管如此,滿山救災的陸軍機步旅官兵、空四師官兵都還是戴著口罩,疾馳而過的“中國移動抗震救災搶險車”和“彭州疾控防治車”里,也都晃動著一群群嚴密的口罩。
 
回龍溝是著名景區,成都人消暑的佳處,地兒屬彭州市龍門山鎮,距汶川大地震的震中映秀鎮直線距離只有20公里,對面山頭翻下去就是慘不忍睹的映秀。
 
看看回龍溝,也夠慘不忍睹了。村莊成了瓦礫,山體大面積滑波,人去屋空,只剩一面面“農家樂”的小招牌在風中孤獨地搖晃,敘說著景區農民往日的經濟滋潤狀態。
 
不知這些瓦屋的主人現在是躺在彭州的醫院里,還是成都的危重病房中,抑或是重慶的手術臺上,但愿他們沒有在地下長眠。
 
大震過后,防疫特別要,各級指揮部這幾天都在強調這一點,趕來災區的防疫人員一個個熬紅了眼睛。山溝里的百姓也很明白這一點,雖然他們基本上都不戴口罩。
 
這里的行政村叫寶山村,據說寶山村震出了一個“寶山精神”,這個精神不知道各級領導有沒有這樣來歸納和提煉,反正一個和尚是這么說的,這和尚說得很激動,反復說絕對有個“寶山精神”,他這幾天一直在為此感動。
 
這位穿著黃色袈裟的和尚是個住持,當地龍門寺的,法名宏永,遞過名片才知道他還是彭州市的政協委員。他說地震那會兒救人辛苦啊,山搖地動漫天塵沙的時候都是村干部組織“敢死隊”沖鋒救人啊,那不叫“寶山精神”叫什么?
 
宏永和尚善于說話,也善于總結,他說這次地震他有三大感受,第一大感受是黨中央指揮英明,政策好,總書記和總理都能到我們這兒來!第二大感受就是當地政府領導得好,起了大作用。
 
他這就具體說到“寶山精神”了,說山搖地動的那一刻多少人都往外逃,就是寶山村寶山集團的那個賈總,也就是賈村長,往里沖,沖在最前面。我們是一起組織敢死隊的,那天一共救出45個人來,部隊是第二天趕到的,要是沒有村干部出面組織敢死隊,當時那么多性命能保住嗎?還有賈總的父親,也就是賈書記,70多歲的老人了,日日夜夜忙在救災現場,他現在還要求村民不要逃離村莊,一是為的不到外地去給國家增添麻煩,二是為的讓大家立即動手重建家園。這個70多歲的支部書記很有想法啊,這個村子的黨組織的凝聚力很強啊,所以這個村一個也沒有走的。  接下來這個45歲的和尚便說到了他的第三大感受,那就是對部隊的評價了。他翹起大姆指一再說:濟南部隊偉大!我們就特別相信這支部隊!比如挖死人,有的一聽這任務就避開了,可是這支部隊上來就干,我每天指引著三百個士兵干啊,他們特別能吃苦,我們光從回龍山莊的“萬興農家樂”下面就挖出二十個死人!這支部隊有一個唐營長特別不講條件,帶著他的營拼命干,還有一個副司令,少將,也是帶頭沖在前面救人的,人家是將軍啊!
 
我問這個營是什么營?
 
和尚說是“部化營”,一個字一個字報給我聽,我聽著這名稱拗口,“部化營”是個什么概念呢?
 
我們在這個村的村口蹲下來,吃了自帶的餅干,午餐后,一抬頭,誰知就碰上那個被和尚贊不絕口的“唐營長”,一看是大校軍銜,我就有點傻眼,這才知道和尚搞錯了,原來這個唐營長是唐旅長,也不是什么“部化營”,而是“機步旅”,就是機械化步兵旅。這個敢打敢拼的大校旅長叫唐巖峰,據唐巖峰旅長說,為和尚所稱許的那個沖最前面的少將,也不是副司令,而是副政委。
 
宏永和尚滿面堆笑地走過來了,不好意思地說:搞錯了,搞錯了,三界之外的事我實在搞不清楚,要我說說佛菩薩,那我是一清二楚。
 
不能怪這個和尚,相反,這個和尚也是挺偉大的,我準備寫首詩,題目就叫《一個參加了敢死隊的和尚》,這個和尚懂得什么叫普渡眾生。
 
和尚推崇的這支部隊,據我目睹,也甚為了得。就在一個小時之后,在這支部隊的搭在道路邊上的軍用帳篷里,一座“軍營帳篷希望學校”正式開學了,幾十個失去了校園的男女中小學生整整齊齊坐在橄欖綠的帳篷里,從解放軍叔叔手中領取了嶄新的書包和筆盒。這場面叫人感動。于是我們的采訪團長高洪波給孩子們講了第一堂課:“災難與詩歌”,我則自告奮勇地充當了一回“臨時班長”,主持這個班級活動直到小朋友選出正式班長為止,而在移交完“班務”之后,我還給孩子們朗誦了一首我寫的小詩《親愛的寶貝,我愛你》。當然,學校正式的老師是機步旅認真研究后指定的,是兩位連隊指導員,都是大學畢業,具有碩士學位。
出了帳篷學校,心情特別明亮,聞著空氣也覺得是標準的五月花香。風從汶川方向越過山坡吹過來,也沒帶任何一點焦味酸味藥水味。這是從昨天到今天以來聞到的最好的空氣。也許我用詞不夠準確,我不應說“空氣”,而應直接說“風氣”。我們的經常受人詬病的黨風政風軍風,此刻,被遭受苦難的同胞這么由衷地推崇,我心里很有些震動。寫下這些詞匯的時候,心里真的會翻江倒海:賈村長、賈書記、敢死隊、宏永和尚、機步旅、唐旅長、少將副政委、軍營帳篷希望學校。
 
但愿在未來的日子里,震災漸行漸遠之后,我們生活中的空氣能夠始終保持新鮮,能夠帶著太陽的光澤,并且有五月花的香味。
 
震無情誼,人有緣分
 
2008.5.22
 
十萬平方公里災區,處處故事,時時淚花,天下怎一個情字了得。
 
我碰見這些采訪對象,總是一開口就覺得彼此有緣,仿佛早就認識,話匣子打開就是三峽,一路大江東去。
 
今天碰上的21歲的小伙子歐國偉就是一個。他聽說我來自杭州就說他知道杭州有西湖,很美麗,但他沒去過,他說想去,他以后會有錢買車票的。
 
  現在他已經沒有一分錢了,他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老實巴交的父親和母親就站在他身邊,他們全家都可以說是沒有一分錢了。他們三人站在一大堆瓦礫上,這瓦礫就是他們的家,他們家十天前還有十間房子,現在除了一地斷磚破瓦什么也沒有了。不僅是他們的一家,整個村子,也就是綿竹市遵道鎮棚花村,這個全國“四大年畫之鄉”的著名幸福村落,現在都是一片粉末,全村連半堵完整的墻都看不見。
 
土地突然顫動的那一刻,小歐正騎坐在摩托車上。他是沙廠老板派他去綿竹市參加一個會議的,會議由市水利局召開,頒布有關采沙機械入水的禁令。他開了會出來,疾馳在綿竹市景觀大道上,突然前面行駛的幾輛摩托車都翻倒了,他剛發愣,忽然覺得自己也不行了。
 
  他趕快步行,拼命往自己的村莊奔,一路上兩邊都是死人,都是鮮血,都是哭聲,他眼睛紅紅地說:“我是生性堅強的人,可是那一天真的是很難受很難受!”
 
他父母那一刻均在房外,所以沒有傷及。然而,家,就這樣沒有了。歐國偉指著父親平靜地說:“我爸爸原先在水泥廠做工,后來生了肺病,全家生活困難。為了保證我姐姐讀師范,我初中讀完就沒法再上學了,去沙廠打工,全家辛辛苦苦弄了這么多年,就蓋了這么一些房子,現在一無所有了。”
 
小歐踩著一地瓦礫,又笑著對我說:“今天你遠道來,我現在沒什么好招待的,下次來吧!”
他說到“下次”這個字眼的時候,語氣不見飄忽。他二十一,畢竟年輕。
 
小歐表示他明天就要去沙廠上班,他知道救災需要沙子。他說他全家一無所有了所以必須抓緊掙錢,又再次說他沒去過杭州,以后一定要想辦法去看看西湖。我答應接待他,留了名片,小歐啊,你這個從零起步的對美好事物充滿向往的農民小帥哥啊,我相信,你我一定會在楊柳依依的西子湖畔相見的,我們有緣。
 
昨天下午在彭州白鹿鎮碰上的一個副連長,也是見面就熟。我一直鉆在他的軍用帳篷里坐著,我告訴他,我上山下鄉那會兒在浙江生產建設兵團三師,我的入黨介紹人就是二十軍的現役軍人,所以我對他所在的這支英雄部隊特別表示敬意。
 
一說起二十軍,這緣分就來了啊!
 
丁副連長所在連是防化連,二十軍的防化連在公元1974年的時候被江青扎扎實實地利用過一把,搞“送書”什么的,弄得全國各單位都去“防化連”參觀,但是正直的二十軍官兵是不受這種莫名其妙的政治干擾的,二十軍自有好傳統,這次四川救災中,二十軍的英勇奮斗就特別地獲得了當地百姓的贊譽。這位姓丁的副連長同意我的看法,他這次的任務是率領三個戰士,一共四個人,孤零零堅守在青山深處,堅守著一幢有百年歷史的不幸垮塌的教堂。
這教堂的慘相在中央電視臺的畫面中出現過,教堂從1893年到1908年造了整整13年,今歲正值百年紀念,但是說坍就坍了,轟隆一聲,二話都沒有,耶酥和圣母及全體帶著翅膀的天使在2008年5月12日14時28分那一刻都沒有本事阻止住事情的發生。這可能也是命中一劫吧。當地人管這教堂叫“上書院”,正式名稱是“領報修院”,兩年前被列入國務院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丁副連長的任務就是嚴密保護破碎的現場,一磚一瓦一木都不能叫人帶走。他們日夜堅守在瓦礫前面,連續吃了好幾天的方便面。國家對于歷史文物的這種衛護決心,軍隊是理解并堅決貫徹的,1949年軍隊圍困北平那會兒以及后來總攻上海那會兒,就已經確立了這種優良傳統。
 
分手的時候,我與這個青島籍的副連長丁安互致了一個二十軍式的軍禮,他給我留了手機號,我想,我會在以后跟他保持聯系的,那時候他的狀況,一定不會是蹲在一地瓦礫前面連續三天啃方便面了。
 
昨天傍晚,在白鹿鎮口,又與一位年輕的大學生志愿者熱烈地攀談起來,這一攀談卻又扯出了更加熱烈的情分。原來這位已經三天不洗臉不洗腳的上海大學生竟是我的浙江老鄉,義烏人,還是從小熱愛文學的,知道我的名字。
 
我問他是怎么來的,通過組織介紹的嗎?
 
他說他是通過聯系彭州團市委的關系而來的,他帶了十二個人,一共十三個,每個人自己掏腰包買了飛機票就殺過來了,反正已是大四,這些天也沒有課。他是上海體育學院的,讀的是體育教育系,擅長針灸推拿,他帶的其他大學生分別來自復旦、華東政法大學等學校。他們來三天了,這三天里都是吃自己帶的壓縮餅干,他們對三天中沒有洗臉洗腳一無煩言,而且昨天的雨水還像蚯蚓一樣爬過土地侵入了他們的帳篷。他們狼狽不堪之余,依然無怨無悔。
志愿者的任務是照料附近災民,他們為此而日夜忙碌。這個叫朱俠的小領導人還告訴我,過幾天他們還想深入到災民命運更加慘烈的重災區去,目前正在聯系過程中。因為封鎖線多,聯系特別困難。我問他們精神狀態好不好,朱俠說一個個都好極了。
 
大學生生來有一腔報國之心,受苦受難的四川,現在,正是他們的精神升華之處。
 
分手之時,又互相留了地址。朱俠原來是義烏朱丹溪家族之后,身上流著一代宗醫的血,濟世救人的使命感特別強烈。我喜歡這種類型的青年人,他們無疑是我們民族的中堅分子,不管是穿軍裝的還是不穿軍裝的。
 
震無情誼,人有緣分!
 
在此刻的四川土地上,人與人彼此見面,哪怕不開口,都有百分之七十的共同語言,及至一開口,那就是百分之兩百的真朋友了。
 
震動使許多東西斷裂,也使許多東西聚合。人之心靈,肯定屬于后者。
 
“心理干預”與噴灑藥水同等重要
 
2008.5.23
 
濟南部隊官兵在平通鎮中學的瓦礫上噴灑藥水,空氣中都是我們這些天非常熟悉的味兒。在這里遇難的孩子據說是112個,老師6個,教學樓在那恐怖的一刻左右搖晃了一下,然后就轟隆隆整體垮塌了。
 
楊文強在陽光熾烈的操場上打球,十二天前堆滿了孩子和鮮血的操場上傳出砰砰的籃球著地的聲音,多少使人有點意外。楊文強是初三(2)班學生,他說他當時曾經沖教室大喊“有地震,快出走”,可是大多數同學都不動,不相信,跟著他出來的只有五六個。他走出教室僅僅半分鐘,大地震就爆發了,教學樓整個兒塌了下來。他班上43個同學,遇難24個,還有一些是受傷的。他不無感傷地說,他鄰座有兩個同學都死了。小楊好動,可能對震動天生敏感,大震前的預震引起他格外的警覺,所以他跑了,也喊了,無奈的是大多數同學不聽他的而是
 
聽上課鈴聲的,在那一刻之前。嚴肅的上課鈴聲剛剛響過。
 
小楊神情平靜地在陽光下投籃,砰地一聲,差點命中。
 
在那樣的響亮的投球聲里,我繞過球場,卻意外地又碰到一個老鄉,憑他臂上“浙江省醫療救援隊”的標識,就知道他是來自西子湖畔的,一問,果然是。
 
曹日芳是杭州市疾控中心的副主任醫師,挺女性的一個名字,一談話卻是那種標準的男性的厚實,接連十天災區奔波的疲勞,都寫在他沉靜的臉上。問他的任務是什么,答曰:心理干預。不用老曹多解釋就知道,在十萬平方公里的地震災區,心理健康和心理干預都是太重要不過的事。
 
我想起大前天下午在都江堰聚源中學見到的那個逢人便嘮嘮叨叨的中年婦女,我立刻想起了她,她是那樣堅決地斷言她的尚壓在廢墟下面的女兒還活著。因為她女兒張晴是那樣聰明,那樣伶俐,那樣孝順,那樣的好孩子是不會死的。這個叫薛昌群的女人每天騎摩托車從崇義鎮趕來聚源鎮,整日守在廢墟前,對所有在場的人介紹她的女兒、女兒的成績,還有女兒的照片。她每天來,上班似的,從早到晚,除了反復敘述自己的女兒還活著之外,同時也一遍遍地憤怒質詢教學樓的“豆腐渣工程”之疑。
 
這是一個令人心里酸楚的女人。
 
昨天成都軍區的一個營長還給我描繪了什邡市瑩華鎮中學的搶救現場,那些家長們的舉動也實在叫我震驚,她們被領進校園,一看見操場上停著的孩子尸體,就痛苦得把自己的頭發一大把一大把地撕下。還有癡了的,還有瘋了的,還有尋短見的。
 
遇難者家屬的心理救治是個嚴重問題,劫后余生的孩子們的心理狀態,也同樣是個嚴峻的問題。
 
昨天發生在綿陽“長虹集團培訓中心”大樓的一幕也叫人深思,傷亡慘重的北川中學遷到這里總算笑容滿面地開課了,這當然是件大好事,然而可怕的陰影并沒有從學生心中散去,一個孩子由于驚恐又從二樓跳下,他以為地震又發生了。這孩子還是高三的,高三(10)班,結果弄成了左腳后跟粉碎性骨折,據說這輩子都要帶疾了。
 
不可抑制的驚慌情緒在學生中大面積存在,高三(8)班的周從兵同學告訴我,現在許多同學總是覺得反應遲鈍,記憶力差,以前的學業都忘得差不多了,現在碰到什么響動心里都會特別緊張,比如課桌晃動了一下,同學腳步落地稍微重了一些,火車從附近開過等等,一遇上這些震顫,一顆心就會緊縮,與地震有關的一幕一幕便頓時從眼前出現。
 
不光是驚恐地震,也對某些人性的陰暗出現了恐懼。比如北川地震過后,一些人害怕停水竟會涌進超市搶水,甚至為此互相打架。周從兵同學看見那些由于毆斗而流血的鼻孔,心里特別痛苦:都逃過這么大的災難了,人心怎么還會這樣的呢?
 
這就需要給以正確合理的答案。不給以答案,緊縮的心靈不會得到舒展。疫情是外在的,當然要防治,要不停地打藥水,現在各個防疫站都守在路口朝著所有的汽車和人員噴藥水,弄得我們的褲管經常濕漉漉的;但是,抵御心靈的陰影也同樣重要,有些東西是不能讓它長久地占據心靈的,更不能讓它繁殖和蔓延。
 
我當然理解曹日芳醫師的工作,我向這樣的工作狀態致敬。
 
老曹是浙江派往四川災區的第一批醫療人員,整十天了,每天在平武縣城和各個鄉鎮奔波,晚上睡的是帳篷,白天啃的是干糧,那份艱苦是無法形容的。盡管生活狀態如此簡陋,他們兩個“心理干預”醫療小組還是馬不停蹄地到處訪孩子,訪老師,訪家長,據初步統計,對個別人的“心理干預”人數已經達到八百人,集體談話,輔導、座談的,達到五千多人,同時,向方方面面發放了幾千份必要的材料。但是醫療隊還是感到人手的緊缺,責任心很強的老曹說:“災區面積太大了,需要幫助的人太多了,我們還能怎么再有效地工作呢?”
 
我來災區之前,就從杭州市衛生局的陳衛強局長口中聽到過醫療隊在綿陽市平武縣的艱苦狀況,但是沒想到他們竟是在如此艱苦地“連軸轉”。
 
但是老曹也有幸福感,他說這里的百姓太好了,太淳樸了,見到我們醫療救援隊生活艱苦,自發地湊錢買雞蛋,煮熟了,送到帳篷里來。“四川的老百姓太淳樸!”神色疲憊的老曹一再地對我這么感嘆。對此,我也有同樣的感覺。這種淳樸,這種善良,當然是不需要“心理干預”的,楊文強在球場上發出的砰砰砰的拍球聲也是不需要“干預”的,相當多的災民和孩子在“5.12”之后開始了理性而鎮定的生活,但是畢竟還有相當多的人員瞳仁閃爍著某種驚慌,他們迫切需要心理干預。汶川大地震的那些濺入人們心靈深處的殘渣,必須要與十萬平方公里災區的廢墟同步清理。
 
為此,我與老曹的手握得很緊,我很為我的浙江醫療隊的老鄉自豪,我想對老曹和老曹的同伴們說:你們眼下的帳篷生活和干糧生活是有很大意義的,你們還將在烈日、廢墟和藥水的環境中堅持下去,等到你們最后勝利完成任務了,我們愿意在西子湖畔泡一杯雅致的龍井茶,也來為你們做一次認真的“心理干預”,以消除你們滿臉的疲憊。
 
軍隊,還是軍隊
 
 2008.5.24
 
軍隊,對于四川震災的救治而言,無疑是排列在第一位的關鍵詞。一說“軍隊”二字,多少人熱淚涌出!
 
到處是鋼盔涌動,到處是軍靴跋涉,到處是戰旗飄展,到處是軍車轟鳴,偌大一個四川,已全數卷在八一軍旗之中了!
 
昨天中午,不經意之間,又感受了一次軍炊飄香,從味覺上高高興興地體會了人民軍隊一回。
可不是我們湊上去的,是那個站在炊事軍車旁邊的好客的二等士官主動招呼我們的。他看見我們的汽車一時過不了那條已被河水漫過的土路,而時間又到了午后一點,見我們紛紛在樹叢旁蹲下來取出自備干糧,于是他就主動招呼我們了。
 
黃瓜炒肉片、醬烤包心菜的誘人香味,不能不使我們咽著口水,逐步靠近他的輛炊具閃亮的橄欖綠軍車。
 
也許是好客的軍人同志從我們臉上讀出了疲累的信號,所以才揚起了手。我們今天是走平武縣,山體滑坡使得一路多有險情,車過黑黑長長的隧道的時候,連司機都緊張地說:“得趕快穿過去,遇著余震就裹在里面了!”所以到中午的時候,我們這一行秀才,便顯見著疲憊上臉了。
軍人遞給我們不銹鋼小碗和飯叉。我們的腮幫立即開始了劇烈的余震,一個個都說好久沒吃到過這么可口的飯菜了,覺得軍人的炊藝真是過硬。這時候抬頭一看,才見著樹木之間凌空掛有一條大紅布幅,上書“濟南軍區鐵甲雄師第四救助站”字樣,才明白離平武南壩鎮二十里外的這個河邊山坡,是濟南部隊裝甲十一師專門開設的為災民服務的援助點。
 
所以,那個不無幽默的二級士官、鐵甲雄師偵察營司務長朱進東笑瞇瞇說:為你們提供飯菜是我們本來就該完成的任務。
 
朱進東是安徽滁州人,當兵七年了,小時候在家鄉的外號是“朱進西”,這就說明他注定是個一輩子轉戰東南西北的人。前幾天他在“第三救助站”服務,那里主要以醫療為主,這幾天轉到了“第四救助站”,面對的依舊是遍地帳篷的災民。最多的時候災民有幾千人,幾天不見白米飯了,見著就蜂擁而上,急得他拼命大喊:“孩子優先!”
 
他對我說,南壩太慘了,整個鎮子都垮了,尸體就順河漂下來。地震過后,南壩鎮與世隔絕,那時候部隊著急啊,我們的裝甲師長厲聲命令:派敢死隊進去!不管什么情況都要給我突進去!最遲到第三天,哪怕只剩一個人了,爬也要給我爬回來,把情況報告了!
 
朱進東說:這對啊,軍隊就是這樣啊,為了制訂救助老百姓的方案,必須要把情況先摸清楚啊!
 
后來就組織敢死隊。敢死隊以我們師直偵察營為主,每個連都選骨干,加上師部機關的干部,一共四十五個人,拿著指北針,查著軍用地圖,硬是從沒有路的山上翻進去,一路的強行突進,沿路見著的都是尸體,情況慘啊。
 
后來道路打通,災民就出來了。朱進東白天黑夜地忙著指揮做飯燒水,他手下的幾個炊事兵都是入伍不久的,一個個給災民服務特積極,嘴上整天都是電視劇《士兵突擊》中許三多的那句話:“我們要做有意義的事情!”
 
朱進東忙歸忙,也有特別開心的事情,那就是他前幾天上了中央電視臺畫面了,而且是大特寫。他母親從老家電視上見著了,驚奇地問老伴:“這是我兒子嗎?”上電視的原因是中央電視臺的同志也吃了他的用行軍鍋燒出來的可口飯菜,那些背著攝像機的電視人在悲慘的南壩連續幾天一直餓著,一旦與白米飯相逢,那種狂喜可想而知,于是就給這位兢兢業業后勤士官來了個大特寫。
 
朱進東奔赴四川一事原本是瞞著母親的,因為母親不識字,怕她著急,所以他與父親、與未婚妻約妥,聯合起來瞞著他母親,誰知中央一套的大特寫為他曝了光,弄得他母親先是哭后是笑,既為兒子擔心,又為兒子驕傲。
 
我與朱進東告別的時候贈他一冊我寫的作品,我在扉頁上鄭重寫下一行字:“贈朱進東同志與朱進西同志”,他大笑著收下。我希望他不管以后在東面還是在西面埋鍋造飯,都不要忘了我這個曾經吃過他的可口的飯菜又留下了粗糙精神食糧的食客。
 
這些天,軍隊的形象在我的腦海里特別鮮明。外來支援四川的野戰部隊如此地表現出了強悍的作戰精神,而駐扎在四川本地的部隊,也是好樣的,他們利用就近優勢,也打了一場又一場漂亮的攻堅戰。
 
艾前軍是成都軍區兵種訓練基地二大隊七隊隊長,一個正營級干部,他站在什邡市瑩華鎮中學廢墟前的那番講述,也使我鼻子陣陣發酸。
 
他說他們當時沒有任何工具,全是用手工挖掘孩子的。中學的四層教學樓全垮了,部隊一沖到,就與已經在場的武警一起火速救人。那時的校園,是由瓦礫與鮮血組成的。有的孩子的尸體直接掛在斷墻上,被鋼筋和水泥夾住了。他在用雙手拼命刨開土層的時候,清楚地聽得五個孩子在廢墟里喊“叔叔救命”。有的孩子刨出來時已經沒有頭,但手指間還緊緊夾著筆,家長只能根據孩子衣服的顏色來判斷是不是自己的骨肉。
 
部隊表現得非常勇敢,哪怕墻垣繼續坍塌也不停下,水泥板壓著了手指也不停下,只顧扒人,扒出一個是一個。官兵的手都在流血,有的幾乎累得昏厥,但是沒有一個撤下來的。
 
瑩華中學的廢墟中挖出103個孩子,73個遇難。老師在學生公寓前面的臨時停尸點辯認孩子,實在辯認不出的,就由軍隊的法醫取樣DNA鑒定。家長當然是攔在校門外不能進門的,尸體辯認清楚了,才由老師到校門口喊一個名字,然后放那個孩子的家長進來。悲愴的家長早就邁不動腿了,都是被夾扶著進來的,一見自己的孩子血淋淋地躺在那里就呼天搶地,拼命扯自己衣服,扯自己頭發,頭發被自己痙攣的手一大把一大把地扯下來。
 
艾隊長的這支部隊趕來得很快,他們的駐地九里埂離瑩華的直線距離是四十公里,他們先開車,車開不動了,就跳車跑步,所以他們的有效救援獲得了當地群眾的交口稱贊。其實,在火速撲往瑩華中學之前,艾隊長和他的士兵已經救援了一所小學了,也在那里的血淋淋的廢墟中搶救出了許多生命,那個“民族小學”離他們的九里埂駐地只有1.8公里,可以說近在咫尺。
 
危難就是命令,軍隊愿意在第一時間撲向祖國的每一個傷口,不講條件,沒有二話,也不計作戰時間,只要人民急需。
 
艾隊長三天三夜沒有合眼,跟我們說話的時候眼里都還有血絲,他說苦一點不算什么,只要孩子多活一個就好。
 
離開瑩華鎮的時候,我注意到鎮街的邊上拉著一條簡易的橫幅。這條紅布橫幅很短,拉在客運班車招呼站的站點上,上面有兩行用毛筆寫下的黑字,字形質樸,一行是“感謝中國共產黨”,一行是“感謝人民子弟兵”,落款是“瓦窖村八組全體村民”。
 
我不知道這里又埋伏了一個什么樣的故事,其實也不用多猜,一閉眼就知道又是軍隊,軍靴奔跑的踏踏之聲,軍人流血的雙手。
 
我很慚愧,我一輩子沒有當過兵。我當年在浙江生產建設兵團第三師政治部,與現役軍人在一個辦公室工作好幾年,但那不算服役;我曾在十年前組織過一群作家到硬骨頭六連所在部隊搞“當兵三日”活動,鄭重其事成立“作家連”,在軍旗下高舉拳頭搞“入伍宣誓”,之后又是站崗又是打槍,但那也不是正式當兵;三年前與一些作家朋友“重走長征路”,戴著八角軍帽神氣地走在瀘定橋上,更不見得是參加了當年的中國工農紅軍;說起來真是慚愧,一輩子想當兵,一輩子沒有真正的兵緣。
 
但正是因為沒有當過兵,所以才使我有機會,有機會以一個最平凡的被日夜保衛著的中國老百姓的身份,沖著今天這群在四川流血流汗的橄欖綠,深情地喊一聲:人民軍隊萬歲!
 
 
請記住“消防紅”
——歷史是有顏色的!
 
2008.5.25
 
下午4時23分,坐于公安消防部隊前線指揮部總指揮的辦公室,正聽郭總指揮介紹情況,突然椅子震搖,桌上茶杯晃動,明顯的地震!
 
在場的公安部消防局總工程師朱力平將軍立時判定,這一余震的震級起碼六級。我心里一緊,這么大的余震,不知又會使多少山體滑坡,多少危房嘎嘎倒塌,弄得不好,又要添人命了。
后來知道,震級果然是6.4級,果然兩條人命。消防專家畢竟是專家,一言中的。四川的土地至今不安分啊。
 
半個月來,四川土地的不斷搖動,對于在四川的公安消防官兵而言,已全屬家常便飯。他們在第一時間于都江堰建立前線指揮部的時候,地面就一直在打顫,帳篷搖晃,身邊的鋼鐵支架一直索索作響。
 
他們一開始就不顧這些。他們慣了。
 
消防官兵在這一次救災行動中,行動特別神速。公安部下達調集全國消防官兵緊急入川的命令,是在汶川大地震發生后的十二小時之內作出的,更準確地說,十個鐘頭之后就作出了,也就是在13日零時,就決定了要下達這一重要命令。這對于我們國家的中央機關而言,可謂是難能可貴的第一時間決策,所以郭鐵男總指揮從墻上掛有“四川•汶川地震救災指揮應急圖”前轉過身來,一再感嘆:“這一次公安部黨委的決策真是太果斷太及時了!”
 
全國公安、消防、特警8935名,攜帶最先進的搶救設備,包括127臺生命探測儀,就這樣火速入川。
 
隨首長在第一時間奔赴救災現場的,還有我多年的朋友郭水華。
 
郭水華有寫作才華,生性率直而易激動,今天把我帶往公安消防部隊前線指揮部引見總指揮的就是他。
 
作為一名在公安部消防總局履職的消防軍官,郭水華在地震發生三小時后就火速從北京起飛直撲四川。那一刻成都四個機場全部停飛,他與他的首長是降落于重慶,然后再急驅四川的,并且立即在地面還在劇烈顫動的都江堰設立了公安消防前線指揮部。
 
四川當地消防部隊的應急反應,由于占了地利,當然更見神速。郭水華說:成都消防支隊的那個女支隊長真是太了不起了,大地震發生的時候,她以最快的速度沖到一樓,只用三十秒鐘時間召開了一個緊急黨委會,會議決議是八個字:一級戰備,立即救人!
 
當時,整個搖晃中的辦公樓都已撤離人員,只有十一樓的接警中心還堅持留駐了三個人:一個干部,兩個戰士。就是靠這三個勇敢的官兵,在劇烈的樓房搖晃之中把這八個至關重要的字,用僅存的通信手段——電話線,傳達到了支隊所屬21個一級消防大隊,隨即,八百多名消防官兵緊急出動。
 
這是真正的應急反應,這預示著有多少鮮活的生命得到了援救啊!
 
郭水華說:我這個人啊,對女人一向是不大佩服的,可是我真的佩服這個女人,危急時分,這么鎮定,這么果斷!
 
我可以說,她是全國最杰出的女性之一!
 
其實郭水華本身也是條鐵漢子,入川僅兩周,已經跑了135個戰場,用他的不無悲傷的話說:“見過至少五千具尸體了!”
 
消防部隊的這次及時救援,除了攜帶先進救援設備而形成了強大的救援能力外,還采取了有效的“扁平化”指揮方式。這一方式是郭鐵男總指揮所堅持的,即總指揮部必須直接指揮一線的指揮長,這就減少了請示環節,大大增強了救援的機動性。
 
郭將軍祖籍山東蓬萊,“老三屆”老初一的,投身消防以來已經參與指揮解救了四次大的國家公共危機,第一次是1987年的大興安嶺滅火,第二次是九八抗洪,第三次就是今年的雪災,他帶著部隊先后奔了江西和江蘇。再就是這一次了,在抖顫不止的都江堰連夜建起了他的前線指揮部。所以他特有經驗。
 
郭將軍說,我們消防部隊對搜救生命有自己的嚴格要求,我們有兩句不能討價還價的話,一句是:“不拋棄,不放棄,一線希望,百倍努力!”另一句是:“搜尋,不放棄每一個角落!搶救,不拋棄每一個生命!”
 
應該說,在整個生命大營救中,涌動于各個施救現場的“消防紅”都是嚴格實踐了這個信念的。不光是消防官兵的手指普遍摳爛,連“搜救犬”的四只蹄子都是鮮血淋淋的,鬧得訓犬員抱住搜救犬雙淚直流。郭水華說,有關方面已經
 
在考慮把立下大功的67條搜救犬評為“英雄犬”了!
 
我覺得,消防官兵的搜救有自己的特點,那就是大智兼大勇。大勇,自然不容置疑:最早趕到都江堰災難現場的管理照明的一位消防戰士把照明車一架好,就一頭撲向廢墟,連續救人,三天三夜不停,救出45條性命,火線榮立一等功。
 
類似這樣的英雄,各消防部隊比比皆是。
 
大智,則是專業性很強的消防官兵的施救亮色。一場看似無望的救援,往往在消防官兵的智慧以及“再努力一下”之中,峰回路轉。
 
比如,都江堰觀景樓的一幢居民樓里,居民張小燕被水泥橫梁和水泥預制板緊緊壓在下面,同時壓住的,還有她肚子里九個月的嬰兒,她的母親也一起壓在里面。至于她丈夫,那是當場死了。聽到消防戰士趕到的聲音,張小燕頓時燃起了獲救希望,她希望身上的橫梁和整幢搖搖欲墜的樓墻都不至于在這次真的吞嚙了她的生命。但是隨著二十多個小時的施救艱難進行,她的求生之火又漸漸熄滅。張小燕對側著身子反復錘擊著水泥板的戰士說:我沒有救了,我只求你救我肚子里的孩子!而黑暗中的消防戰士則是這樣回答的:“我們一定要把你、你的孩子、你的母親,全部救出去!你放心,只要我們消防部隊在,你們的生命就有保證!”
 
這名班長完全知道人的精神在危難之時所具有的強大的支撐力度,他和他的戰友把這種力度持續不斷地傳遞給了重壓下的人民。同樣是這名班長,在黑暗中敲動鎯頭的時候,經常有意地敲擊自己的手指,他是在制造和收獲痛苦,目的是讓自己在黑暗和筋疲力盡之中時刻保持清醒。
 
他的這種施救,是“智”和“勇”的結合。現在,當然,我們可以向那位在一個月之后就要分娩的孕婦表達預先的祝賀了。
 
在平武縣的一次施救,也是這樣的情況。一位老太太的腿被巨大的樓板死死卡住,連續二十多個小時的施救都不見效,老太太流淚求告:“把我截了吧!截了吧!”可是消防官兵硬是開動腦筋,制定最佳方案,又戰斗了三個小時,終于智慧地從下方打通了口子。老太太最后是自己步行走出廢墟的。為保證被救人員的肢體的完整性,消防官兵盡了最大的努力。
 
這里有一個統計數字:被消防官兵救出來的1701個人當中,只有10個是后來截肢的。手腳完好的被救者在感動之余,后來都成了活躍的抗震“志愿者”。
 
郭水華說:這就叫做“科學施救”啊,這是我們國家以后大規模應急救治的方向啊,這體現了“科學發展觀”啊,你們當作家的同志,一定要理解這一點啊!科學施救,確是個大課題。
顯然,郭鐵男將軍已經在思考這個嚴肅的課題了。比如他說,消防部隊以后應該配備航空器。他說這次救援行動就暴露出了這樣的問題,老鄉們好不容易翻山越嶺爬出來報告了被圍困地區的消息,但是我們手里沒有交通工具,干著急,直升飛機是人家的。
 
當然可以互相聯絡,但是這種互相聯絡的復雜過程,實際上,就是生命的火焰慢慢熄滅的過程。
 
郭將軍說:請注意這個事實,光是日東京都消防局,就配備有16架直升機。
 
確實,有許多方面需要改變和完善,尤其是涉及體制、機制的問題。
 
可敬的“消防紅”,你們在救災的第一時間,就流了自己的鮮血,又在我們國家以后建立科學的應急機制的大問題上,率先流了心血。
 
人民感謝你們,感謝你們的非同尋常的神速,感謝你們的有效的全國調動能力,感謝長達“三十秒鐘”的緊急黨委會,感謝你們手中的各種先進施救設備包括生命探測儀和搜救犬,感謝在你們身上披掛的大智大勇的桔紅色。
 
這一抹“消防紅”,在中央電視臺各個頻道,在四川電視臺各個頻道,在全國人民的心靈的底板上,在大災難發生的第一時間,竟留下了如此清晰的印跡。
 
這就是歷史。歷史,是有顏色的。
 
一頭撞見將軍老鄉
 
2008.5.26
 
在抗震前線走動,處處能撞上浙江老鄉,這一回撞大了,一頭撞上個將軍。
 
公安部消防局總工程師朱力平少將祖籍溫州,調北京前分別在浙江和江蘇擔任消防總隊的總隊長,是個救災經驗特別豐富的人。
 
溫文爾雅的朱將軍,在實戰中卻是一員虎將。通信參謀何寧還清楚地記得5月15日深夜我的這位將軍老鄉是如何臨危受命帶兵突進盲點鄉鎮的那些場面的。
 
那是15日晚上11點左右,由公安部治安局閻副局長任總指揮、朱總工程師和四川省公安廳治安總隊楊副總隊長為副總指揮的汶川戰區指揮部,率2360名公安特警、460名消防特勤和600名公安邊防醫護人員,緊急混編成三個救援大隊,采取梯次跟進、由近及遠的方法,徒步向地形最復雜、環境最惡劣、從未進入過救援隊伍的汶川縣漩口鎮、水磨鎮、三江鄉推進,并相機向周邊鄉鎮深入。
 
那一次艱難的徒步急行軍是在強烈的余震和滾石的呼嘯聲中完成的。何參謀用一個細節就概括了路上所見的所有慘相:一輛地方上的卡車被滾石砸了,被砸扁的司機歪在駕駛室里,內臟從他嘴里吐了出來。
 
朱將軍在途中的指揮干凈利落:“現在調整作戰力量安排:一大隊連夜步行前往距紫坪鋪15公里的水磨鎮開展救援;二大隊連夜步行前往距紫坪鋪12公里的白花鄉開展救援;三大隊作為機動力量,暫駐紫坪鋪!”
 
將軍吐字清晰的命令,并沒有受打顫的土地和身旁滾石的任何影響。
 
處于絕望境地的老百姓對于得到救援自然是感謝萬分,一位老大爺激動得連連高呼“解放軍萬歲”,他說在他記憶中,他這個高山深處的鎮子,除了1937年來過一次軍隊之后,沒再見過軍隊。
 
嚴格地說,公安消防部隊屬于武警,還不算軍隊。
 
消防官兵在這次生命大搜救中,不僅敢打硬仗,而且擅打巧仗。
 
都說消防官兵的施救,最具成活率,這是有道理的,這與“消防紅”們一邊實戰一邊注意總結,摸索出一批很管用的施救經驗有關系,應該說,這些及時總結的經驗功德無量:
 
——救深埋的人,首先采用正面打洞,保證通風送氧,供水,甚至可以用塑料管通下去往嘴里點滴牛奶,同時設法兩側迂回打洞,把壓著的人橫向掏出來。
 
——搶救壓于兩個樓板之間的人,盡可能使用液壓墊。液壓墊頂起30公分,就可以打個生命通道。這個往上頂的壓力,相當于20個青壯勞力,力量很可觀,效果很明顯,而對被救者又特別安全。
 
——充分發揮搜救犬作用。先由搜救犬提供生命跡象線索,然后再跟上生命探測儀,用這樣的“雙保險”手段保證生命信息的可靠掌握,以便立即開辟搜救戰場。
 
“消防紅”功不可沒,災區人民對他們的贊譽是發自內心的!
 
離開公安消防部隊前線指揮部的時候,我很為我們的在四川救災第一線的浙江老鄉感慨,他們無論身為醫療救助隊員、浙建集團的建筑者、自愿入川的“志愿者”,還是將軍,身上都鮮明地體現了浙江人敢闖敢拼而又極其務實的品格。
 
浙江人不僅敢于走遍世界,浙江人也敢于走遍災難。浙江人上天入地都沒二話,不為別的,就因為他是浙江人。
    
災難使我們成為老兵
 
2008.5.27
 
今天很早就醒,一夜沒睡穩。
 
并不是突然接警后的三輛消防車的進進出出,驚擾了這個夜晚的寂靜;也不是臨睡前在都江堰街道走了一趟,領略了“死城”滋味,味道不佳;更不是由于擔心周遭的黑洞洞的居民住宅危樓會突然在余震中坍塌,從而壓著了我們過夜的簡易房;而是我的思想在起波瀾,我反復思考著消防官兵在大災突然降臨時的那種“舍我其誰”的情懷,那種“在戰爭中學會戰爭”的老練,以及我們在耀眼的“消防紅”面前已經呈現來的一些相形見絀的幼稚。
 
整個中隊的長長短短的鼾聲在簡易房的各個房間里互相交流。我睜眼盯著窗外黑色的天空以及漆黑一團的都江堰危樓,但腦海里晃動的卻都是桔紅色的人影,以及他們手中的哭喊著孩子和已經無法哭喊的孩子。
 
在恐怖的5月12日14時28分之后的五十多個小時內,這一夾血夾汗的畫面一直持續不斷。地點是在新建小學。都江堰市的新建小學、聚源中學以及其他的幾個傷亡特別慘重的校園,已經成為了全國百姓手中點燃的燭火。
 
我為都江堰消防中隊的新兵感動;我為這些新兵沖到新建小學之后,面對廢墟和尸體而表露出來的“害怕”所感動,這是一種誠實;我更為入伍才六個月的“新兵蛋子”在幾分鐘之后就獲得的那種堅強和成熟所感動,這是人成長的必須途徑,只不過從“新兵”到“老兵”的過程在他們身上表現得格外迅速。
 
我躺在軍用被子里聽著長長短短的鼾聲。其中有一份鼾聲,也許就是屬于那個來自河南新鄉的新兵劉亭超的。
 
劉亭超個頭不矮,年齡才十七,入伍也才六個月。起初的那一刻,他當然害怕,哪有從來沒有見過尸體的人一下子見著這么多血肉模糊的尸體不害怕的?
 
所以他誠實地說出了他的害怕。他在5月22日下午的搶救現場這樣說了,而對著我的采訪之筆,他也再度這樣坦城地回憶了。
 
在那個危急的時分,新兵立刻得到了老兵的鼓勵。班長李光亮說:“啥也別管,這是救人!救孩子!”代理排長郭遠斌說:“連我們都堅強不起來的話,還有誰能堅強?誰來救人?”
打河南來的新兵劉亭超,打重慶來的新兵周順,一切在都江堰消防中隊服役的新兵,都在短短的瞬間完成了新兵到老兵的轉變。他們發瘋般地穿梭于瓦礫與“消防叔叔救我”的哭喊中間,把流血的孩子和血液已凝固的孩子接連抱出地獄;他們一邊流淚,一邊奔跑著搶救,連續作戰五十多個小時,手掌上手套磨破,鮮血淋淋。
 
那是個不忍卒睹的場景。那場景看在老兵眼里都那么驚心動魄,更不消說是新兵。他們看見了壓扁的身軀、折斷的肢體,甚至直接看見了心、肺、肝、腸!一個排長說,我挖到一個小女孩,手指間還有筆,就是那種一次性的圓珠筆。
 
還有個挖出來的女孩,血手握著一塊面包。
 
難道還有比這更像地獄的情形嗎:有的天靈蓋沒有了,整個腦殼是空的;有的軀體整個兒扁平了,成了一張皮。
 
大地震造成了四層教學樓的整體坍塌,四層的水泥預制板轟地一聲幾乎都迭在了一起。這是多么巨大而可怕的壓力。只有在水泥板互相交叉的某些縫隙里,還存在著“叔叔救我”的哭叫聲。
 
新兵周順沉著地說到他和戰友長時間搶救一個小女孩的情況。那小女孩的雙腿壓住了,由于身處最底一層,所以只能在最后才救她。她一直趴著,喊腿痛。由于失血過多,她的嘴巴和頭都已腫大,嚴重變形。我們設法給她輸液,打點滴。她說腿很痛,我也知道她腿很痛,所以我一遍又一遍跟她說:“你要堅持住,不要睡覺,你也不要想著腿,你要想著你爸爸媽媽,他們就在學校門外,他們在等你!”我們用一只液壓頂幫她頂著,怕水泥預制板繼續坍下去,把她的腿壓得更死。她的最終獲救,已經是快二十個小時了。
 
很好,新兵成了一個臨危不懼的成熟的老兵。
 
整個五十多個小時,三天兩夜,他們就這樣一刻不停地救援著生命。渴了,就喝幾口救護車里帶的鹽水袋;餓了,餓了沒有辦法,餓了就忍著。新兵就這樣成了老兵。
 
甚至,他們最后還跟著他們的排長,他們的班長,提一只口袋,在廢墟里尋找斷手、斷腳,爭取讓閉上眼睛的孩子看上去能夠更完整些。過去常說人民軍隊是一個大熔爐,這句老話,現在仍舊可以拿出來用,準確得很。
 
 整一個晚上,這個英雄中隊的新兵和老兵都晃動在我的深深淺淺的夢境里,我的夢境一片桔紅。睡不穩,就早早起來,走出消防中隊大門,再在街上走了一遭。
 
白天的都江堰,比起夜晚來,平添了幾分活氣。一些商家在人行道上排開了貨架,老板撣盡了衣物百貨上的灰塵,開始大甩賣。標有“搬家”二字的各式汽車跑得最勤,為滯留城市的住了十多天帳篷的居民提供最后的撤離服務。
 
一座在大災之后艱難地喘氣的城市!所有住宅樓陽臺上的那些花草,由于無人澆水,都開始枯萎。行人稀少,煙塵還沒有從他們臉上褪盡。天空隆隆作響,直升飛機總是在低空盤旋。
我忽然想,在大災面前,其實,我們都是新兵。
 
我們要總結的東西太多,我們要學習的東西也太多。我們有許多可歌可泣的方面,尤其是我們的軍隊,我們的武警消防官兵,我們的老師,我們的各行各業的奔向獻血車、募捐箱、“志愿者”臂章的人民,但是我們中間,也存在許多稚氣未脫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我們還有不少“新兵蛋子”的習性。
 
場景還是回到新建小學的廢墟。據說,當有領導來察看的時候,有人報告情況,把遇難孩子的人數報告為幾十個。
 
 親眼目睹了悲慘場面的領導,自然不相信這個數字,甚至有些生氣。
 
如果這個信息是確實的,那我就很為這個報告者婉惜。我想他就是屬于那種不能在很快時間內迅速成為老兵的新兵,盡管災情是如此巨大,他還是沒有在震動中醒過來。
 
實事求是,是我們黨的思想路線,而我們的當代社會又日益開放和透明,對這兩條基本事實,我們的一些同志總是注意不夠,反而以這個理由、那個理由,拒絕接受真相。
 
這樣就能穩定嗎?災情搞成“內外有別”,難道就符合“科學發展觀”嗎?這是不成熟的表現。
 
最近公布的一些消息還是令人欣慰的,比如國家審計署已經派出大批人員到各省直接跟蹤審計救災款和救災物資的發放;比如中央領導明確表示關注對“豆腐渣工程”的調查處理;這些都是時代大踏步前進的標志,順應了民心。
 
我們都應該用最快的速度由新兵成熟為老兵,如果我們在唐山大地震后由于種種原因,不能很快做到這一點;在“非典”危機發生后,由于種種原因,不能及時做到這一點;那么,時至今日,這“種種原因”應該是扔在一邊的了。
 
我們完全可以像都江堰消防中隊那些可愛的新兵在革命大熔爐里所表現的那樣,在瞬間,成為一塊好鋼。
 
只有鋼鐵,才能撐住共和國的大廈。只有這樣的大廈,才不懼怕任何8.0級的地震。
 
施園長又喜又急
 
2008.5.28
 
施園長拉著我的手不放。
 
施園長著急,她說想把她的話說完。她說,有些話,電話里不好說,說不清楚,要當面說。
但是我時間緊張,采訪另有任務。中國作協的金書記和鐵主席親臨都江堰看望災民,看望我們作家采訪團,還在大帳篷前面舉行簡短而有效的捐贈儀式,儀式結束后我們就要上車趕赴下一個地點,所以我對她說我們說話必須快一點。
 
施園長馬上轉身,點著站在她身邊的一個戴安全帽的精干的小伙子,說他就是從杭州來的,前天來的,他是他們老板專門派他來向幼兒園贈送活動棚子的,因為他們公司的老板看見了我寫的關于施園長的散文和詩歌,感動了,所以就緊急地派遣這位員工來送活動棚子。這情況很好啊,在危難中脫險的784個花朵一樣的孩子,就能在簡易活動棚里重新開始歌唱了啊!
我昨天曾打電話告訴施園長一件事,轉告的是上海市委宣傳部陳東副部長的口信。陳東副部長也是從中國藝術報上看見我寫的那首《施園長有點苦惱》的小詩的,她說讀了之后很感動,為施園長感動,為施園長和她的老師們在生死線上搶救出785名祖國的花朵感動,所以她說,她要為此做點努力。我昨天在電話里詳細轉告了上海的這位心系災區兒童的宣傳部副部長的口信,施園長一聽就在電話里哽咽起來,后來竟至大哭。我說不要哭不要哭,你是園長,大家都在支持你,你要堅強。
 
今天上午我來都江堰的途中,又接到陳東副部長發的短信,她告訴我,她已經向上海慈善總會報了這件事,而曾任上海市人大主任的上海市慈善總會會長陳鐵迪女士也很快作了批示,要求立即落實。
 
上海的愛心來得這般迅速,及時,真是叫人高興,所以我又把這最新的信息轉告了施園長,施園長心喜,連說謝謝上海謝謝上海!
 
今天我還轉告她另一個信息:一位我還不相識的名“朱未央”的女性,也是在今天上午忽然給我打來手機,說她是多年旅居丹麥的,她給很多人在電話里讀了我的《施園長有點苦惱》這首詩,因此她周圍有二十多個朋友都一致表示要捐助施園長的幼兒教育事業。她說,她需要一些“愛心親子園”在震前和震后的照片,以便更好地宣傳,她并且給我報了她的電子郵箱。所以,我也請施園長立即記下這個叫“朱未央”的好人的電子郵箱,趕快給她發些照片去。
 
施園長一個勁點頭,說謝謝這位女士,但是在喜悅之余,她仍對我愁愁地說情況還是不好啊。我心里驚,問她為什么不好。
 
她說問題是出在她生性耿直啊,一見浙江老板派員工專程來送活動棚,她就馬上向她的上級主管部門報告了,而這一報告的結果,就有可能造成這座專門寄發過來的活動棚落不到她手中。我問為什么?
 
她說,已有初步答復了,說是要統一調劑。
 
就這樣,她燃起不久的希望遭受了一種挫折感,所以她急于要跟我見面,我一到都江堰她就火急火燎地奔到廣場大帳篷門前,拉住我的手不肯放。她的眼淚一次又一次奪眶而出。她抓緊時間,終于把要當面說的話說完了。
 
我告訴她,連上海的陳東副部長在電話里都明確表態了,現在是大救災期間,還怎么去分“公立”幼兒園和“私立”幼兒園!施園長在山崩地裂那一刻舍命救孩子,這種英雄行為就使人敬佩;一個下崗女工,克服千辛萬苦,辦起一個擁有700多名孩子的幼兒園,這又使人感佩;在大難當前的此刻,全力幫助孩子的此刻,怎么還要糾纏“公立”和“私立”呢!
 
應該說,不光是陳副部長這么認為,我覺得大江南北的所有人都會這么認為。充滿愛心的定向捐贈應該是可以存在的,捐贈人的意愿應該得到最大限度的尊重,這種做法,甚至是符合國際慣例的。
 
施園長是連連點頭,但看得出來,她心里依然焦急。她說六一兒童節馬上要到了,她多么想在建立于固定地點的簡易活動棚里,為她的飽受驚嚇的孩子們帶來節日的快樂。
 
汽車要開了,我只能撂下施園長而去。施園長通情達理,也不再拉住我的手。我答應與她保持聯系,能夠使得上力的地方,我當再使力氣。
 
并不是為了一個施園長,也并不是為了一個幼兒園。我們的關注點是孩子。大地震中能夠存活下來的孩子理應得到我們最大的關愛。而對那些已經遠去的孩子,我們即便想提供活動棚也是不可能的了,我們只希望他們在那個世界里也能過上六一兒童節,我祈望屬于孩子們的節日,不要有陰陽兩隔。
 
勇者不做祥林嫂
 
2008.5.29
 
她坐在小賣店門口的木凳上,眼睛看著自己鼻子前方三四公分的地方。
 
不時有軍車開過,卷起陣陣浮塵。灰沙很干燥,很快就沿著石階往上走,淹沒了她和坐在她旁邊的幾個老者。她在灰沙里一動不動。
 
這時候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家務事是不用做了,因為沒有家了,垮塌的廢墟再也不需要勤快的抹布。
 
盡管沿小鎮街路往前一百公尺,就是瑩華中學,但是她的眼睛盡量不往哪個方向看,往那個方向看需要天大的毅力。
 
然而,她又不得不靠近這個傷心之地,她不能離開太遠,離遠了她心里不安。
 
所以她坐在這個并非正式營業的小賣店門口,她聞著從校園方向飄來的濃重的消毒藥水味,盯著鼻尖前方的空氣。
 
這小賣店當然也是鎮上的危房了。鎮上所有還沒有倒坍的樓房基本上都是危房,門斜窗歪,沒有人敢再住,生怕一個不大不小的余震,房屋就如一次短促的瀑布一樣徹底完結。這個小賣店的老板恁也膽大,就敢呆呆地坐在零亂的堂屋里,同時也吸引了幾個無所事事的跟他一起呆著。他們不互相交談。他們只是呆坐。
 
我注意到這位中年婦女臉上的陰灰之色。這種灰色并不是軍車揚起的塵沙帶來的,而是從她自己的心靈深處泛上來的。
 
因為我剛從瑩華中學校園出來,鼻腔里還殘留著廢墟所散發的消毒水味,所以我很明白這個婦女臉上的那種源于心靈深處的灰色,應是什么性質的陰影。
 
我還來不及詢問,旁邊坐著的老者就指著那婦女,甕聲甕氣說:“娃沒了。”
 
然后是這婦女自己的話。她抬起臉,話里透出極度的心酸:“娃沒了,房子沒了,啥都沒了。”
她女兒劉婷,瑩華中學初三(2)班學生。瑩華中學的四層教學樓在恐怖轟響中的傾刻破碎,使這位母親肝膽俱裂。
 
十幾天過去了,母親還是愿意坐在女兒猝然西行的現場附近。坐在這里,她會有略略的安心之感,盡管她始終不愿意把視線對著那個方向。
 
那個方向的廢墟還沒有開始清理,其中一塊露出鋼筋的殘破水泥板,沾著她女兒的致命的血。
母親低聲說,自己的十七歲的女兒實在是個好孩子,學習成績也特別優秀。她在慢慢說這些話的時候,她身邊坐著的幾個老者便一齊點頭,喉嚨里發出“唉,唉”的肯定聲。
 
母親特別辛酸地提到了這樣的細節:女兒走的時候只帶著她的半塊臉,她的左耳朵和左臉膛都沒有了。說到這里,母親眼里才出現淚水。
 
但是,后來這位母親的話就引起我的格外注意了。這位母親說她還有一個兒子,在讀小學,讀小學的那個兒子幸免于難。
 
于是這位叫劉順英的母親輕聲說:“我現在只有這樣想了,我沒有女兒了,沒有家了,好歹還有一個兒子。比比人家,一下子死去幾代人的,我還怎么說呢?現在我只能這樣想了。”
 我聽了這話,心里踏實。我對她說:你說得很好。你這樣想是對的。能這樣想,就有生活的底氣了!
 
我這些天穿行于災區,穿行于那些帶有暗紅色的血跡和淡淡的腐腥味的大大小小的廢墟,一顆心經常是懸著的。我耳邊老是回響著我并沒有親聞的孩子家長們認尸時候的那種嚎啕之聲,但我能體味這種心靈遭受重擊的殘酷程度,因此我經常會思索,那些中年男人尤其是中年婦女,怎么樣才能從極度的痛苦中逐步得到解脫的問題。
 
當年克拉瑪依大火,我也趕去看過那個令人傷心的劇場,同時也聽說過痛失孩子的家長“以頭撞墻”的慘劇。這次在四川,也聽到不少傳聞,想不開的家長還是存在的,這就在悲慘之后增添了新的悲慘。
 
心理解脫是個很大的問題。魯迅筆下的祥林嫂就是一輩子生活在失子的陰影里,一輩子都在狼和繡花鞋的故事里生活。她惟一做的一件比較主動的事,就是捐了一條寺廟的門檻,那也不過是為了讓人踐踏她。她把自己的痛苦落實到對自己的詛咒上。
 
所以,我聽見這個靜靜坐著的瑩華鎮天寶村的村婦能以這樣的思路引導自己的痛苦,就覺得大有積極意義。
 
她不是祥林嫂,她在領受了自己的巨大痛苦之后,以一種“比較”的方式暗示自己,從而顯著地降低了自己的痛苦烈度。她是明智的,她這樣做了,就可能以一種相對平靜的心態去面對余下的生活。
 
雖然此刻,她還坐在離她女兒遠逝之處不遠的地方,她發著呆,臉容還是那種從心坎深處泛上來的灰色。
 
我相信她的小兒子將會成為她生活的希望所在,而且,這種希望會隨著時間的進程,越來越明亮。
 
我想起北川中學的物理教師宋波,他也遭受了巨大的心靈創痛,但是,這位教師也在自己的痛苦中尋覓到了堅強。他說:“都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可是我現在連兒子、女兒的尸首也沒有見到。說起這事,心里很痛。”
 
這時候,他就哽咽起來。
 
但同時,他又說:“可是,一個教師的職責,使我不能放下學生。他們中有許多也成了孤兒。”
宋老師就這樣一直堅守在自己的教學崗位上。北川中學已經遷址開學了,他很忙。他把對兒子和女兒的的無盡的思念,頑強地轉化為對學生的日常教育。他是物理老師,他特別知道“力”的正確分析和使用。
 
北川中學的老師中像宋老師這樣的還有不少,當老師們為了學校的孩子和自己骨肉失聲痛哭的時候,學生們會圍上來,輕輕拍老師的肩膀,讓悲傷的老師們有所安靜。孩子理解大人的苦難,他們也在盡自己的能力,緩解大人的心理壓力。
 
遭受了巨大心理創傷的人們,要走出生活的陰影,是相當不容易的。但是我相信,四川的災胞會以一種比預計更加迅捷的速度,擺脫那種使人窒息的陰影。
 
四川省有承受和擺脫痛苦的傳統,四川在艱難的抗戰中就是這樣死死咬緊牙關的;四川是天府之國,這塊土地的鳥語花香,也是傳統,再高的廢墟也只是暫時的。
 
在我的十天災區采訪活動告一段落,并且即將離開四川的時候,我愿從一個詩人的心靈出發,再次祈祝四川早日撫平創傷,四川的生活日漸走向祥和,四川同胞的臉上,不再有令人心酸的青灰之色。
 
雖然寫到這里,我自己也已熱淚兩行。
 
來源作家網
作者:黃亞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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