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神山——嘎朵覺悟
作者:那薩
嘎朵覺悟是青海省玉樹州稱多縣境內的一座神山,與青海果洛的阿尼瑪卿、西藏的岡仁波齊、云南的梅里雪山堪稱藏區著名的四大神山。
每年的七、八月份是玉樹最美的季節,節日絡繹不絕,賽馬節剛過完迎來牦牛節,牦牛節過完還有這個節那個節,人們在持續不斷的節日氣氛里把短暫的夏天過的有聲有色。在這個季節里不論你站在任何地方,自己就像飽滿的谷粒,會有種幸福的搖搖欲墜,在柔軟的草地上,在清香的微風里,把天空當作寧靜的夢境,把純白的云朵當作柔軟的棉被。
藏族人有個習慣,即便烈日當頭,都得用一把傘隔著頭頂享受其氛圍,而不是躲進房屋避開它的光芒,所以氛圍很重要。去轉神山嘎朵覺悟也有這個原因,午后跟家人閑聊,聽說那兩天就是稱多縣“嘎朵覺悟徒步轉山節”,就決定來個說走就走的行程。草草收拾了吃的干肉、糌粑、灌滿奶茶的暖瓶(藏族人可以一日無飯,但不能一頓無茶),住的帳篷之類。買東西還有一些講究,住在本地的人都熟悉哪家做的饃饃好,哪家的酸奶真宗(不兌蒙牛奶、不含防腐劑),就必須會到指定的地點去買,買的不僅是好的東西,還有好的信譽,到出發的時候已經下午兩點多。
從玉樹州結古鎮出發,有兩條路通向神山,我們選擇從通天河畔逆流而上,路況比較差,但是這樣等于順時針轉了一大圈(佛教徒都信奉轉山、轉佛塔、轉經都要按順時針,功德圓滿),再有一點就是可以看到更多的景點。
到了通天河,新舊兩座大橋橫在猶如黃金流淌的通天河上,曾經的渡河人也早已收起了牛皮筏子。從河流的右側向上,就到尕白塔及古渡口。尕白塔素稱卻丁嘎布,位于玉樹州稱多縣拉布鄉境內的通天河畔,現今有1300余年的歷史。據記載公元七世紀中葉,藏王頌贊干布在雪域邊陲紛紛建寺的同時,在此地經行過凈地儀式。當年文成公主入藏時,從這里渡河前往拉薩,尕白塔渡口不僅是稱多縣境內最古老的渡口,也是唐蕃古道的重要渡口之一。
往西,沒走多久,到左涅卻?。ㄗ竽姿?,就在河的對面。河兩岸用僅一輛車可以通行的吊橋連在一起。傳說此塔是被一個大法師施法從地下長出來,長到半截被一個女人打斷,就沒有長全?,F在被翻修的比較新,也看不出更多傳說賦予的年代感。據說這里還有一種靈妙的黃土可以用來治胃病等等。從前,沒有汽車公路,醫療條件落后的年代,人們都是從很遠的地方步行到這里,轉塔取土,很多人走的腳底起泡,但還是一如繼往,每年都會有很多人從各地走到這里,也有很多被治好的說法。
轉完佛塔,我們返回到狹窄的公路,貼著山體,繼續往西,通天河從身邊向東流淌,這也是當年玄奘西天取經路過的河流。我們有四個人和一輛鐵皮棗紅馬,想起《西游記》的師徒四人和白龍馬。相同的是河是同一條河,方向是同一個方向,只是時間就橫跨在故事與現實之間。我們向著落日的方向,小心緩慢地行駛,祈禱不要從頭頂突然滾下幾塊大石頭。
到了扎西貢巴(扎西寺),它坐落在一座山坡上與村莊相隔稍近,也沒有見到一個和尚,以為都在殿內念經。我們選擇停在路邊吃晚餐,一位老阿媽主動送來了茶水,這是在我們的意料中,對過路的人送茶水是藏區歷來的習俗,我們一起吃了晚餐,拿出一些饃饃給她帶回家。有些習俗隨著經濟的發展漸漸便沒落了,每個人都建起高墻,與別人相互隔離,經過人多的地方都有飯館,大家都是各顧各的吃食,交易和金錢變得越來越重要。老阿媽說,這期間大部分和尚放假回各自的家(有父母的地方),她也覺得我們來的比較晚,要走到今晚的目的地可能會很晚。說走就走的果斷,對于行走在山里的人來說,時間計劃上還是有一些漏洞。
夕陽在山頂像一簇火焰,從深紅到紫紅,慢慢翻過山嶺,只剩余光。路越走越安靜,萬物仿若都在靜待入眠。
天也慢慢黑了,錯過了觀看格薩爾王登基臺的遺跡。據說在半山腰有一塊大石頭,是格薩爾王登基時坐過。我們是山里馳騁的唯一亮光,除了眼前延伸的被車燈照亮的公路,還有夜幕下漸漸侵入身體的困意。
夜里經過一個村莊,就聽我們的老司機(二哥)講,幾年前他和幾個朝圣的人一路步行走這條路的經歷。我笑他,說他都可以成為朝圣專業戶,他只是笑笑,說以后還會繼續走,去沒有去過的圣地,除非雙腿走不了。
徒步走夜路,最大的障礙是狼或熊的襲擊,當他們趕到這個村莊時,村民知道是朝圣者,如同自己的親人,請到家里,熱親招待,還提供了溫暖的過夜處。說到這些時他依然帶著感動的語氣。據說從前這個村是有名的偷盜之村,沒有肥沃的耕地,也沒有富饒的山水供放牧,生活越來越窮,就把目光盯在其它地方,經常把別處的牛羊趕到這里,就有來無回。
深夜里,一條藏獒懶洋洋地從車燈前過馬路,一切進入了黑夜的秩序。寂靜中的村莊,披著從前的傳奇色彩顯得更為神秘?!懊褚允碁樘臁?,天要是漏洞百出,形成淤泥和溝壑,應該也是必然的吧。
夜里十一點多,到了目的地,是一大片燈火明亮的帳篷城。向路邊的老人打聽情況,“啊,什么?啊,大聲一點,我耳朵不好,聽不見?!钡教幨前l電機轟隆隆的聲音,二哥放大了聲音幾乎把嘴巴對到老人的耳朵,“這里有沒有住的地方?”老人告訴我們,這兩天村社在搞慶祝,他自己也是來自別處的過來湊熱鬧,無法提供住處,他指著前方,說那邊可能有住的地方。我們向著老人所指的方向繼續前行,路兩邊都是小型的帳篷簇擁在一起,看不出可以讓我們搭帳篷或借宿的地兒,沒過多久就看到一座超大的塔式的白帳篷,各面都繡上了藏設的吉祥符號。它打破了傳統的平房式帳篷的外形,外觀壯美、典雅,內設簡單、舒適、寬敞。
我盯著那頂大帳篷,覺得它晚上一定是空的。有這種想法的原因是因為它過大,就像大會堂,所以想跟管理的說借住一晚,把我們的旅游小帳篷搭在里頭,這樣就像大象懷里的螞蟻,即舒適又暖和。
管理的男子對我們用視線進行了審查,確定不像是壞人,因為我們都擠出了最善意的微笑,本身也沒有什么惡意。有時候眼睛也可以用來分辨好壞,這顯然不是絕對真理,但很多時候還得用它比較便捷。他去請示他的領導。幾個年輕的康巴漢子,出現在我們眼前,告訴我們大帳篷里擺滿了桌子和床,晚上他們還要睡在里頭。帳篷里頭應該是這樣的,每張用色彩鮮麗的藏毯鋪好的藏式木雕的單人床跟前擺著兩張木雕的桌子,上面擺了各種飲料、糖果、罐頭、啤酒白酒、干肉、油炸餅等等,因為節日里都是這個樣。不過我對之前的想法表示很沒有見識,總感覺超大的物體一般都是空的。
管理員把我們領到大帳篷旁邊的幾個小帳篷前,門簾上寫著大大的紅十字,這種“紅十字”帳篷隨處可見,就像草地上的馬糞,比較稀缺但也常見,但它的存在一定賦予了某種意義。
熱情好客這個詞對我來說并不陌生,可是這一次我還是被它的氛圍有些感動,很多東西其實依然延續在這片土地上。幾個康巴漢子,不停地為我們忙活著,有的送插板(手機需要充電),有的端茶,有的端大鍋牛肉湯。發現我們帶的都是攜帶方便的被褥,又送來厚的海綿墊子,還不忘強調,說都是新的。笑呵呵地跟我們聊天,說東說西,最后看時間太晚,怕打擾我們休息,用暖瓶備好了第二天早上用的茶水和開水,說早上太早他們起不來,不跟我們道別。我們相互道晚安——才仁羅佳。
夜變的很靜,連聲狗叫都沒有,這顯得有點奇怪。只有潺潺的流水聲,時而傳來“呱呱”的蛙叫,聲音越來越近,或者它就爬在帳篷邊上,幸好帳篷有內膽密縫性的,不然要招架得住黏糊糊的驚嚇才好。
近幾年,在藏區狗越來越沒有存在的價值,養狗的人越來越少,流浪狗越來越多,但在這樣一個臨時地點,狗也不會想到來這里覓食,而且來了,它也不一定就像家養的狗,對周圍的風吹草動做出盡職的本分,不過天性還是在的吧。
很久沒有這樣貼著土地睡覺,土地的一呼一吸,只有調試自己的心率才能融入它們的律動,才可以駕馭那份寧靜??墒谴掖亿s來的我,仿佛沒有調試好自己,這一夜我并沒有睡好,可是第二天精神卻并沒有不好。我想我還是吸收了這片土地或多或少的能量,一直懸在半空中聚集的濁氣少了許多。
天微亮,煨桑臺上的煙稀稀疏疏,河對面整齊地排列著黑帳篷,那是夜里聽他們說的帳篷賓館。遠處有炊煙裊裊上升,各種大小花式不一的白帳篷靜靜地涌現在眼前,有那么一小會兒,感覺穿梭到策馬奔騰的年代。所有感念,像水珠落在巖石上,只持續了幾十秒,畢竟在現實里浸泡的太久,感念常常被周身散發的習慣澆滅。
萬物披著晨霧,靜待蘇醒。趁他們在睡夢中,感激記在心里,走向神山。塵土揚起的路面上,似乎又有駿馬馳騁的錯覺。久遠的傳說總會溢出鈣質的粗糧,細膩的思維里刻鑿棱角的面孔,時常會不自覺地撫摸臉頰,仿佛骨骼里有不滅的某種印記,令自己莫名地坦然。
從夜晚借宿的地點到神山下只用了幾十分鐘,二哥只能把我們送到山下,他得繞個大圈走到我們下山的地方。
早上七點開始爬山,在一條漸漸向上的峽谷里順著別人的足跡尋找一條并不明顯的路。滿地的石頭,橫豎不一地躺在足下。一條小溪緩緩而下,一節一節的山體重復地交叉像是合成的一道道門,等過了重重之門就已經到了高處,太陽正好照在背上,神山的后背也正對著我們。
空曠的山谷,仿佛是一座生命的大舞臺,四肢著地的處處都是,而直立行走的只有三人。我們來晚了,前一天轉山徒步節已經結束。
箭已上弦,就只能勇往直前。前兩年有人傳言,山上有熊之類在出沒,其實熊、豹、狼等猛獸對我們來說并不新鮮,它們和我們相鄰而居。很多被熊襲擊的事件在牧區越來越常見,環境和動物得到了好的保護,牧民自身的安全卻遭到了麻煩。萬一在高山峽谷里,哪怕它們遠遠地露個臉對于手無縛雞之力的我們來說也是一次驚險的歷程,幸好連個影子都沒有露給我們。遠處山上的一群牦牛,恰如給山體鑲上的黑寶石,近處的山坡上一群巖羊悠閑地吃草,對于它們,我們的出場構不成驚擾。在它們的無視中,我們也當個靜靜退場的過客。其實我是很想大聲地吆喝,表示向山里的精靈們打招呼,甚或基于人類濃墨彰顯的存在感在作祟,但神山上首要準則是安靜。
神山上大聲嚷嚷是一大禁忌,據說會迎來冰雹或雷劈。我不會去揣測那是不是真的,并不是自己沒見過或沒經歷過的說明都不存在,當你的眼界還不夠去洞察大自然的奧秘時,除了敬畏就別無選擇。
整座神山,由一系列千姿百態的山峰組成的群山體,奇特的山形,雄偉、莊嚴的山勢,山上生長著各種鮮美的花草。
點點紅蕊的紅景天,簇擁相生的馬先蒿,孤傲典雅的多刺綠絨蒿,毛茸茸的雪蓮花(對雪蓮花的外貌有點驚訝,原來是我錯過了花開的時節),還有更多不知名的花草。是的,我就像擺脫院子的小狗,左看看右聞聞,就怕漏掉我沒見過的某一朵花、某一塊精美的石板。
關于神山流傳著很多美麗的傳說。“嘎朵覺悟,傳說是一位智勇雙全的將軍,其周圍28座山峰,分別是他的7位戰將、7位神醫、7位鑄劍師、7位裁縫師,還有他的奶奶、子女等山峰。平均海拔4900米,主峰海拔5470米。”
我們要走的全程是兩座大山,一般的青壯年可以用一天轉完,我們幾乎用一天的時間只爬了一座山,確切地說時間主要用在觀賞途中的美景,等到了山下,就沒有力氣再爬另一座山,就決定坐車轉個大外圈,遠遠地看著神山的正面,給自己留下一個念想,以后再來。
與大自然的每一次親密接觸,會感受到自然賦予人類的本真和那份善意,也會使靈魂經行一次深刻的對視。帶著一份虔誠去行走,使所有細胞在活躍中平靜,平靜中狂歡雀躍。路過的人,山里的花草、山石、溪水、風、雪,視線之內出現的或視線之外隱沒的,都是對心靈和感官的一大盛宴。
這樣的行走,時間在回歸中默默喘息時,心靈走向更加寬廣中變得透徹。這樣的行走,提煉精神向著高處保持平衡。
喜歡在這樣的行走中看著自己,靈魂緊跟在身后,一路淺淺微笑。
作者簡介:
那薩,女,藏族,青海玉樹人。作品散見于諸多刊物。作品入選《2016中國詩歌年選》《放牧的多羅姆女神——青海詩歌36家》《2017年中國最佳詩歌》《中國當代詩人代表作名錄年度選本》《2017年華文青年詩人獎——作品集》《2017年網絡詩選.中國詩歌》《中國女詩人詩歌專輯》等。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會員,青海省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二十期少數民族文學創作班學員,魯迅文學院第三十一期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高級研修班(詩歌班)學員。先后獲第三屆蔡文姬文學獎散文獎、《貢嘎山》雜志2015年度優秀詩歌獎、第三屆唐蕃古道文學獎、2015年度玉樹民族文化保護文化新人獎 等。出版有詩集《一株草的加持》。
純貴坊酒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