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娘(外四篇)
文/劉月新
我一骨碌從炕上爬起來,惺忪著眼四處找尋,看看娘不在,奶奶也不在,只有那個“小不點兒”妹妹在炕里頭睡覺。外面一絲風也沒有,院墻外頭棗樹、榆樹上的知了嘶啞著嗓子“知了,知了”地叫個不停,像是要把天叫破。它們是不是想把天震破個大窟窿,好讓天下大雨啊?
我小心地溜下炕來到外屋,發現奶奶還是不在,我揉了揉眼,迷迷瞪瞪地向門洞走去。奶奶的說話聲,通過門洞,從過道里傳了過來。我扒著大門的邊向外瞅,看見奶奶在剁豬菜。她把小木板放在地上,旁邊有一個大柳條筐,筐里筐外都是黃莖菜、青青菜,是豬愛吃的菜。
本院的三奶奶,三奶奶家的大媳婦——也就是我的嬸嬸,都拿個“小床子”(家鄉的一種小板凳)坐在過道里,嬸嬸在織毛衣,三奶奶拿著把蒲扇在搖著。嬸嬸家大我4歲的小云姐姐和與我同歲但大我將近一年的院生哥哥,圍在嬸嬸身邊挖土窩兒。嬸嬸不時地停下手里的活兒,抬起頭來跟奶奶、三奶奶說著話,只有奶奶低著頭,把板子剁得山響。
小云姐姐招呼我過去玩,院生哥哥走過來牽我,并遞給我一把削鉛筆用的小刀,我怯怯地走過去,跟他們一起在地上挖起土窩兒來。
我們挖著土窩兒,不知不覺地,太陽跑到房頂的西面去了,過道里的陰涼地兒越來越大。不知是小云姐姐還是院生哥哥,纏著嬸嬸要吃甜瓜。于是,小云姐姐和院生哥哥,歡蹦亂跳地跟著嬸嬸去生產隊的瓜園里買瓜去了。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樹上的知了叫得不那么歡了,是不是它們也知道小云姐姐她們走了,沒有人聽它唱歌了?要不,就是嗓子給喊破了,叫不出聲了?真可笑,它們也沒把天給震個大窟窿,因為天沒下雨啊,天還是那么白白的,亮亮的,太陽照常烤得慌。
嬸嬸她們走了以后,三奶奶搬起“小床子”也回自己的家了,奶奶回院子里不知又忙活啥了,剩我一個人在過道里。我忽然覺得沒意思起來。
找娘去!我忽然這么想。對,找娘去,就跟嬸嬸她們去。我堅定了信心。我不知道嬸嬸她們出了村去了哪個方向,更不知道娘跟生產隊的人們在哪塊田里干活,一個人就這么毅然決然地迷迷糊糊地出了村。
娘在哪里?娘在干什么活兒呢?是用鐵锨在翻地,還是在挖溝?有一次,我跟哥哥去給娘送飯,娘正在挖溝,手背皴裂了,流了那么多血;娘在用鐮刀割麥子嗎?那天我跟姐姐去打菜,看見娘和隊里的人們正比賽割麥子,娘的鐮真快啊,別人都追不上她,那天娘還送給我一窩割麥割出來的鵪鶉蛋;或者是娘在打水澆菜?要是娘在澆甜瓜該有多好啊,小云姐姐她們就是去買甜瓜了… …
我敢說,這是我有生以來做出的第一個大決定,也是一次大的行動。在以后的多少年里,我一直為我的這個決定而自豪,認為我終于會用大腦來支配自己的行動了。它在我記憶的長河里,總算濺起了一朵浪花,蕩起了一層漣漪。如果說,我的大腦是一塊記憶的調色板的話,那么,我的這次行動就是那塊調色板上第一筆濃彩!
在村子西頭,有幾個大孩子湊在一起看小孩兒,旁邊還圍著幾只狗,有大狗也有小狗,有黃的也有花的。那狗們有的趴著在打盹兒,有的坐著在搖尾巴,有的慢悠悠地走過來走過去像是在散步。我瞅著它們一點都不害怕,只是覺得這些狗不如我家養的狗好看。我家的狗一點也不厲害,妹妹抱著它的頭親親,它就樂得搖尾巴。那只溜達的狗看見我了,搖搖晃晃向我走來,一邊走還一邊聞著什么,眼看它的嘴都快湊到我的嘴上了,開始我并沒有打算哭,可是嚇得不行,還是哇的一聲哭了。那幾個大孩子見我哭就站在那里直樂,拍手打掌前仰后合的,這時正巧一個大人挑水路過看見了,就把狗給嚇唬跑了。
我出了村子向西走,哪里還有嬸嬸和小云姐姐、院生哥哥的影子?我只想找到娘,可娘在哪里?找到娘以后想干什么呢?是想叫娘親親抱抱,還是想叫娘給買甜瓜吃?娘要是見了我,會不會夸我?會不會打我?出了村,我不知走了多遠的路,也不知走的是大道還是小道,就是一個勁兒地走啊走啊!
道邊兒的溝坡上長滿了高高的草和好看的花兒,有青青菜,燕子尾,小老鼠苗,還有牽牛花,墩子草,三棱子草,這些我跟娘下地時都見過,還有一些我就不認得了。溝里的水很多,都快和道兒齊著了。溝里也有草,蘆草葦子老高老高的,也有菜和花兒。我不敢往水邊上靠,娘說水里有“淹死鬼”, “淹死鬼”見到小孩就會拖進水里淹死吃掉,就再也找不到娘了。
地里的棒子、高粱長得可真高,都快長到天上去了。道兒兩邊都是密密的棗樹,樹的腦袋可真大,這邊蓋著半邊道兒,那邊蓋著莊稼稞。樹上的小棗青青的,還沒長大。棗樹趟子里也有花和草,還有小蟲在爬,有花蝴蝶在飛。姐姐給我逮過花蝴蝶,還逮過蜻蜓呢。我瞅見一只花蝴蝶,和姐姐給我逮過的一模一樣,好看極了。它正試著落到一棵“滿天星”上,我貓著腰走過去想抓住它,但還差好幾步遠呢,蝴蝶拍拍花翅膀飛走了。我眼睜睜瞅著它飛得很高很遠,直到再也瞅不見它。我想,要是姐姐在有多好,姐姐準能逮著它,哥哥在也成,哥哥還給我逮過家雀呢!
花蝴蝶飛走以后,我在那里愣了好一會兒。當我的眼光再次落到滿天星上的時候,忽然,我想起了那天姐姐和她的伙伴們玩的一個游戲,想起了“小狗狗”。于是,我蹲下來,湊近滿天星仔細瞅了瞅,上面果然有“小狗狗”(形似跳蚤但比跳蚤細長的一種小黑蟲)在爬。那天,我跟姐姐她們下地打豬菜,不知是誰扯下一支滿天星,說上面有“小狗狗”,雙手合起,中間虛空,把花和小狗狗扣在里面,用嘴對著手縫兒使勁兒吹,說一聲“變”,再打開手,就能把“小狗狗”變沒,再也找它不著。那天我們玩得可歡了。今個兒就我自個兒,我要玩個夠。我在棗樹趟子里坐下來,扯一支,吹一支,扯一支,再吹一支,還真靈。不知玩了多大一會兒,只見面前扯下了一大堆的滿天星,那些“小狗狗”也不知都被我吹到哪里去了。對啊,它們都到哪里去了呢?我低下頭來找“小狗狗”,但又有另外的新發現,我的目標又轉移了。
在樹趟子里,由于土質堅硬,棘棵亂草又多,還有樹的遮擋,螞蟻在那里筑了好多的窩兒。我瞅見一個螞蟻窩兒,細細的,高高的,像棵胡蘿卜,有很多螞蟻在那里爬上爬下,出出進進。它們爬進窩的時候,嘴里總是叼著一點東西,或許是它們吃的東西吧,有大一點的東西拖不動時就兩只螞蟻抬,走走,倒倒,東扯西拽,真有意思。但是從窩里出來時就輕快多了。也有不往窩里爬的螞蟻,它們往樹上爬。我湊近一棵棗樹,往樹干上一瞅,我的天,螞蟻還真多。那些黑黑的樹干的“皺紋”里,爬著很多大大的黑螞蟻,它們“嗖嗖”地爬得很快。也真是怪,它們不去窩兒里,難道去樹上睡覺不成?
“吱吱吱”, “吱吱吱”,突然從棒子地里傳來尖尖的叫聲。這從天而降的叫聲,嚇得我渾身一抖,頭發都奓起來了。是什么東西叫得這么響?哦,我想起來了,這是老鼠的叫聲。在炕上睡覺時,我就聽到過這種聲音,奶奶說,是老鼠在打架。是不是老鼠趁奶奶不在屋也跑到地里來了?
正在我驚恐萬狀的時候,一只大蛤蟆像哥哥跳遠一樣從地里蹦到道上,蹦到了我的面前,打得它身后的棒子葉沙沙地響,我嚇得尖叫著倒退一步,兩手攥拳端在胸前,不住地哆嗦著,無助地哇哇大哭起來。
娘,多好多溫暖啊!能像小云姐姐、院生哥哥那樣,天天守在娘身邊,有娘哄著,有娘疼著,有娘護著,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想到娘,我忽然記起了我出來是找娘的。可娘在哪里?我今天能找到娘嗎?娘知道我在找她嗎?娘是不是也在找我啊?平時我是不能天天守著娘的,小云姐姐的娘不用下地干活,是因為她爸爸當工人,我的娘要下地干活兒掙工分啊!
想到這些,我顧不得哭了,得趕緊找娘。
我走過了好多地方,一會兒繞溝,一會兒爬坡,懵懵懂懂地還記得鉆過棒子地,在棗樹趟子里讓棘棵子劃破了胳膊和腿,讓“霸腳兒”“霸”著了手和臉。我抬頭東望望,西望望,一個人也看不見;再抬頭望望天,天又高又小,讓棒子稞、高粱稞和棗樹給擋起來了;我還看見了一大片水,好大好大的,比我家門前的那個灣大多了,一眼望不到邊,一眼望不到底,我有些暈了。我當然不能下水,娘不讓下水,可我又繞不過去,我著急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太陽不見了,周圍灰蒙蒙一片——天黑了。
走啊走啊,找啊找啊,找不到娘我的心慌了,我惶恐無助地又大哭起來。以后發生的事情我就記不清了,我的大腦失去了記憶。
后來,奶奶不止一次地跟我說起,當她老人家發現我不在過道里的時候,驚得六魂都出了竅。東胡同,西過道,房前屋后,灣邊溝旁井沿上,翻江倒海地找瘋了。奶奶一邊喊著我的名字一邊跑著找著,見人就問,見水井、溝灣就瞅,后來干脆就拿根竹竿到水里去攪和了。
奶奶找我,村里的嬸嬸大娘叔叔大爺聽說了,也都急得跟著找。就在奶奶幾乎絕望了的時候,本村同姓的一個叫小六的叔叔把我抱到了奶奶跟前。奶奶見了我,一下子撲上來,連聲道謝的話都沒說,就癱坐在了地上。
后來我常想,我與小六叔叔一定是前世有緣,或許他前世就是我的親叔,如若不是,那天無助的我為什么偏偏讓他給發現?如果不是他及時發現了我并把我抱回家,我不知要走到哪里去,不知會發生什么樣的不幸,我的家人會急瘋……。在我懂事以后,每當見到小六叔叔,我會很親地走上前去跟他說話,見到他心里就覺得很溫暖。參加工作以后,一次回家聽母親說,小六叔叔跌傷做了個手術,我趕緊買了補品去看望他。我想,我們前世結下的緣今生今世是解不開了。
那天,當我重新站回到奶奶跟前時,活脫脫變成一個小泥猴,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干凈的地方。奶奶給我洗著澡,我邊哭邊一個勁地反復嘮叨:奶奶,找不到娘;奶奶,找不到奶奶;奶奶,找不到家… …奶奶的眼淚和著洗澡水啪嗒啪嗒地直往盆里掉。
后來娘對我說,那天,她收工后照樣沒有回家,把鋤頭讓本家的姑姑給扛回來,一個人背起大草筐去了更遠的洼地。當娘頂著滿天星星背著一大筐青草回到家,耳聞目睹了這一切后,抱著我的頭嗚嗚大哭起來。
晚上,我開始發燒,迷迷糊糊地說著胡話,一驚一乍地喊著叫著。奶奶、娘守在我的身旁,輪流著用白酒給我搓了前心搓后背。爸爸請來醫生,又給我打了針。住在村南頭的老三奶奶聽說了,還主動過來幫我收了魂兒。
我一直昏睡了3天,娘破例歇工陪了我3天。后來我常想,那肯定是我童年時代最最幸福的3天。
奶奶說,那一年,我4歲。
像一陣風兒吹過
不見傻舅公已5年多,他離開人世也有快兩年了。
人生真是千姿百態。除了赤條條來赤條條走是大致相同外,享受人生或長或短的整個過程卻是大相徑庭。人死后留下的也不盡相同,或是財富,或是思想,或是美名,或是怨恨,或是懷念,或是像一陣風兒吹過什么也沒有。傻舅公說走就走,就像風兒一樣,無影無蹤,無形無聲,消失了。
傻舅公是個本與我毫無血緣關系的老頭,我卻時常想起他,自打認識他那天起,不管是在他生前還是死后。
我想他的什么呢?
去年春節過后,愛人的表哥表姐,來城里看望婆婆。人們吃喝說笑聊天熱熱鬧鬧,親情濃濃,我想起什么似的問,那個舅身體還好吧?他們當然知道我問的是誰。表哥表姐聽后一怔,而后異口同聲地說,死啦。啊,死啦?什么時候?又輪到我們一怔。一年都拐個彎了。哦。什么病啊?愛人接著話茬問了句。什么病?還不是不聽話,到處亂跑,不著家。表哥說。臘月里得腦溢血,倒在了離家5里地外的公路上。當時還下著雪,村里人給我信兒,我用車把他拉回來的。我瞅婆婆,婆婆沉了一會,說,死了死了吧,傻傻瓜瓜的,活著受罪。婆婆說得那樣干脆,像是給一件重大事情定性一樣。我還想說什么,但沒有開口。傻舅公是婆婆的堂弟,我理所當然地叫他舅公。舅公的小名叫鎖,幾十年中,我很少聽見有人在他的稱謂前面加個“大”字或者是“老”字,直接冠“傻”字的居多。因此我在背地里也叫他傻舅公。
第一次見傻舅公是在我剛結婚不久。結婚后,我和愛人就把婆婆接到了城里。家里還有哥嫂,因此每年全家人都回老家過年。大概是那一年的臘月二十九吧,晚上一家人正在炕上圍著飯桌吃飯,火火騰騰,熱熱鬧鬧,院子里的狗突然狂吠起來,汪汪聲中一輛摩托車開進院子。大伯哥搶先跨出門去迎客,然后是寒暄,讓客;然后又搶先幾步走在前頭,一撩門簾對著屋里小聲說,傻舅來了。滿屋人頓時都來了興致,下炕的下炕,起立的起立,像接天神,興奮得不得了。不像是多么好客,倒像是要看看這個人會帶來一出什么好戲。只聽坐在炕里的婆婆嘟囔了一句,大年下的,他來做啥?然后自顧自嘿嘿地笑了幾聲。
傻舅公高高的個子,直直的腰板,不胖,四方臉龐,一雙大大的很好看的眼睛,臉色和裸露的頸、胸、手都是古銅色的,與矮小的婆婆形成了鮮明對比。我驚嘆,他年輕時定是一表人才。再看他的穿著,不由得心里笑了。一件黃色軍大衣已接近土色,下半截除了泥巴油漬,就是掛破的碎布片和露出的舊棉絮。肥肥的辨不出顏色的單褲,一條褲腿挽著,另一條開了道口子,像鱷魚的嘴。再看腳下,一只腳上是翻毛軍用靴,另一只腳上則是黑色破布棉鞋。跟在他身后的是一個年輕后生,20來歲,后來知道是他朋友的兒子,這次來是讓愛人給這個后生在城里找工作的。
傻舅公在靠北墻的椅子上落坐后,豪氣地跟婆婆說著話,我則不停地給兩位客人倒著茶。從談話中得知,傻舅公在距愛人老家3里地的一個村邊磚窯上干活,是那個后生的父親給找的。他和那后生的父親是幾十年的老交情了。有一年他們一同外出挖河,傻舅公打擺子,是那后生的父親每天照顧他吃喝,為他請醫買藥,才不至于丟了性命。聽到這些,我心里很溫暖,感嘆這個傻舅公是個有情有義的人。
不久,大伯哥又領著他來了城里我的家。大伯哥說是傻舅央他領來的。說實在的,我還真不煩這個臟兮兮的傻舅公。就在這年的夏天,他來家里吃飽喝足后,我去上班,說舅你到床上歇歇吧。下班回家走進臥室,還以為是走錯了門——粉紅色的床單皺巴在那里,丘嶺溝壑的,成了一幅清晰、立體的水墨畫。婆婆跟過來氣呼呼地指著床上叨叨,你看看你看看,真是氣死人,喝了酒就不知道啥樣,像從茅坑里爬出來的,還喜地往外甥媳婦床上躺。我心里不快,但沒有表現,說不要緊,洗洗就行了。
傻舅公自從認識了城里我家的門,便成了常客。有時兩三個月來一次,有時一個月來兩三次;有時從老家專程徒步而來,有時則是在外逛蕩了幾日繞道路過。不管從什么地方來,不管是什么時候來,都像進到了自己的家。他那特有的高門大嗓很能渲染氣氛,他一來,家里氣氛頓時就火爆起來。他坐下來說得最多的話就是,姐啊,你可大喘氣啊,外甥和外甥媳婦這么好,你有福啊!你可多活幾年啊!你多活幾年,我也好多來,好沾光啊!看看,看看,這個傻舅真的不傻,他會看門道。
可不知咋的,一聽到他這套常掛在嘴上的話,姐啊——我心里就生出一陣悲涼。哎!
有一次跟婆婆閑說話,就問起傻舅公的事。婆婆笑了。她說,嗨,你說那個傻鎖啊,他一點也不長心眼。俺叔死得早,嬸嬸死活見不上(看不上的意思)他。嬸嬸是在要飯的道上生下的他。正趕上下大雪,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就蹭到一個破廟里。嬸嬸說算他命大,那一天,一扇破廟門擋不住呼呼的風和雪。后來就起名叫鎖。原來這傻舅公生來就是個苦命人。我就想啊,當初給他取“鎖” 字為名,是想鎖住他的命呢,還是想把風雪鎖在門外,抑或是鎖住家庭已有的重重苦難?
他沒成個家嗎?我問。嗨,這么個傻瓜,誰跟啊,那時家里又窮。婆婆沒說出他怎么個傻法。那年倒是有個媳婦。那一年的雪下得真大啊,封了門幾天出不來人。傻鎖在自家門上撿了個媳婦,還帶了個10來歲的小妮,是外地逃荒來的。傻鎖救起了不省人事的娘兒倆,就一塊過起日子。這個傻舅公,怎么總是跟風雪攪在一起呢?聽到這里,我一陣高興,好人有好報!送上門的媳婦,還有不用受累就叫爹的女兒。我就說,是傻舅心眼好積的。哎!婆婆嘆息。俺那個嬸嬸死活容不下那娘兒倆,嫌人家吃得多,是敗家的星,不到一年就給偷偷攆走了。媳婦臨走時那個哭啊,那個央求啊!我沉默,心里沉沉的,一陣冰涼。打那以后,傻鎖就再也沒娶上媳婦。
有一年夏日的一天中午,我下班回家,遠遠就看見五六個八九歲的男孩在大門上扒頭瞧腦嘻嘻哈哈的,一只半大花狗也跟著興奮地搖頭擺尾,轉著圈似的走進走出。進家一看,傻舅公已經坐在客廳里。他是清早就起程用了半天多時間走來的。我趕緊給他煮了一斤掛面,荷包了七八個雞蛋,炒了西紅柿雞蛋,還讓他喝了啤酒。那些蛋面他竟然全部吃下。他說,姐啊,你可大喘氣啊,你多活幾年,我也好沾光啊!吃完飯,他努力地站了幾次才從沙發上站起。我問舅你咋啦?他說腿有毛病了,坐長了,得直起身子站一站才會走。我這才意識到,他也是70多歲的老人了。臨上班之前,我說,舅,待會你可別再走著回去了,坐公交車吧。我遞給他10塊錢。那時,縣城通往鄉鎮的公交車已開通,不管路途長短一律2塊錢。往后,只要他來我家,總會送給他一些零錢做盤纏。
幾天后,他又來了。屋檐下平放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破纖維袋子,一根彎彎的新鮮柳棍。撒落在陽臺上的有破涼鞋,易拉罐,半塊的光盤,倒出“腸子”的磁帶等,還有幾個滾到院子里的薅下的小青梨。我做了幾個菜,西紅柿雞蛋,肉炒茄子,還切了火腿,分別給他盛一盤,又拿來幾瓶啤酒。傻舅公真是好酒量。愛人不置可否地笑笑。看得出,他并沒有看重這個傻舅。婆婆也是一臉的不屑。這次傻舅公來還真是沒有空手,他買來一塊錢的發面餃子,5個,韭菜餡的。他走后婆婆和女兒誰都不吃,我知道她們是嫌臟。就正言小聲對女兒說,剝了皮吃不一樣嗎,又不是他親手做的。兩個上初中的女兒,你瞅我我瞅你,笑了。媽,你怎么不吃啊?一句話,把我給噎住了。
還有一次,傻舅公在我家吃了午飯,就把他的行囊放在屋檐下出去了,說是轉轉再回來。下午我和愛人下班回到家,婆婆說他剛走。當時是冬天,天已經黑了,我的心里不安起來。靠他那不利索的腿腳和邊走邊停的習慣,得啥時走到10多里以外的家啊。晚飯期間,我和愛人一直說著這事。早到家晚到家還是其次,路上車多,可別出點什么差錯。他本來就夠可憐的了,如果萬一… … 我倆都坐不住了。吃完了飯,愛人出門到附近的街道口去找,看有沒有睡在哪里。不會有事吧?但愿沒事。我的心思也飄到了大街上。愛人還給他在縣城住的表姐打了電話,問去沒去她家。等他回到家,兩人又一陣議論,一番推測,心里忐忑著。這一次,我也換上鞋子,加了衣服,一同和愛人走進了茫茫黑夜里。這個傻舅公,也真是的,黑燈瞎火的,這不成心添亂嗎。家里相當于兩室一廳的平房,一家五口,實在是沒有多余的地兒。可是,即便是寬敞,我會主動提出來留他住一宿嗎?愛人他會嗎?不管怎么說,婆婆當時還是該留下他,即便是睡沙發,打地鋪。兩個我在心里打著架,自相矛盾,又有一份牽掛。一晚上就這樣翻來覆去地推脫、自責,自責、推脫,又自責。在迷迷糊糊中,那刺骨的風還抽打在我臉上,也冷在我心上。
至于婆婆對傻舅公的態度,從一開始我就覺得想不明白。傻舅公把這個大他10歲的堂姐當成了最親的親人,三天兩頭登門看望,他們是一個爺爺的子孫啊,婆婆應該歡天喜地才對。作為當外甥的愛人,在我記憶中好像一次也沒有專程去看望過他,只有10多里的路程。是婆婆小氣怕他來家里吃喝嗎?不像,畢竟現在的日子不像從前了;是怕我這個做外甥媳婦的不高興成心做樣子嗎?也不像,對我的為人婆婆是最了解的,何況每次傻舅公到家來,都是我積極主動地虛寒問暖,張羅著伺候他吃喝。那是為什么呢?幾經觀察思索,我似乎找到了答案。是婆婆嫌他不明白人情事理,嫌他傻。記得我剛結婚不久,婆家有個侄子結婚,新娘子那邊送嫁的客人纏了席,從早上九點坐下,一直到夕陽西下才一堆爛泥似的被人架著上了車。婆婆對這事一直笑話了幾十年,說沒個說相,還走新親呢,人間事理不懂一點。婆婆時常把這件事和傻舅公聯系起來一塊說。哦,人情事理——我似乎想明白了,但又真的沒有明白。
關于傻舅公的話題,常常是我先挑頭提起,不知是出于好奇還是關心。我寧愿認為是后者。我曾經問婆婆,傻舅跟誰一起生活,一個七八十歲的老人,他的吃穿都由誰來管。婆婆說,嗨,誰來管啊!自打他死了爹娘后,就自個過。這么一說,我就明白他那些不合時令的奇裝異服是怎么回事啦。從婆婆嘴里得知,傻舅公原本有一處住宅,在二侄子屋前。兒子大了,要蓋房娶媳婦,侄子就動員他把房子拆掉,跟他們一起過,給兒子在原地蓋一處新房。傻舅公死活不愿意拆房,也堅決不跟侄子一起過。為此鬧得很不愉快。后來動用本族人說和,雙方達成的協議是,拆掉老房,在村北場院里給他蓋兩間新房;責任田由侄子來種,一年給他300斤麥子,300斤玉米,老了由侄子來養。那么,鬧病住院或是買穿的用的買零食的零花錢從哪兒來呢?話一出口我就覺得是多余。
有一年春節,愛人的兩個表哥來城里看婆婆,我又問起傻舅公。表哥氣憤地說,(他)真不知好歹,整天東溜西逛,過秋時那么忙,也不知給人們包包棒子。他自個整天在外逛蕩,十天半月的不回家,收留個要飯的瘸子,半年半年的住在那屋里。給他的麥子,他換成面,都讓那個要飯的調了面疙瘩吃了。我聽后就樂出了聲,這個傻舅公。婆婆哈哈一笑說,你看這個傻鎖,傻得啥都不覺了。我就想,豪爽仗義的他,是天性使然呢,還是自己受夠了世間磨難和世人的白眼而看不得別人落難呢?轉念又一想,要是傻舅公流浪在外的日子,也有像他這樣的好心人收留關照他該多好啊!
有一次,傻舅公剛一坐下來,就興奮地向我們發布了一個消息,小二家快死了。我們忙問是怎么回事,他說,小二家得了絕癥,活不了幾天啦。一打聽,還真是,二表嫂患了乳腺癌。來縣醫院就醫時,我去看她,人高高大大的,精神很好。三個月后我再去她家里看望,人已瘦得不成樣子了。
2006年,我住的地方要建小區,把平房拆了。搬家以后傻舅公就再也沒來過。以后的幾年里,也不知他想不想再到我家里來。我想他肯定愿意來,只是不認得門,也沒人領他來。今年以來,婆婆身體每況愈下,后來舌頭突然失去了吞咽的功能,話也說不出了。接下來的三個月里,治療、用藥、伺候全力以赴,一絲不茍,直到她老人家在92歲的生命旅途上畫上句號。在伺候婆婆的日子里,有時我就想,傻舅公當時得了腦溢血,會有誰去噓寒問暖,為他端飯喂藥?又會有誰知道他想吃什么,能吃什么?他死后,會有多少人為他悲傷難過?往后,又會有多少人能記住他憶起他?活到80多歲,他有過幸福生活嗎?或許,幸福于他,概念標準跟別人是不一樣的。漂泊一生,流浪一生,最后像風一樣消失,不留一點痕跡。而于我,則只記住了傻舅公來我家時那種歡快幸福的樣子。我們和傻舅公交往了10多年,做得就那么十全十美,真值得他那么留戀嗎?不是的。我以為,是傻舅公的寬容大度不計較,還有那份親情牽扯著他,才成全了一副溫情脈脈的假象。想起這些,我的心里就有一陣不安。
但愿,傻舅公在天堂里別再經常被風雪夾裹,與風雪糾纏;與父母團聚后,當會過上有人疼有人憐的日子。大仁大義的婆婆,見到你的傻鎖兄弟,可別再冷落他了,這份親情你倆都需要。在天堂,他能見到那個生活了一年不到的媳婦嗎?但愿能!
花開了,你去了哪里?
盡管今年春懶,但還是趕在清明節前綻開了笑顏,樓前花園里的迎春花為證——一簇簇,一枝枝,開得溫馨而執著。花開了,可是你,去了哪里?
大片黃嫩嫩金燦燦的花兒,拽住我的衣角,牽住我的視線。我與她們撕扯著奔進屋里,急急地向你報喜。窗臺前,床頭上,客廳里,陽臺上,尋啊,喊啊——快快跟我到窗前來賞花,就是往日你天天站的那個位置就好。窗子被打開,香氣趁機跑進來,抖摟了滿屋的清新與芬芳。快快迎接這些遲到的仙子啊!可是,你不理也不睬。你藏到哪里去了呢?
我深信,這個時候,只要你站到窗前向外望去,一準會拍手打掌,樂得合不攏嘴。你是多么喜歡這些春的使者啊!我也深知,你等她們盼她們已經有三個春夏與冬秋。你累了,還是生氣了?
那是二十多年前吧,老家院子西窗下有一株柳桃樹,當然是你親手栽下的。到了夏天,一樹的綠葉紅花,擠擠挨挨的,把個巴掌大的院子都給擠沒了。你有事沒事就顛著小腳圍著柳桃轉,喜得拍手打掌,大呼小叫,引得大半個村子的人都來看花。到了秋后,你親自動手,把它連土挖起,栽到一個舊木桶里,讓人搬進屋,像是娶進一房可人的新媳婦。一屋的綠能溫暖全家整整一個冬天。第二年報春花盛開的時候,你又像打發女兒出嫁一樣,用清水把她仔仔細細地擦洗干凈,然后栽回到院子的沃土里。當時我就想啊,一個飽受苦難的老太太,心里竟能裝下如此純潔美好的東西。
后來啊,后來你就來到了城里我們的小家。你總也忘不了那株柳桃樹。常囑咐家里人把她伺候好,就像是把你的孩子暫時托付給了人。夏天,你坐在城里的家門前,望著玉水河對岸的秫秸花(蜀葵)出神發呆,流露的那份愛慕簡直能抵得上當年的趕廟會聽大戲。你曾跟我說過,當年到廟會上聽大戲你能一天不吃也不喝。于是,我就把小院當花圃——深紅的五星花雞冠花,粉紅的夾竹桃,多彩的竹節梅,馥郁的夜來香,玫紅的芙蓉花,雪白的酒紅的地瓜牡丹,還有月季花菊花黃菜花,開得熙熙攘攘,沸反盈天。我還把亭亭玉立的秫秸花從小河南岸引到北岸和屋后,你目光所及的地方都是花的海洋。你在花海里,則像個翅膀沉沉的大蝴蝶,更像是一只腿腳上沾滿花粉的大蜜蜂,在花叢中移過來移過去,移過來移過去。你低下頭來,這里聞聞,那里摸摸;你抬起頭來,一會說說,一會笑笑,總也看不夠說不夠。一看到你那興奮那微醺的神態,我就啞然失笑:這老太太豈不成了十足一“花癡”了?
一夜秋風遍地黃。你不氣也不惱,像是早有準備。原來你把花的種子早已藏起,用一冬的時間把她們捂著暖著,在小紙袋里,也在心底里。哦,原來花兒在冬天可以這么開。那是一大片希望的花兒。
盡管冬天的你心里并不寂寞,我還是把仙客來,杜鵑花,海棠,桃梅,百合花,紅掌一股腦兒搬進家,讓她們與你心里的花賽著開,比著艷。穿著棉衣坐在客廳里曬太陽的你,瞅著這些花,神態安詳得像個彌勒佛。眼前的花兒,誰素雅鮮艷,誰先開后開,誰花期長短,誰香氣濃淡,誰品質高下,你都看得一清二楚。并且絕不保守,待我們下班回到家,就如數家珍,娓娓道來,給我們又過了一場鮮花盛開的電影。編劇是你,導演是你,道具是花兒,配角是花兒,主角還是花兒。
有一天,一個消息送進你的耳朵:房子要拆遷。你長吁短嘆了幾天,最后向我們下了一道指令:找房子還是找個有院落的好,要不這些花往哪里擺,那些種子往哪里埋?因了這個緣由,我和愛人在新住宅小區的效果圖上,像淘寶一樣篩來選去,其中一個重要條件就是,一定要選樓前有花園的。
人生如朝露,白發日夜催。你接近90歲的年紀讓我們既高興又心急,高興的是家里有塊寶,整日樂淘淘;心急的是盼大樓早一天竣工,讓你早日享受住高樓的幸福生活。小區一邊叮叮當當車水馬龍地施工,我們這邊就快快活活熱熱鬧鬧地搬新家住新房。站到新樓的窗前,我指著還沒完工的小區及窗外的花園對你說,等完工后,花園里要種好多好多的花草和樹木,你只要不嫌累,就整天站在窗前觀風景吧!你聽了哈哈大笑,把一張臉笑成一朵秋日的菊花。接著,你唉了一聲:我能活到那時嗎?我用怒目圓睜來制止你,你看看我,看看我們,像個說了錯話的孩子:我活到130,天天看花,然后又哈哈大笑起來。你用這笑聲和笑臉向世人宣告:我還年輕著哪!我還要等著看窗外花園里的花呢!
在我們搬進新樓的第三年上,小區基建才告完工,大量的花草和樹木被栽進花園。花園里的花草也像這春天一樣耍懶,磨磨唧唧,慢慢騰騰,不慌不忙地接著地氣扎著根。好不容易才長出幾片葉子,不料秋風乍起,嚇得她們趕緊脫下綠裝,裹緊自己冬眠起來。你似乎是等得不耐煩了,對那花開失去了信心。最后,干脆耍起性子,倒在床上再也不起,再也不愿看一眼讓你傷心使你心冷的窗外。你擅自做主為自己找了一個理想的去處。你一定認為那里一年四季鮮花盛開,溫馨撲面,蝶飛蜂舞;你也一定認為在那里不用天天輸液,打鼻飼,免得整天受罪,身體被無情摧殘。你主意已決,在去冬唯一的一場雪到來之時,乘著那漫天飛舞的雪花飄然而去,毅然決然,不管不顧。哦,你一定是把雪花當成了最美的鮮花。可你只認準了她的潔白無暇高貴素雅而忘掉了季節,忘掉了她的寒冷與生硬,忘掉了她的冷酷與無情。她帶你走的是一條單程線路。
親愛的婆婆,你忘記了對我們的承諾:要活到130歲,看窗外的花草歲歲枯榮,年年盛開。你追隨雪花而去,可眼前這滿園的報春花兒有誰來與我分享呢?
美麗墓園
在孟良崮戰役紀念館,我見到了有生以來所見過的最美的墳墓。
最美的墳墓,不是一座,而是一個墓園。
6月份的紀念館門前,蒼松翠綠,花團錦簇,右首一棵偌大的合歡樹呈扇面展開,美麗整潔,蓊蓊郁郁。它是在為誰撐起一片綠蔭?
躍上四十七級臺階,跨過十九點四七米寬的大門,鑲嵌在紀念館血紅色外墻上似乎還帶著聲響的彈殼,加上大炮和坦克,以及征戰的雕塑,構成了一部沉甸甸的史書封面,迫不及待地要幫你解讀此次戰役得驚心動魄。
穿過紀念館的大門向里走,是一片松樹林。棵棵松樹挺拔峭立,整齊排列,一絲不茍,像列隊整裝待發的士兵。樹下靜靜地臥著一排排的墳墓。一個個剛離起地面的小土堆,用水泥抹了周邊,上面覆蓋一塊小長方形大理石臥碑,碑面中央鑲著一顆醒目的五星。沒有墓志銘,甚至沒有名字。
這些數不清的大理石板下面,躺著孟良崮戰役中為國捐軀的戰士的軀體。他們遠離塵囂,靜靜地躺在林蔭里。這些墓冢只是一個個小長方形的土堆而已。墳墓周圍,開滿了小小的叫不出名字的鮮花。放眼望去,空曠遼闊,莊嚴肅穆,壯懷激烈,青松翠柏掩映的五星點點,點點五星就像一顆顆天上的星辰,每一顆都是一個永垂不朽的英靈。
這里,逼人的樸素禁錮了任何一種觀賞的閑情,你禁不住要屏住呼吸,不敢大聲,怕驚擾了這些棲息的靈魂。風撫摸著一座座無名者之墓,樹林颯颯作響,幾只蜂蝶在林中嬉戲。整個墓園透出一種大美、凄美和壯美,一種少有的樸素之美。
60多年前發生在這里的那場血戰,徹底扭轉了華東戰局,成為解放戰爭中振聾發聵的經典之戰。然而扭轉戰局是要付出代價的。在孟良崮紀念館的烈士墓園,在蒼松翠柏間,就安葬著此次戰役中犧牲的我軍壯士的忠骨,共有2865名。
“青松挺拔,可是我戰友的身姿?”
“烈士靈前我默默佇立。”
這是參加過孟良崮戰役的一位將軍說的兩句話。然而將軍要佇立的靈墓其實不過是眼前的一個個土丘。他們原本是一個個熱血男兒,他們的英雄壯舉,成就了當年驚天動地的功績,而戰爭的慘烈致使他們成為一個個無名烈士,據說安葬于此的2865名烈士中人與名對上號的只有138名。
來這里朝拜的人很多,男女老幼都有。誰都可以踏進烈士最后的安息地,保護這些英靈得以安息的沒有任何別的東西,除了人們的敬意,還有,就是人們鮮花一樣的美好生活。不論是什么時候來到這兒,人們都會想象得到,這每一個小小的隆起的長方形里,都安眠著最可愛的人當中的一個,盡管你不知道他們的姓名。然而,恰恰是不留姓名,比所有挖空心思置辦的那些奢華裝飾更扣人心弦。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最后留下的無字碑式的樸素更能打動人心的東西。他們是為人民的安寧幸福而死,雖死猶生;他們雖然沒有豪華墳墓和高大墓碑,可他們永遠活在人民的心中。出生在這塊熱土上的著名詩人臧克家的著名詩句,最能代表此刻的心聲:有的人活著 ,/他已經死了;/ 有的人死了 ,/他還活著。 … …/有的人 ,/把名字刻入石頭想“不朽”; /有的人 ,/情愿作野草,/等著地下的火燒。… …/把名字刻入石頭的,/ 名字比尸首爛得更早;/只要春風吹到的地方,/ 到處是青青的野草。
從這個墓區向左跨出幾步遠,又有幾座墳墓,給人的感覺同樣是美麗宏偉,震撼人心。站在墓前,當地朋友問我,你可知中國最小的烈士有多大?有多大?出生10天。10天?啊!剛剛學會吃奶,剛剛睜開朦朧的眼睛來看世界。當時的世界山河破碎,狼煙四起,抗戰的硝煙正濃。在她來到這個世界第10天時,與母親行刑的時日到了。母親抱過她說,兒啊,你生下來就沒吃過媽一口奶,臨走了,就喝媽一口血吧。她瞅定女兒,毅然咬破手指,剎那,仿佛給滿腔熱血找到了奔突的出口,鮮血一滴一滴滴到了小烈士口中……這是何等的壯舉?又是何等的慘烈?人世間有多么豪華的墳墓能裝得下這種悲壯與豪情?又有多大的石碑能述說得盡他們的英勇與偉大?
又一陣風吹過,在蒼松翠柏間留下一絲清涼,就像烈士的英靈在輕語。靜靜地站在這個墓園里,心,從未有過的平靜,從未有過的澎湃。這些整齊排列的小土堆,是人世間最美的、給人印象最深刻的墳墓,構成了最宏偉、最感人的風景,成為被后代懷著敬畏之情朝拜的莊嚴圣地,成為這本無字史書中最為輝煌耀眼的一頁。只看它一眼,視覺的力量就像千軍萬馬沖擊著你的視網膜,使你過目不忘。見過皇帝陵,那是中華民族始祖黃帝軒轅氏的陵墓;見過菲律賓蘇祿王的陵墓,那是外國國王的陵墓;見過香港富豪的豪華陵墓,那是不惜千金打造的天堂家園;當然見得最多的還是平民的墓。所有見過的墓都不曾給過我如此至純至美的感覺,都沒有感人至深的無名墓冢這樣能劇烈震撼人內心深藏的感情。
走出烈士墓園,再次看到門前那棵合歡樹,美美地靜靜地站立在那里。它撐起巨大的扇面形樹冠,是想用綠蔭綠色和清涼來庇護裝點這本沉甸甸的史書?還是想陪伴撫慰長眠在這里的先烈們的英魂?
望
“你爺爺啊,一表人才!”
我一驚!手在木盆里捧住奶奶那雙纏過的腳,揉搓著。
“那年‘回門’,我和你爺爺是套著馬車去的。一個莊的人都出來看哪!”
我一直以為奶奶是恨爺爺的。抬頭看奶奶,老人雙眼望向遠方,那目光像是要穿透樓墻,還有時光。
在我記憶里,奶奶是沒有夢的人。全家人都進入了夢鄉,奶奶卻獨在夢外穿梭:紡線、剝秫秸、剁豬菜、削蔓菁……“唉!”我在夢里常被奶奶的嘆息聲驚醒。奶奶為什么嘆息啊?小小的我不明緣由但又不敢問。
奶奶17歲結婚,當年抗戰爆發。
為躲避抓壯丁,奶奶勸爺爺外出躲躲。怕老人阻攔,爺爺不敢走正門,就爬院墻,奶奶給他遞包袱。爺爺說,等鬼子走了就回來。奶奶悄悄開門,又追到村頭。奶奶站在深秋的風里,目送爺爺遠去。她望啊望啊,恨不得望穿村口的山頭。這一望就是79年。
無論是村人欺負父親、本家擠兌奶奶,還是有病有災,抑或是父親成家、我們兄妹出生、考學、工作、結婚……奶奶都會朝著爺爺離去的方向遙望。爺爺一天不歸,她就覺得有希望。
聽父親說,爺爺并沒有逃出鬼子的魔掌。在奉天,爺爺被抓去挖稻田溝,因拉肚子跟不上隊,鬼子就用槍托戳他。血性的爺爺不服,被一幫鬼子用亂槍打昏。老鄉把他抬到山腳下,等出工回來,再也不見了爺爺。
不知實情的奶奶,79年來,一次次抬著頭望向遠方。她的目光似乎已穿透所有障礙物,穿越過漫漫時光。
劉月新簡介:
劉月新,女,散文作家,河北鹽山人,現居山東。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散文學會副秘書長,河北省散文學會理事,德州市作協副主席,山東省第七次作代會代表。從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開始發表作品以來,在省級以上文學期刊發表作品60余萬字。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文藝報》《散文選刊》《青年文學》《長江文藝》《時代文學》《散文百家》《海燕》《長城》《草原》《芳草》《山東文學》《青島文學》等文學報刊。獲第六屆冰心散文獎,全國首屆運河散文金帆獎,第二屆“漂母杯”全球華文母愛主題散文大賽二等獎,首屆齊魯散文獎,第八屆河北省散文名作獎一等獎,全國紅色散文大賽一等獎等獎項。長篇報告文學《陪你遠行》刊發《時代文學》,并獲省作協重點扶持。作品被多次選入《我最喜愛的中國散文100篇》《中國好散文》《山東作家作品年選》等多種選本。
著有《小鳥闖進我屋里》《栽種光明》散文集兩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