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球記
作者:于堅
今夜光州在下雨。昆明星光燦爛。里斯本有人在寫詩,他的鄰居在看足球。世界各地氣候不同,但一個美妙的夜晚注定降臨。對于我來說,這種美妙是由一個濕淋淋的足球帶來的。在光州的足球場上,葡萄牙人踢得快感極了,以至我不段地聽到解說員不斷地說到“射”這個字。還沒有射,來不及射,射偏了,轉(zhuǎn)身射,直接射,他射進了!等等。那個不看足球的詩人如果聽到這場解說,他會誤以為這世界怎么如此風流。漢語的解說詞一向一本正經(jīng),但這個夜晚我聽出張解說員有些情不自禁。葡萄牙是一只漂亮的球隊,我不是只說球技,我是說他們長的非常古典,就像是一群國王、王子在踢足球,就像紅色的火焰,光州的傾盆大雨猶如汽油,令這只球隊燃燒得更加猛烈。波蘭人并不是膽小鬼,他們也拼出了昔日血戰(zhàn)華沙的氣概,但終究技不如人,沒辦法,他們的球門有一個足球場那么大。光州在下雨。昆明星光燦爛。我不知道里斯本天氣如何,但我知道那邊將陷入狂歡,數(shù)百萬個屁股會同時從椅子上彈起來,數(shù)百萬的啤酒瓶蓋會飛進天空,成為另一種雨。在一瞬間改變一個國家的表情,除了上帝,恐怕只有足球可以做到。這個夜晚我寫了這首詩:
世界杯
羅馬人戰(zhàn)敗了 法蘭西流下眼淚
日本人拾起鞋跟著土耳其軍團逃跑
非洲之光再次倒下在它的黑夜里
當光州的安貞煥斜瞥著金杯的柄
倫敦的貝克漢姆離開了多情的辣妹
星光燦爛 獅子在亞洲的天空下喝水
德意志人和巴西展開最后的決斗
戰(zhàn)士羅納爾多已經(jīng)翹起棕色的后蹄
領(lǐng)袖貝肯鮑爾扶正了森藍的鋼盔
馬拉多納的陰影籠罩著歐洲
印加人的木馬來到了漢城
啊 這不是盲詩人荷馬歌吟過的陳年往事
這是人類最好玩的游戲
當那個小皮球飛過天空
在世界的禁區(qū)落下
我們?nèi)w變成兒童
階級消亡 意識形態(tài)終結(jié)
國家不再存在 硝煙
變成白云的跑鞋
像戰(zhàn)爭一樣刺激 殘酷
悲劇跟著喜劇
悶燥之后是狂歡
短兵相接 刀光劍影
槍林彈雨 沙特人潰不成軍
但不會血流成河
勝利之師在聚光燈下接受采訪
失敗者黯然神傷返回關(guān)著門的旅館
四年復活一次的史詩
它的英雄屬于每一個人
屬于面目清秀的漢族人
屬于膀大腰圓的亞利安人
屬于窮民工和懷揣計算機的會計先生
屬于沉默的警察也屬尖叫的女士
屬于國王和坐在輪椅上的市民
心心相印 千千萬萬顆
都環(huán)繞著一個偉大的核心
只要它在旋轉(zhuǎn)
人類的英雄夢就有代表
美麗的海倫就會拿起梳子
把頭發(fā)攏向后面
諸神就會歸來
2002年6月28日星期五9時10分1秒
我第一次看世界杯是1978年。當時我所在工廠的工會有一臺電視機,一個乳黃色的小箱子,放在工會的播音室,三千人的工廠里唯一的一臺,歸鉗工老肖管著。老肖是我初中同學,我們剛滿16歲,初一還沒有上完,就被國家分到這家工廠來做工。我們很喜歡這個工廠,它經(jīng)常停電,一年有半年沒有什么活干。另外半年不是開大會就是去農(nóng)場勞動。工資照發(fā),雖然不多,一個月17塊錢,交了伙食費,還能剩下五六塊。工廠里什么人都有,流放到基層勞動改造思想的話劇演員、芭蕾舞演員、被監(jiān)督改造的右派分子、勞改釋放分子……還有老工人的后代、少數(shù)民族、以及我們這些初中生……還有一個講故事的,他以前是高三學生,沒畢業(yè)就來了工廠,我們經(jīng)常聽他講故事。那時候書太少,除了毛選、馬克思列寧和魯迅幾乎沒有多少書。要看其它的書只有兩個渠道,一個是靠地下傳閱,一個是在文革以前看過書的人把他們看過的書講給沒看過的人聽,所以有許多講故事的人。有一天他講《中鋒在黎明前死去》,是一個體育明星的故事。今天我百度了一下,才知道他講的是阿根廷作家奧古斯丁·庫塞尼的一個劇本。主角是個足球明星,那時候可沒有什么足球雜志,做夢都不會夢見什么球星,我們根本不知道足球明星是什么,他也不知道,他都不知道他講的這個中鋒是踢足球的。話劇只有對話講出來的故事,沒有腳也沒有球。我很多年牢記著這個故事的標題,可從來沒想到中鋒就是足球場上的中鋒。足球?qū)τ谖液芎唵危褪强梢杂媚_踢的球。小學上體育課的時候。老師有時候也會抱著一個灰乎乎的東西來,橢圓的,讓我們在籃球場上踢一陣,籃球架下的兩根柱子就是球門。我們閉著眼睛瞎踢,球早已跑到一邊去了,我們還在亂踢,都踢到彼此的腳上。踢足球是很勇敢的,我又喜歡又害怕。工廠一停電,我們就唱國際歌、畫水彩畫、寫詩、讀《資本論》、讀《共產(chǎn)主義運動中的左派幼稚病》……老肖迷戀普通話,經(jīng)常跟著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自學,說得很麻利了,廠里就讓他當業(yè)余播音員。我們正在干活,會忽然聽見藏在車間大梁上的高音喇叭咔噠一聲響,接著就傳來他的聲音:通知,通知,請全廠職工下午兩點到大禮堂開會!有一次他廣播完了,忘記關(guān)掉開關(guān),高音喇叭安靜了一會兒,我們聽見關(guān)門的聲音,接著又傳來他的聲音,他沒有說普通話而是講昆明話,只有一句:過來。接著還傳來一陣陣無法判斷的響聲,過了半小時,老肖大約發(fā)現(xiàn)播音器還沒有關(guān)閉,啊了一聲,咔噠關(guān)掉了。我們邊做活邊聽著,猜測著,那天他叫誰過來,做了什么,猜了很多年。你叫誰過來,我們問老肖,他只是說,貓。那時候我們都是單身漢,許多事情都朝兩性關(guān)系那邊想。我們根本不信,貓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聲音。
那臺14寸的熊貓牌電視機就放在播音室里。1978年6月里的一天,老肖在食堂朝我使使顏色,我就跟著他去了播音室,然后又陸續(xù)來了幾個青工,都是鐵桿哥們。個個像電影里面的地下黨那樣,神秘、莊嚴、激動,懷著使命的樣子一個個走進來。老肖關(guān)起門,慢斯條理地接天線,像個魔術(shù)師。自從他進了播音室后,樣子就越來越像魔術(shù)師了,他整日擺弄那些電線啦,開關(guān)啦,插座啦,小燈泡啦、三極管啦。魔術(shù)師在電視機后面搞了一陣,感覺他已經(jīng)鉆進了電視機盒,忽然露出頭來,吩咐我們別出聲,然后一按,電視屏幕先出來一陣雪花,接著,一個綠茵茵的足球場出現(xiàn)了,一群金頭發(fā)的外國人!穿著短褲在奔跑!看臺上在歡呼。其實電視機幾乎沒有聲音,老丁怕人聽見,把聲音開得極小,我耳朵不好,幾乎聽不見,但依然感覺到海潮般的歡呼聲從觀眾的臉上傳出來。隊員正沖向球門,鏡頭上全場的人都站了起來,高舉著手。天啦!這是1978年,文化大革命雖然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但世界還看不出有多少變化,依然是紅旗、社論、標語、高音喇叭,口號聲、鑼鼓喧天聲、領(lǐng)袖畫像、押送階級敵人去會場批斗的大卡車在公路上呼嘯而過……而我居然在看一場世界杯的轉(zhuǎn)播,這是1978年6月2日到6月25日在阿根廷舉行的世界杯的一場。在此之前,我從來不知道還有世界杯這種事情,我以為外國世界無非就是許多人在受苦受難,被資本家壓迫,等著我們?nèi)ソ夥牛蛘呔褪切┨箍恕⒋笈凇?zhàn)斗機什么的以及時刻要來侵犯祖國的敵人。忽然看見那些外國人在踢足球,那么鮮艷燦爛、那么強壯粗野,那么結(jié)實滾圓的大腿,獅子般的金發(fā),那樣健康勇敢、躍起、落下,就像一群金光燦爛的鯉魚在跳龍門……我被強烈震撼,身體內(nèi)部像是發(fā)生了一場地震,呼吸急促、顫抖、流汗、冰涼……似乎全中國只有我們幾個人在看,我們已經(jīng)逃出了這個國家似的。我估計是天線的關(guān)系,老肖真是個偉大的魔術(shù)師。我們像犯罪一樣地看了一個多小時,一直擔心著有人敲門,越往下看,我們越害怕,老肖也害怕,干脆把聲音完全關(guān)了。開頭我們看球飛來飛去,后來鏡頭里面不斷地插入觀眾席上那些穿奇裝異服的人,出現(xiàn)了戴墨鏡的金發(fā)美女!太酷了!那時候形容cool還沒有被說成酷。Cool,我們說太勥(jiang)了!一個戴墨鏡的人,我們說太勥了。一個穿細褲子的人,我們說太勥了!太勥了,她們的身體公然露出來那么多,那時候在中國,一個女性那么露的話,她肯定是瘋掉了,會被批斗甚至逮捕的。世上有許多事情,你不知道也就算了,一旦你知道了,就立刻覺悟,世界本來就應(yīng)該是這樣子的,美女就應(yīng)該穿成那樣(那時候我們身邊的美女大部分喜歡穿女式軍裝)。本來就應(yīng)該有足球,后來我才知道,1978年,中央電視臺盜用國際廣播衛(wèi)星的公共信號,首次對國內(nèi)進行了世界杯轉(zhuǎn)播。我記得那些鏡頭都是彩色鏡頭,可是看了一下中國電視機發(fā)展史,在1978年時,還沒有彩電呢,也許是我在夢里面將那臺熊貓牌電視機變成了彩色的吧。
我不是從體育的角度進入世界杯的,而是像看禁書一樣進入世界杯的。這在后來成了習慣,我總是擺脫不了把足球看成地下運動,現(xiàn)代派文化、看成先鋒派、另類、波希米亞文化、看成口語寫作甚至看成行為藝術(shù)的毛病。到了八十年代,可以的看的書像洪水一樣多了,我總覺得奔跑在足球場上的人是尼采、薩特、喬伊斯、艾略特之類的人,他們是一只足球隊。我看過貝肯鮑爾的傳記,這家伙說什么“每個星期我都會收到新的聘約。我可以擔任教練,可以做廣告,任憑我選擇,有時候還有誘人的物品。但我問自己:何非得受聘呢?……有時你會生出一種向往自由的要求。你也該在生活中當一次自由人,一個無羈無絆的人。”看看,這個哲學家是如此理解自由人的。我也看過《普拉蒂尼傳》:“‘普拉蒂尼,你這個法國小雜種!’這是都靈隊的支持者寫的。長期以來,他們?nèi)淌懿涣宋覀冊诙检`的心臟里建立起來的統(tǒng)治地位。每當都靈市鄰隊間進行比賽的夜晚,他們便扮演著與我們的支持者分庭抗禮的角色。我的名字寫在石頭墻上,時間流逝,日曬雨淋,總有一天會被沖刷掉。然而,它卻絕不會從我為之踢過球的那些人的心靈上抹掉。”美妙而智慧的語言,他絕不僅僅只是兩條長滿橫肉的大腿。至于那個號稱白貝利的濟科嘛,更酷,他甚至是個詩人。不是比喻,他真的寫詩。沒辦法,我已經(jīng)不能僅僅把足球視為體育活動了。我記得那時候地下流傳過一本灰皮書《阿登納回憶錄》(文革中的內(nèi)部出版讀物,1974年出版),里面談到足球與德國民族精神的關(guān)系,說足球是一個國家政治的晴雨表。說,“德國人是直線的民族,足球體現(xiàn)并傳承了德國人崇尚勇敢、追求榮譽這一民族特征,以及忠誠性和法制性。他們將準時性看作“最高準則”,日耳曼人和普魯士人的忠誠、服從這一國民特征體現(xiàn)在當今德國人的工作態(tài)度和職業(yè)水準上,在今天,忠誠成為德國許多企業(yè)用人的重要標準之一,這種紀律性和嚴謹性所體現(xiàn)的嚴肅態(tài)度一方面使德國:做事穩(wěn)重、踏實和認真,另一方面使德國人缺少幽默感,死板、固執(zhí),沒有靈活性。”我從這本書里面知道了貝肯鮑爾、馬特烏斯、穆勒這些人,那時候德國隊還叫做西德隊。那時候一個人愛看足球那可是個了不得的愛好。有此愛好的人必定不同凡響。足球,意味著男子氣概、意味著勇敢、青春、自由、浪漫……那個時代有種風氣,就是人們普遍崇拜英雄。足球隊員很符合那個崇拜英雄的年代人們心目中的男人標準,十足的男子氣野氣生氣蠻氣霸道氣。看球時時常會產(chǎn)生幻覺,以為自己就是那些個盤球前進、過關(guān)斬將、一腳怒射,“進了!”的英雄,以為自己就是濟科羅馬里奧馬拉多納貝利貝貝托,以為自己也會像那些個明星一樣,成為少女們鐘情的對象。那時我們崇拜那些足球隊員不是因為他們的球技,而是因為他們的男人氣概,這些個男人簡直就是古希臘的英雄,就是阿喀琉斯安泰。足球場就是希臘的古戰(zhàn)場,就是古羅馬的斗技場。那時候看球可不管什么明星不明星,我們根本不知道誰是明星,報紙上沒有體育版面,更不會介紹明星。只要踢足球的我們都崇拜。在崇拜足球男人這一點上,我們可以說是潛在的同性戀。那時候啊,看足球的人都是有腳的。
那天看世界杯是偷偷摸摸的,并沒有得到廠里批準,領(lǐng)導不知道,就是老肖冒著風險,自作主張,也只是看了一場,仿佛無意中看到別人在做愛。我從來沒有問過老肖怎么知道那天要播世界杯,我很感激他叫上我,那是多大的信任,如果被告發(fā),判刑都是可能的,世界杯轉(zhuǎn)播,那就是反動電影。我們工廠,經(jīng)常會有人被抓起來,因為偷聽外國電臺的、因為看黃色小說(只是說到愛情而已)的,因為偷一塊磚的……這個播音室外面就是工廠召開全廠職工大會的大禮堂。那時候工廠里隔三差五地就要開全廠職工大會。開會的時間比生產(chǎn)的時間還多。我進入工廠的第一個月,就參加了一次批斗流氓的會。與我同一批進廠的青工小查因為在正義路的一個商店里拾到別人掉在地下的五塊錢,當場就被旁邊的人告發(fā),立即扭送工人糾察隊,不由分說,綁起來押回廠里面,交給民兵。民兵不問青紅皂白,當天晚上就用麻袋把小查套起來用扁擔打,打得他像豬一樣嚎叫。民兵打人很有經(jīng)驗,用麻袋套起來,被打的人就防不勝防,看不見棍子會落到那里。我記得打得最兇的是一個長的很英俊的矮個子,在熱處理車間工作的,踢足球的時候是右邊鋒,跑得很快,后來我一直都害怕他。第二天,小查被押到大禮堂公審,公審就是要他當眾交待罪行,小查站在一把椅子上,高于會場,站了幾分鐘就摔下來了。他被打成重傷,修養(yǎng)了一年才回來上班。后來了解發(fā)現(xiàn)他并非小偷,但也就不了了之,他落下了終身殘疾。他是非常老實的一個人,長得像個高加索山民,我在高爾基小說的插圖里面見過。他喜歡踢球,但是他不跟踢足球的那伙人一起玩,他有時候會自己找個籃球在籃球場上盤球玩。以前我與他關(guān)系很好,正準備進一步發(fā)展友誼,他就消失了。等他養(yǎng)好傷回來上班的時候,已經(jīng)不怎么認識我。腿瘸了,再也不踢籃球了。那個矮個子也沒有什么好報,后來因為貪污被關(guān)進了監(jiān)獄。
雖然我上小學的時候知道了足球,但足球?qū)τ谖遥喈斢谠诘厍蛏峡椿鹦悄穷w球。我可以說一絲毫的足球概念都沒有,在我少年時代,足球真的是和火星一樣,是外星人的玩具。我雖然也和幾個同學踢著玩過,和古人第一次發(fā)現(xiàn)圓體還可以踢著玩是一回事。那時候上體育課對我來說簡直就是酷刑。受家族的遺傳,我很忌諱運動,鄙視運動員,認為那些人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我祖父在民國初期曾經(jīng)考取保定陸軍軍官學校,但是他不去報到,寧愿呆在家里面養(yǎng)花、看金魚、寫字。我父親也不是一個喜歡體育的人,熱愛體育活動,在他看來,乃是弱智的表現(xiàn)。童年時代,他只是喜歡領(lǐng)著我散步,一路上告訴我這是梅花,那是竹子,這是海棠,那是菊花這些。我也很笨,上學最怕的就是體育課,認為那是當眾出丑。文化大革命中,毛澤東號召搞體育運動,還親自游泳,橫渡長江,影響到社會,運動成了文革時期的時尚。那時候江河湖海,到處可見游泳的人。廣場公園,到處是練習武術(shù)的人。打籃球、乒乓球更是流行。每個單位都有籃球場,乒乓球桌更是見縫插針。國家禁止人們自由思想,許多自由思想者被逮捕、槍斃,于是都不敢再思想,只是轉(zhuǎn)述準說的話,默默地鍛煉身體。但是,這個身體并不是世界杯足球場上的那種身體,雖然也動手動腳,卻是嚴格禁欲的,有點像三十年代的德國。多年后,我看到萊尼·里芬斯塔爾的《意志的勝利》,覺得似曾相識。但無論如何,這種風氣對身體是有好處的,青年時代,我已經(jīng)從一個膽小文弱,經(jīng)常想哭的男孩被改造成了一個意志堅強的青年,我游泳、登山、練啞鈴……看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么辦》,對這個小說的主人公拉赫梅托夫非常佩服,他為了考驗自己是否經(jīng)得起審訊和拷打的痛苦,在一個釘滿釘子的氈子上睡覺。
我看球,總是激動得過頭,比人家就坐在球上的正牌球迷還投入還激動,未免矯揉造作,也確實很做作,我對足球一竅不通,只通一點,就是進了的都可以說“好球”。有時也納悶,怎么球進了,那些球迷卻一聲不吭,我看球,像馬匹一樣,不知道“越位”。那天我們幾個秘密地看世界杯的人與其說是看足球,不如說是看世界,那個陌生的世界令我們著迷、激動。世界還有這樣的!我們很得意,覺得自己從此比其它人高了一籌,哼哼,我知道啦。但是也很痛苦,我們不能把這種得意逢人就說。那時候我已經(jīng)看過惠特曼的《草葉集》,云南人楚圖南翻譯的,是鉚工陳實秘密借給我的。這場足球?qū)τ谖揖拖袷腔萏芈姼璧牧硪粋€版本,草原、力量、激情、速度、肌肉,男性的魅力、性感、英雄主義……我把它當作活的荷馬史詩看,那個守門員就是阿加門農(nóng)王,那個前鋒阿喀琉斯,海倫們就坐在看臺上。那是一個政治正確決定一切的時代,我們天天都要讀報紙上的社論,生活中基本上沒有任何關(guān)于身體的語詞。那場轉(zhuǎn)播說的是英語,沒有翻譯。對于我,全是身體在說話。那些鏡頭令我充滿了激情,恨不得立即就開始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那些公馬般的臀和大腿啊,那些自由舒展如花朵怒放的奔跑啊,那淋漓痛快的射門啊!看臺上那些圓滾滾的乳房啊!有時候它們變成一個個足球,滿場亂滾。足球場上的一切在我看來,就像是一場燦爛光明的做愛,我以為這也是西方足球潛意識里面的東西。但我們只能啞啞地看,捂著嘴巴咳上兩聲。如果被人聽見,去告發(fā),我們就完蛋了。真是千鈞一發(fā),嗓子癢得要命。
那時候在我的工廠對面的中學里面有一個足球場,民國時候建的。這個足球場很少用,荒草叢生,球場外面就是田野,流向滇池的金汁河環(huán)繞著它,我經(jīng)常跟著廠里的青工去玩足球。那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美的足球場了,藍天白云,各種昆蟲叫喚著,戴著金手表的蟋蟀從這根草爬進那根草,蝴蝶在它頭上巡視。金汁河岸上,柏樹蒼然挺立,老得不得了,就像一群群白發(fā)蒼蒼的祖父,都是三百年前種下的。農(nóng)民的馬匹在河岸上嘶鳴。秋天,牛車拉著稻草堆在河岸上走,車夫的孩子坐在稻草堆上咿咿呀呀地哼著歌子。足球時常飛越稻田,落進河中,就有若干人飛快脫去衣服,跳進河里去撈,那河水清澈無比,掛著水草、青苔和魚苗。搶到球的人將球往岸上一拋,接著一翻屁股,魚躍過水面,趁機游上一陣。黃昏,稻米平原后面的山崗上停著紅色的落日,天空中也有一只看不見的腳在奔跑,它踢了一天,現(xiàn)在累了。球場上野草茂密,只有中間的一塊露出泥土。守門員小偉不是我們廠的,他在油漆廠上班。這一帶喜歡足球的人都互相認識,業(yè)余球隊各單位的人都有。他個子中等,渾身肌肉,當他魚躍而起或者凌空一腳將射向球門的球再射回去的時候,仿佛有某種東西從他身體里噴出來,他即刻變成一種動物,豹子或者馬鹿。女工們渾身抖動,尖叫起來,恨不得這個飛躍天空的男子屬于她,我們聽得出來的,很嫉妒。在那時代,一個優(yōu)秀的男人,一般指的只是政治立場正確或者有行政級別,人們崇拜政委,書記、團長、隊長、指揮員、勞動模范……一個僅僅身體健康,肌肉滾圓,小腿有力,飛起一腳就準確地將足球踢到一個他預定的落點的男人無足輕重,平庸無能。小偉在足球場上出現(xiàn)的時候,在我們看來,就是我們中間最性感的男人了。他戴著一雙不知哪里找來的破手套,張開腿,胸大肌一挺就撲將出去,就像非洲荒原上的餓獸,似乎那不是一個皮球,而是一只羔羊。有時候被球門附近的泥水滑倒,女工們再次尖叫,那是多么愛憐的擔心啊。我們很喜歡小偉,他經(jīng)常來找我們,蹭飯吃,踢球,親密到已經(jīng)在分析哪個女工可能會嫁給他了。但在油漆廠,小偉默默無聞,那個廠離足球場太遠也少有人知道足球。沒人注意小偉,他穿著膝蓋上打著兩片補丁的勞動布褲子,這種褲子就是現(xiàn)在叫的牛仔褲,只是比牛仔褲寬大些,下班時,他把足球夾在單車后座上,馬上朝我們的這個足球場奔,在我們這邊,他是球星啊。前鋒是王小軍,他踢得相當臭,經(jīng)常一腳把球踢到金汁河去的就是這小子,車工,但他就是要當前鋒,一上場,就霸到那個位置。大家也奈何不得,只是叫他,揀球去!這個業(yè)余球隊沒有隊長,也很少比賽。大家想踢那個位就踢那個位,后衛(wèi)人人都覺得容易對付,想踢一腳,就去踢后衛(wèi)。我很少踢球,大多數(shù)時候只是在場邊看著,踢球結(jié)束后,把小偉的衣服或是一只軍用水壺遞給他。有一次,冷開水被他喝光了,我去在金汁河里又灌了一壺。我偶爾也踢后衛(wèi),球過來了,我嚴陣以待,閉著眼睛,球從兩腿之間鉆過去了。渾身大汗時,翻身就倒在草地上,那個白云,那個藍天,一只鷹高高地盤旋,一群麻雀在下面吵吵嚷嚷,永恒啊!
偶爾,也約別個廠的隊來比賽。裁判員就是老胡,在這一帶,所有的足球賽的裁判員都是老胡。老胡是看省隊踢球慢慢學會了裁判的。他在鋁合金廠當技術(shù)員,推著一輛爛兮兮的單車,后面夾著一個飯盒,里面經(jīng)常裝著一盒玉米粉和大米混合蒸成的飯、半只鴨蛋、一點咸菜。一般踢球只能利用中午休息的時候,老胡騎著單車朝球場飛,這一帶只有這個足球場。約球都是半個月前就約好的,也是老胡去約,他很喜歡約球,這樣他就可以當裁判了。那時候沒有電話,老胡知道各廠的球員住在那里,跑到他們家里去約。幾年下來,大家都成朋友,這一帶的球迷,都認識老胡。老胡人很正直,這是裁判的基本素質(zhì)。他卷起褲腳,一邊跑一邊吹口哨,大叫著,越位!越位!足球場上沒有線,老胡說越位就是越位,他估計著差不多了,就大喊越位。球員也會有犯規(guī)的時候,大家拉拉扯扯,尤其是那些女工來的比較多的場,球員特別興奮,犯規(guī)就更多,時時想要顯示自己的梁山好漢品質(zhì)。尤其是毛兵,踢球他從來不配合,球到他腳下就是他的,他玩大腳遠射,玩倒掛金鉤,玩頭球,即使球的角度較低,他也抬著身體去頂,經(jīng)常頭頂在泥巴里,球不知去向。他踢球主要是踢給小水仙看的,他想通過這些公牛般的舉動,讓小水仙佩服他,但是小水仙只來看過一次球,就再也不來了。所以,踢球的時候他悶悶不樂,常常忘記要把球傳給別人,也許他指望另一個姑娘喜歡上他。中場也要休息,但不一定是十五分鐘,或者一小時,或者半小時,歇的差不多了,再接著踢。有一次老胡約來的兩個隊踢到后半場開始打架,脫掉球鞋扔過去,蹲下來用水坑里的泥巴水亂潑,還罵罵咧咧。那個球遠遠地呆在草叢里,完全被忘記了。最后,還是老胡平息了事態(tài),他說,再打,老子以后就不判了。大家就住手了。找球去。然后一伙人,兩個隊,個個推著一輛自行車,后面夾著濕淋淋的短褲汗衫,走回家去,天快黑了。女子們跟在后面,不和男子走在一起,這是那時代的風氣。我們偷看世界杯的時候老胡不知道,他的單位離我們的廠有五公里,那是個小廠,沒有一臺電視機。后來,我們把這場球賽說給他聽,老胡只是問,教練是穿什么顏色的衣服,我們都忘記了。
我也曾經(jīng)去省體育館看過足球比賽。露天水泥看臺,紅旗招展,東風勁吹,我頂著一張報紙,被太陽曬得死去活來,昏昏地聽見那些內(nèi)行的球迷把場上的一個禿頂?shù)年爢T叫做“九號老倌”。他是足球場上的核心人物,球總是圍著他轉(zhuǎn)。他的球技很好,球就像是有根線系在他腳下似的,但是他很少把球傳出去,他玩著玩著,就被對方搶走了。有時候他終于傳了,卻不知道他是傳給誰,對方接到了球,有人咕噥道,這家伙是不是叛徒,咋個(昆明話,怎么。)老是傳給人家嘛!球場上就吼起來,沖啊!沖啊!都希望隊員就像解放軍占領(lǐng)孟良崮那樣沖上去。那時候在放一部電影,叫《紅日》,有個鏡頭,解放軍舉著紅旗滿山偏野地沖鋒。射門!射門!喊成一片。這是一個省隊與另一個省隊之間的比賽,過程與開會一樣,從入場,全體起立、奏國歌、政要講話、隊員上場、兩隊面對面高呼毛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然后又喊:“友誼第一,比賽第二!”然后才是友誼賽,從入場到終場,折騰三個小時。結(jié)果是0比0,或者一比一。與我們金汁河畔的足球賽相比,真不好玩。所以我很少去。印象較深刻的一場足球,是德國草蜢隊來訪,其實這個隊是瑞士的,不知道怎么傳成德國的了,或許大家對瑞士很陌生,熟悉德國,以前有時候會放蘇聯(lián)電影,大家對德國法西斯很熟悉。不過嘛,也差不多,都是德語區(qū)的,一種人。只是畫了條叫國家線的線而已。那是第一只外國球隊來訪問。看真的外國人踢球,全城轟動,搞到一張票,就能改變命運。看了和沒看那是完全不一樣的,洗禮是什么意思,就是去看一場足球。那時候外國人就像神仙一樣,偶爾在大街上一晃,許多人跟著。何況這是11個外國人,還要脫掉衣服!球賽是下午兩點鐘開始,人們上午十一點就入場,還差一點占不到座位。球場里密密麻麻地坐滿了人。座位是一圈圈的水泥臺,有點像古希臘的斗獸場,大家都用個報紙、衣服、手帕什么的墊著屁股。看臺后面的圍墻邊站滿了警察,那時候的警察穿白制服,戴著白色的大圓蓋帽,他們沿著足球場的矮墻圍了一圈,如果能空中看,很像一群大蛋糕的奶油花邊。看球的人自己帶了面包、干糧、汽水、許多人帶著飯盒,里面裝著冷飯、咸菜什么的。邊吃邊等。等得不耐煩,就玩起來,把某個人的帽子突然揭掉,向空中一扔,落下來,又被另一群人拋上天去,再掉下來,再拋起來,所有已占定座位的閑人都跟著起哄,帽子飛上天空,那些人就“嗷嗷”齊叫。那個被奪了帽子的禿頂用一個手掌捂著頭,揚聲亂罵,但無人理睬,帽子越傳約遠,最后已經(jīng)回不到他的頭上了。到了開場將近時,人越來越多,許多人只能站著,但后來的人仍然像泥石流一樣由上往下拱,都企圖拱到那個綠色大蛋糕上去。前面站立的人終于支撐不住,軟了下來,泥石流般地緩緩朝前流動,一排排彎掉又立起來。最后失去耐性,前面的人就和后面的人展開戰(zhàn)斗,武器就是汽水瓶、面包、鞋子。警察在后面喊,但擠不進。有座位的人不參戰(zhàn),只是在座位上吶喊。正在酣戰(zhàn),忽然全場歡聲雷動,原來是德國草蜢隊出場了,有一個剃平頭的怪叫道:哎呀,德國人的屁股真大,像婆娘一樣的大啊!哄堂大笑。這是他第一次看見活的外國人,他正不知道該怎么看這些人,那人一提醒,這才注意到一群紅色的擺動不止的臀部。“德國人沖鋒了”!那些年輕的瑞士人小跑著,逐漸散開,忽然某人飛起一腳,那個球拋起一條弧線,準確地落到另一人腳前。前場一陣驚叫,這種腳法!瑞士隊員踢球像機器上的螺絲釘般地各守其位,彼此配合,步步為營,每個隊員的球路,都像斯洛克臺球的那樣精確計算,我懷疑他們在一抬腳的剎那,已經(jīng)計算出角度,弧線、高度、力度、甚至風力、風向、氣壓……根深蒂固的理性、設(shè)計、算計,已經(jīng)成為返璞歸真,成為無意識的、閃電般的、血液中的本能。,就像中國隊血液里本能的“跟著感覺走”一樣。相比之下,中國隊基本上是憑著感覺、閉著眼睛整,感覺怎么可以自我表現(xiàn)就怎么整,亂整,歪打正著……一開始瑞士人也有點懵,按常識、理性的話,這個球他應(yīng)該傳給右邊鋒,他卻不傳,一個人單槍匹馬就帶著突破禁區(qū),拿下!瑞士人很快反應(yīng)過來,中國人不搞配合,那些靈機一動的小聰明、小旋風、小表演被瑞士人一一冷靜地破解。他們踢球的線路在腦海里面都經(jīng)過本能的計算、測量,基本上是幾何形的,就像打斯洛克臺球。中國隊踢一腳就不管小一腳,他們卻設(shè)計出第三腳、第四腳。那時候球迷還不會欣賞戰(zhàn)術(shù),只是喜歡看表演,射門、倒掛金鉤、跳起來用屁股擋球得到的喝彩最高。中國隊才不考慮什么球路,許多人只會加減乘除,根本沒有幾何概念,憑著感覺整。討巧、花招迭出、嘩眾取寵,用寫作上的行話來說,就是喜歡形容詞。中國隊骨子里面都是些拙劣的詩歌愛好者,這是他們永遠踢不好的宿命,除非血液里就注入幾何、算術(shù)。足球嘛,我以為,玩玩算了,何必凡事都要爭個高低。西方人就聰明,他們從來不與中國比下圍棋。海德格爾睿智,有一次他說過這樣的意思:“我們歐洲人也許棲居在與東亞人完全不同的家中〔dann wohnen wir Europäer vermutlich in einem ganz anderen Haus als der ostasiatische Mensch〕。……那么,從家到家的對話就幾乎是不可能的〔So bleibt denn ein Gespräch von Haus zu Haus beinahe unmöglich〕。”世界,有可以對話的部分,可以通約的部分,也有無法溝通的部分,上帝就沒有創(chuàng)造過挖這道溝的工具,這才是世界,世是有界的。全世界都是一條高速公路,幾個站牌,完全暢通無阻了,無聊將淹死我們。草蜢隊看起來很平庸,沒有什么表演性、戲劇性、機器般地精確,他們不是足球表演,他們在干活、做事、工作、勞動。九十分鐘,一個倒掛金鉤也沒玩出來。但最后是瑞士隊贏了,都不明白他們是怎么進的球。
看偉大的球隊踢球,可以看出心來,看出靈魂來。這不只來自爐火純青的技術(shù),那光芒是心的光芒,激情、冷靜、頑強、智慧,如冰涼的鉆石。上半場是斑斕猛虎,下半場那些花紋忽然變成了森林。阿根廷隊是第一流的豹子,想象力豐富,但是沒有馬拉多納,有些心力不濟。英格蘭的鐵門般的森林已經(jīng)天衣無縫,只有心靈的一擊,才能穿越,等待的是一點靈犀。先有下,才有上。先有身體,才有腳、才有動作,才會流動活躍奔騰起來,心才有地,才會有想象力、創(chuàng)造和自由的歡樂。身體、技術(shù)是基礎(chǔ),是出發(fā)點,但這一步,只是到達實在。偉大的足球不是實在的足球,是心靈的足球,是創(chuàng)造者的游戲。如何進攻需要創(chuàng)造,如何過人需要創(chuàng)造,如何傳球需要創(chuàng)造,如何后退需要創(chuàng)造,如何保守需要創(chuàng)造,如何摔倒需要創(chuàng)造,如何點球需要創(chuàng)造,如何向觀眾致意也需要創(chuàng)造。分分鐘要創(chuàng)造,就像寫作,寫作是一場詞的運動,而不是意思的填充。腳是用來使足球滾起來的,心則想象足球還可以怎么滾。貝克漢姆終于射進去了。那個點球是用心踢進去的,莊嚴、迅捷,門員憑經(jīng)驗根本判斷不出來,因為他遭遇的是創(chuàng)造。四年前他為什么沒有射進去,那一瞬他沒有心,有的只是大球星的自尊心,他沒有創(chuàng)造什么,他只是想補住球星這個洞,別讓它露餡兒,所以被撲住了。兩軍旗鼓相當,輸?shù)囊环剑隙ㄊ禽斣谛纳稀W闱蜃詈猛娴氖牵闱蚩偸遣恢赖摹km然大家都知道基本的游戲規(guī)則,可能也知道關(guān)于足球的種種理論、知道誰是球星,但是除了事先定好的黑哨以外,足球場上將出現(xiàn)什么狀況,永遠是無法預料的。教練米盧在總結(jié)一場球賽時說,前七十分鐘我們彼此彼此,但最后十分鐘他們進了兩個球,這就是足球。腳開踢以前,你可以說這個隊如何如何了不起,得過多少冠軍,有多少國腳,多少球星,打法是歐洲最新式的,但一進了場,一切就不知道了,不算了。就像足球隊員郝海東說的:只管這一場。誰也不能居功自傲,賴在寶座上不走,熬到退休,看足球看的不是德高望重,永遠是看這一場,足球永遠是當下的。當兩支隊伍走向球場中央的時候,一切都不知道,開始!這與一個主任和科員的關(guān)系不同,科員這一場再怎么玩得好,位置還是得主任占著,即使主任踢的是臭腳。在球場上如果你踢臭腳,那么你就是昨天還是足球皇帝,正處級,今天你也得滾蛋,羅馬里奧、馬拉多納的名頭幫不上你什么忙。在許多領(lǐng)域,座次這種東西,可以管一輩子,例如文學界,在前排就座的永遠是年輕時寫過點東西,后來就只是吃老本的角色,好漢靠的是當年勇。而足球,只管這一場。如果足球規(guī)則適用于所有領(lǐng)域,那還了得,有多少人要下崗?所以在中國,最開放的地方不是有思想的地方,而是有身體的地方,足球界其實是中國思想最解放的一個領(lǐng)域,足球隊們時刻淌著汗地等著挨罵,球迷也敢罵、能罵,足球界不管怎么吹黑哨,至少他們準你罵的。思想解放,因為身體先行。足球永遠是不知道的,誰將上場不知道;誰將下場不知道;誰將踢什么位置,不知道;誰將被擔架抬下去,不知道。但踢不好就滾蛋,這是知道的。這與寫作是一樣的,在未動筆之前,你可以有這種理論那種理論,但一開筆,你就必須是不知道的。比分不知道才需要寫,都知道了還寫什么!我曾經(jīng)說過,詩歌是不知道的。這與男女關(guān)系是一樣的,在未關(guān)燈之前,你無論怎么朗誦都可以,浪漫主義、小資,獨立制片、流亡、頭銜、存折、柏拉圖、德里達、知識分子寫作……什么都可以,但關(guān)了燈之后,如果沒下半身,就領(lǐng)紅牌吧。相比之下,足球場外的世界就知道得太多了,有時候我以為那世界簡直就是黑哨制造的。足球不喜歡說得太多,沒有那么多背景、來頭,只有腳動起來,一切才能搞定。就是那些足球評論員,那些批評家,也必須跟著足球滾,身體、足球在先,言論,概念,是非、判斷在后,而且必須隨時隨著場上的形勢改變觀點。這是足球的魅力。
老肖并沒有成為球迷。他帶我們?nèi)タ茨菆鲎闱颍皇菫榱俗C明他膽子大而已。后來他考進大學離開了工廠,有一天,我們聚會,忽然想起那只貓,又問他,你到底叫誰“過來”。他笑笑,說,小秋。小秋是翻砂車間的翻砂工,那時候長得很像周旋,就是他老婆,他和他老婆在一起也是講普通話,就像播音那樣。因為小秋和他好起來,就是愛上了他的普通話。那時候我們中間,沒有人說普通話,會說普通話,就像擁有電視機一樣,那就是出人頭地了。
老胡后來成了專業(yè)的足球裁判。每次世界杯他必看。1986年的世界杯結(jié)束后,他遇到我,說馬拉多納那個球肯定是手球。一定是手球。我沒和他爭辯,只是寫了一首詩贊美馬拉多納。是這首:
馬拉多納
馬拉多納
安第斯山的英雄
今天你贏得了一場戰(zhàn)爭
當你微笑時 鴿子飄滿藍天
世界看見拿破倫長出了握著劍的腳
阿根廷的光榮 被你一腳踢進了網(wǎng)
那一瞬 全世界的腿都跟著你站起來
總統(tǒng)和乞丐沖到大街上擁抱著
素不相識的人因快樂而哭泣
萬歲 足球 萬歲 馬拉多納
在大海的那邊 輸?shù)舻牡聡?br /> 仿佛再次被盟軍的炮彈擊中
墻壁沒有倒下 只是默默地
關(guān)閉了電視機 在黑暗里悶悶坐著
馬拉多納 善良的小伙子
你惋惜地看看戰(zhàn)敗的德國
一轉(zhuǎn)身 找你的女朋友去了
馬拉多納 你個子真矮
看見你和我個頭差不多高
心里真舒服 如果在中國
你也是1米7以下 對象難找
但是高大的日爾曼人
擋不住你 一頭卷發(fā)
兩條粗腿 就這點玩意兒
旋轉(zhuǎn)起地球 全世界都跟著你轉(zhuǎn)
忘記了戰(zhàn)爭 忘記了規(guī)章制度
就像小矮人跟著紅頭發(fā)的王子
當你在綠茵場上跳舞
上帝就看見他心中的世界
這個老人興奮得手舞足蹈
竟然忘記了競賽規(guī)則
伸手一碰 為你進了一球
犯規(guī)! 全世界都看見了
裁判員笑了笑 沒有向上帝
出示紅牌
1986年7月1日
小偉后來,從油漆廠辭職,自己到外面去做生意。最近我在市中心的一處大屏幕下看阿根廷隊對德國隊的直播,居然發(fā)現(xiàn)他也站在人群里,有個短頭發(fā)的女子和他在一起。看見我,喜出望外,一把拉住。還是大屏幕看著過癮啊,有現(xiàn)場感。問我,你賭哪個隊?我說,阿根廷。哈哈,這是愛情,不是足球。是的,我就是喜歡阿根廷。86年寫的那首詩我從來沒給他看過,這次又寫了一首,也不會給他看。他不看詩。這兩首詩都獻給阿根廷,不同的只是,上次寫的時候,馬拉多納在球場上奔跑,這一次寫的時候,他白發(fā)蒼蒼,坐在看臺上。我的詩也老了,這一首:
又一次 我們回到黑暗里
——為阿根廷隊而作
于堅
又一次 我們回到黑暗里
夏天的后半夜 神把那粒球揀回來
帶我們重返文明的原野
阿根廷隊的真身再次照亮希臘
梅西的腿亮了 阿圭羅吐掉口水
拉開藏在前胸里的弓 費爾南德斯在前
伊瓜英在后 大衛(wèi)轉(zhuǎn)世時 阿喀琉斯的旁邊
走著安泰 黃金時代 身體就是靈魂
老荷馬睜開眼睛 為大力神歌唱
馬拉多納老了取代阿伽門農(nóng)坐在永恒的王位上
上帝說 要有光 聽見了嗎 裁判員
請舉起第三只手 你只代表白晝
渴望者永不收獲 拒絕者源源不斷
看哪 世界的看臺上 導師們藏著抽筋的髖
評論員夸夸其談 滾開!擋住!
跳起來! 抄起自由之鏟 讓清道夫發(fā)言!
禁區(qū)突破時 海倫取下面具尖叫
古老的愛情涌過長發(fā)上的地中海
又一次 11位長著腳的大仙下凡
飛啊 唱啊 真理的頭滾在大地上
2014年6月12日星期四寫
初稿于2005年,2014年11月改。
作者:于堅
來源:于堅新浪博客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89207c0102xiq5.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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