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等到了晚上,一個人蜷縮在床上,大滴大滴的眼淚線一樣從眼中滑下,肆無忌憚的哭出聲來。
日子從來都是波瀾不驚,以為已經淡忘的過去,已經釋懷的曾經,原來一直藏在心底,一旦找到一個突破口便泉水般噴涌而出。
剛回到那里的時候,不習慣早已疏遠了的習慣,充斥的是陌生,想要的是快點離開回到慢慢開始熟悉的現(xiàn)在。在某一刻滿是自責,埋怨自己的無情。卻不自知原不是無情,是怕最后的難舍。兩個星期的時候開始不愿離開。無盡的害怕。想到要離開,便忍不住的要掉下淚來,不敢哭,不能哭。蓋的是新毛毯,絨黃色的底上印著粉色的花和綠的葉,很溫暖的色彩構成。墊在脖子下繞一圈環(huán)著脖子把臉埋進去,貪婪的吸著它的味道,這個家的味道。晚上就這樣靜靜的躺著,想著離開后見不到他們怎么辦,想著想著便流起淚來,打濕了毛毯。開始不敢數(shù)日子,可日子總是不停息的往前過。
在剩下的幾天,開始對她寸步不離,跟在她的身后。就要全白的齊耳短發(fā)稀疏的散在頭上,微胖的上身,背部有點向外突出,穿著已經很多年的衣服,她的腿很細,褲子顯得很寬,一雙腳,布滿皺紋,青筋暴起,只有一層黃褐色的帶斑的皮裹著,腳趾甲都成灰褐色的了,穿著一雙舊舊的拖鞋,邁著小小的步子不快不慢的往前走。
他們早上要五點多起床,她給雞鴨和食,用糧食的邊角料摻上水,倒在盆子里,然后開始準備做飯。他掃掃院子,用鐵锨把雞鴨的糞便鏟起,然后到菜園子里刨刨地,澆澆水。吃過早飯,她去菜地里摘菜,去鄰居家說說話。找不到她的時候,很焦急,想要看到她,結果是總能找到她,總共也就那么幾個可以去的地方。
他每逢單號日期,便去趕集,往往是一些小事要辦,是在我看來去不去都可以的小事。幸好有一個鄰近的和他年紀相仿的人總是在吃過早飯來找他,彼此,做個伴。如果他一個人,家人就很擔心,他身體不好,以前暈倒過,怕他一不小心再暈倒,沒人在身邊怎么行呢。趕集的文化正在慢慢消逝,沒經歷過的人很難知道趕集的意義。對上歲數(shù)的人來說,是傳統(tǒng),是習慣,是交流的一個途徑,是碰見友人熟人的機會,是消磨時光鍛煉身體的方式,是與外界保持聯(lián)系的一個途徑,沒了集市,會不會心里空空的。不希望它消逝,因為他喜歡。
陪她去菜園,看她辛苦的挑水,走起來,不很穩(wěn),身體打著趔趄,很心疼,恨自己的無能。陪她去莊稼地里,夕陽照在大片大片的田地中,一個瘦弱的模糊的身體慢慢的彎下去,站起來,彎下去,站起來,背部有點佝僂。我怕沒人陪在她身邊。他經常在菜園刨地,種菜,給豆角搭架子,澆水。夏天是極易旱的季節(jié),這就需要不停地澆水,下一個小斜坡,再上去,一擔,一擔,一擔。我怕沒人能替他這么辛苦。他說讓她不要為孩子操心,他都很大了。她說讓他少干點,歲數(shù)大了,怕累著他。他們出去總要和對方說自己到哪里去了,他怕自己暈倒沒人知道,她怕他找不到她。中午在悶熱的灶間做飯,火光帶著熱氣映著她滿是皺紋的臉,她不時的用手撩一下頭發(fā),是熱吧。做好飯,她給他端到桌上,剛盛上熱飯的碗很燙手,她端起來就走了,說,不燙。可是,燙著我的心了。吃完飯,她去刷碗,給雞鴨喂食。睡午覺。他們兩個說會兒話。下午,經常是重復上午的活動,只是,沒了集市。晚上,一起看會兒戲,她不懂的地方,他講給她聽。兩個人不時的針對戲中的情況談上幾句。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
村上的年輕人都出去了,顯得有些荒涼。他和她在這里安靜的生活著,外界似乎微不足道。我總是望著院子出神,然后想哭。小的時候,這里很有生氣,住著很多人,那時候,他們還很年輕,至少,那時的我從不會擔心他們會離開。現(xiàn)在,房子很陳舊,尤其是在傍晚的陽光中,門,磚墻,樹,都泛著破敗冷清的味道,那么多年的日子,就這樣不知不覺的流走了,可悲的是從未發(fā)覺。那些陪我長大的人,過著自己的生活,好的,不好的。都已與我無關。只是,想到他們都在慢慢變老,便忍不住的心絞著疼。最怕一個個的離開,離開我,離開彼此。沒人吃我吃過的東西,沒人早上叫我起來,還要求必須起來,必須吃飯,吃飯的時候又總嫌我吃得少,并教訓我說,吃得少以后身體不好,沒人把我喜歡吃的東西挑出來放在我的碗里,沒人說做夢夢到我還是小孩的時候跟在身后,只是我,不是她的子女,沒人總是問我想吃什么,沒人總是在我在身邊的時候,想要把最好的自己舍不得的給我。沒人用那種方式那種語調和我說話,沒人為我不知辛勞,沒人在我面前我說什么就是什么。我只是離不開她離不開她的好。想她年輕的時候是什么樣子,是不是也這么慈愛,寬容。從大門到房間這條路,他們走了多少遍,仿佛看到她一遍遍的走著這條路,從年輕走到年老,這么多年她是怎么一步步走過來的。只記得小時候上學走的時候總要對她說,我走了,她總應一聲。離開她以后,就再也沒這樣說過。她是我離不開的。最怕的是他和她要分開。他走了,她做飯給誰吃,一個人,是不是連飯都不愿做了,望著空空的房間他用過的東西,多寂寞。一個人,她會不會自己看病買藥,那么遠,她怎么去。她會不會一個人看戲,看不看得懂,有沒有人說話,一個人睡覺怕不怕,冷不冷。她若不在了,誰給他燒水做飯,誰問他想吃什么,誰讓他少干活,誰給他洗衣服,誰陪他說話,誰陪他一起去田里。直到這時才明白,若是老了,越是愛便越不忍先對方離開,他/她該怎么一個人好好生活。
我們的悲歡離合的故事只是世界所有故事中微不足道的一幕,埋沒在人海中;你們對于我的意義也只是所有不得不分開的親人悲痛中的一種。而我們都是獨一無二的。外公外婆,又一個夜,又一年,我在,我會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