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學(xué)蕓：升沉不改故人情
 
這個世界上，大概沒有誰像我把一個夢做得那樣長久，對，我的夢就是作家夢。從小學(xué)三年級開始做，那時候?qū)懭沼洠械褂兴膫€字不會寫，全部用漢語拼音代替。老師讓我念報紙，我堂而皇之地把孔圣人念成孔怪人。為什么會有作家夢呢？還真說不上來。
 
爺爺經(jīng)常說，窮達(dá)盡為身外事，升沉不改故人情。什么意思？不知道。不知道，但是愛琢磨，總想弄清楚那話里是些什么意思。爺爺背靠梁柱底下搓麻繩，聽我給他唱歌。我唱的是：鐵軌壓水救屎褯，爺爺看著我的門牙漏風(fēng)，唱些什么他也聽不懂。其實，我也不懂。我上了初中，才知道鐵軌壓碎的是舊世界，而不是救屎褯子。爺爺?shù)脑捳f出來是古腔。沒人當(dāng)回事，婦女在場院干活掙七分，爺爺掙四分五。他八十多了，若不是公家照顧，他早當(dāng)不成老社員了。我覺得，我文學(xué)上的一點基因來自爺爺，而不是奶奶。當(dāng)然，我也愛打牌，但不像奶奶好賭。奶奶把墳地一摟粗的柳樹都輸?shù)簦鞘墙o祖爺爺打棺材用的。
 
爺爺年輕的時候就是個有腔有調(diào)的人。會看話本，會唱戲文，會喊夯號。夏天再熱，立領(lǐng)白汗褟總是穿得整整齊齊，一天一洗。他與奶奶干仗多半因為奶奶不懂規(guī)矩。比如，我姥姥來做客，奶奶摘了頭水黃瓜一掰兩半，咬了一口再給親家母。或者，母親背著鋪蓋住娘家，回來她說褥子薄了，里面的棉花少了，諸如此類。總之，我們一致認(rèn)為奶奶有些二百五，若都隨了她，這一支人馬就歇菜了。
 
我第一天上學(xué)，穿件呢子大氅，是父親花錢買給哥哥的。后又傳給姐姐，姐姐嫌穿上像資產(chǎn)階級，在家里扔了不知幾年，落到了我身上。母親正在喂豬，看著我背著碎花書包跑了過去，又跑了回來。沒人像我一樣穿這種稀奇古怪的衣服，我嫌丟人，把衣服脫下來，扔給了母親。事后多年，我曾經(jīng)拿出這件衣服比量，唉，真是件好衣服啊，可惜已經(jīng)穿不進(jìn)去了。那年我家的事情也值得記一筆，家家養(yǎng)豬掙工分，豬長了斤數(shù)，吃喝多，排便多，圈里的糞肥多，工分才多。我家養(yǎng)的那只豬，買來二十九斤，養(yǎng)了兩個月零三十天，還是二十九斤。我媽氣得都要哭出聲了，這是豬么？這是金剛鉆啊。賣了這只敗家豬，重又買了一頭。一早，姐姐去廁所，著急八荒跑回來，說可不得了了，那只豬生了一排小腿。母親手里的瓢扔在灶臺上，往灶腔子里踢了一把柴，跑到了豬圈，見那排小腿一個一個地動。把豬轟起來，原來它當(dāng)媽了，生了六只小豬。
 
然后它又生過七個，生過八個。給我家掙了不少工分。老母豬比殼郎豬多掙工分。有一回，生了只小豬一只眼，也被當(dāng)好豬賣了。我爸回來那個高興啊，我們一家都興高采烈。
 
我爸是一個喜歡標(biāo)新立異的人。他給我買真絲的布拉吉，那衣服小的，我長回去五年也穿不下去。他去天津務(wù)工，買來的運動鞋是大紅的，據(jù)說是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的，而且，買來了好幾雙。大紅的鞋子怎么穿得出去啊，我和弟弟拿藍(lán)墨水給它染。買回來的涼鞋居然是半高跟，那更不得了了，那年正好修了津圍路，大馬路亮又寬，我和小伙伴一人一只坐在馬路上磨，想把鞋跟磨平。后來實在磨不平就用鐮刀削，總之活人不能讓尿憋死。哥哥姐姐都愛看閑書，只要讓我瞄見了影兒，我準(zhǔn)比他們先看完。有一次，姐姐看一本“臉紅”的書，原來是《青春之歌》。她說少兒不宜，每天都把書藏得不知去向。我連耗子窟窿都找了，最后在一只舊棉鞋里找到了。晚上喝粥，我故意說，北大北大，一切不怕。搖旗南下，救我中華……姐姐臉都綠了，把碗砰地放在了桌子上。
 
我高中畢業(yè)不想考大學(xué)，以一天也不耽誤的精神參與社會活動。好吧，其實就是村辦服裝廠，我當(dāng)縫紉女工，軋褲邊誰也沒有我軋得直。休一天假，我準(zhǔn)跑一次縣城，最少買十本雜志，這十本雜志我一個晚上都翻完。當(dāng)然不是細(xì)看，細(xì)看得等轉(zhuǎn)天晚上。哪本不看看目錄，不翻完頁碼，覺都睡不踏實。其時，也寫得有模有樣，縣文化館的雜志叫《薊縣文藝》，我的小說都在那里發(fā)頭條。前兩年有人抱著老刊物來找我，我一下看到了那么多當(dāng)年寫的文字，光一個《陳三娃外傳》，就有之一、之二、之三，足足是一個中篇的架勢。我在辦公室靜靜地看了大半天的時間，連口氣都沒喘。怎么說呢，當(dāng)年的文字，現(xiàn)在看自己也喜歡。反而是，現(xiàn)在寫的文字很難讓自己喜歡了。那時的作者也活躍，騎車跑幾十里地去談?wù)撐膶W(xué)，不像現(xiàn)在，湊一塊就想喝酒。不喝酒根本就別提誰見過誰。
 
第一次給外面投稿，是給冰心散文獎?wù)魑牡摹懥耸裁匆呀?jīng)忘了，但拿到了退稿信。村里人覺得我能給那么遠(yuǎn)的地方寫信也是本事，人家還回應(yīng)，那地址你是怎么知道的？寫了個小說給某雜志，編輯回了長長的一封信，批評我說，你這樣模仿洪峰他們沒出息。我在夕陽底下困惑了半天，不知道洪峰是誰。看了那么多的雜志，一個作家也沒記住。關(guān)鍵是我看了那么多本雜志，沒有一本時下所謂的名刊大刊。在很多年里，我不知道刊物與刊物有什么不同，不知道頭條與二條稿件有什么分野，我就是這么稀里馬虎的一個人，也就難怪我的路怎么走的這么崎嶇坎坷。后來文化館的老師去我家，說你這樣不行，咋能不記住作家的名字呢。可我覺得，我看的是作品，又不是看人。再說，我不是不想記住，是眼睛老忘了往署名的地方瞅。看了篇目就想看內(nèi)容，根本顧不上別的。像別人那樣喜歡某一個作家的事，我這里從沒發(fā)生過。也遇到過有趣的事。遼寧一位編輯到天津警備區(qū)講課，特意跑到薊縣來看我。警備區(qū)派車把他送到了薊縣，他找到文化館打聽我的消息。孫姓一位大爺幫著他打我們村里的電話，打了半天也沒打通。其實我就在隔壁參加活動，孫大爺認(rèn)識我，但不知道我的名字。事后推算時間，我甚至懷疑看見了他在古老建筑下?lián)茈娫挼纳碛啊?br />  
很多的事，很多的人，都是生命中的匆匆過客。不知誰成就了你，你成就了誰。人生到處都是磕絆和無趣，于細(xì)微處見真章，其實，誰又不是呢。有時候，想寫寫你，寫寫他，說了歸其，寫的還是自己。不管主人公是誰，他身上寄托的都是你的想法。尋常人的生活并無多少色彩，但若走近了看，哪一個人物都不簡單，千萬別小看了誰。
 
來源：新青年周刊（微信公眾號）
作者：尹學(xué)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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