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五六月間,我應朋友之邀到他家把酒話舊。茶幾上已讓好幾種水果堆滿,他的妻子仍興致勃勃地端來一大盤子杏,并還說這是剛買的農村杏,現在很稀缺,快嘗嘗滋味如何……杏粒不大,皮呈橘色,外觀玲瓏,杏肉飽實。我不禁撿了一個送進嘴里,罕見的是甘甜的杏肉之中咀嚼出些許酸苦的汁水,吃后還有舌澀的感覺,但嘗足了,味道卻令人不厭回味。我喜愛這種杏。
記得那是在小時候,我家房邊就有一棵結著這種杏的杏樹,是修房時有意留下的。因為樹的年齡正旺,結的杏子甘甜潤口,又稠密得壓折了樹枝,所以遠近有名。每年有不少的人來吃也吃不完,多得使人膩煩,所以也不去怎樣珍惜。我們自家兒也吃,味道似乎并沒有酸和苦。也許,朋友家買的杏是棵老杏樹結的吧!
樹老了,結的果實味道“苦”,在今天卻視如珍寶。
小時候,房邊的那顆杏樹下就是我的樂園。暖春的季節,純白的杏花擁起來似一個毛絨的雪球,微風熏來,落了一地的香氣。母親常說,我托著你小小的手去杏樹下繞圈,后來你漸漸學會了走,學會了跑,就開始頑皮了起來,爬樹。我一直管,就是管不牢。有一次故意爬得很高炫耀讓我看,結果摔了下來,摔疼了屁股,甩出了淚花, 還就是不服氣!
疼痛和眼淚我倒是記不起了,我只記得我會爬上杏樹,精選一個落腳的地方站穩,倚著樹干看黃昏是很愜意的事情。有時在飯后,有時手里拿著小學課本,有時是想靜靜的獨處,直到夕陽的余暉被灰色的薄暮隱約和模糊。我始終銘記著自己站在樹上無意識的眺望、呆傻的幻想和不自主的思考,后來足履遠離,但慣性似的持續著這種“生活”程序,直到現在還如習慣一般而保留——我想,它塑造了人,會影響人的一輩子,會成為一個人的一種生命方式。
而今,光陰倏忽,杏樹也老了,我也許多年不曾爬樹。十幾年倥傯,鄉村童趣的記憶和心靈的自由,正在被疏離與抽空。我是怎樣走過來的?得了什么?又失了什么?
老杏樹確實老了,陰天雪地里,幾陣風就搖折了一根橫出的枝杈稀疏的枝干。還記得以前,每年的五六月間,蓊蓊郁郁的樹蔭沉沉地垂下來,如同一柄天然的巨傘遮住地面;雷雨之后,更富有茁壯的氣息。這時也正是杏子成熟的時候,蒼翠的樹葉和橘黃的杏子把一棵樹擠得茂密,一群村子的人手提籃子,或者胳膊挎著筐子朝著樹下涌來。在涼爽的樹蔭下,她們邊吃邊說,說說笑笑通常能熱鬧到晚上。談談這家,說說那家,要是誰家的農務沒有結束興許還能找到幫忙的人?;ハ鄮鸵r著,生活倒也輕松和快樂。那時,一棵杏樹讓一村子人親密?,F在樹枝散落,枝干缺失,圓傘呈現出許多缺口,就再也不會有人坐在樹下談話。有的因為相互的利益的糾紛而爭吵、背后算計和冷落,有的則脫離鄉村,索性把家也搬到了城市。
就這樣,鄉村開始了它的平靜。老杏樹默默地佇立著,只有風在清數著樹皮溝壑里的滄桑。
葛洪《神仙傳》有云:“奉居山不種田,只為人治病,亦不取錢。重病愈者,使栽杏五株,輕者一株。如此數年,記都十萬余株,郁然成林。”若鄉村栽有這么多的杏樹,我便將全部杏子散發給眾人。待到純白的杏花爛漫,我雖有死,一把骨灰撒到林中,也不顧后人有所云云了。
其實,我多么不想荒蕪和隱避一塊正盛開著山丹丹花的黃土地,也不想一些所謂的“文明”浸染與消解著它的熱情、古樸和雄渾。更不想一種恬靜的自由、良善的美好和更親近自然地人心隨著鄉村世界的緊縮而枯黃、朽亡。一派吶喊,一種滄桑,一度銘刻的歷史也如丑角一般難以尋覓表演和弘揚的自信的坐標,在熙熙攘攘、只追求速度與結果的逼仄的領域,縱使能邁出腳步,微涼的悲哀也使人潸然。我想,淚水與其灑向未來的土地,不如在人心中能有一個“鄉村世界”,能有一種生活的康健。
等到再次回家,我會虔誠地去拜訪那棵老杏樹,會默默地走近它,會倚著它再看一次黃昏??歹r血般晚霞灑染黃土地,看火紅而悲壯的美麗。對于我,只需安靜,只要老杏樹“在”,我自己也“在”,我的世界也就“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