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塔與精神病患者
作者:陶玉帥
你的頸項如象牙塔,作者:陶玉帥
你的眼像希實本·巴特那拉并門旁的水池。
——《舊約雅歌》
(零)
在我稚嫩的青春生涯里,象牙塔以它龐大的身軀壓得我不敢大口喘氣。十八歲那年我揚起手里的紅色錄取通知書,端坐在掉漆的火車上一路顛簸到北緯N35° 東經E113°,乘務員用沒有任何感情的聲音吆喝著新鄉站到了,到新鄉的旅客做好下車準備。此時,我感到自己心中波浪的翻滾,我盡量克制著不讓它們從眼睛里鉆出來,可當我站到醫學院門口的時候還是一樣的淚眼婆娑。經歷了應試教育十幾年的狂轟亂炸之后,我終于活著爬到了象牙塔的階梯。雖然醫學院漫布著福爾馬林嗆人的氣味,我還是選擇站在了最高的綜合樓的樓頂之上,往下看,我看到了那么多細小的人類,脆弱的好像經不起一陣風的摧殘。我想,我要在這可見度有限的校園里,去尋找那些堅硬的背景。去尋找那些能扛起關于象牙塔美好幻想的縹緲影子。
(壹)學霸病
小A是我的室友,我第一次見到他就是在我們3040寢室,那時候他頂著平頭,一身穿戴看起來挺干凈,手里捧著霍金的《果殼中的宇宙》,看見我,也只是點了頭意思一下,然后就把目光收回到了書中。當時我就估摸著寢室里住進了一個學霸,可我還是沒有想到這個學霸是那么的特立獨行,讓我在回想起大學生活的時候第一個想起的就是他。
關于他的事跡真的是太多了,好多都成了事故在校園貼吧里傳播,成了別人茶余飯后的笑料。比如說他一個月不去洗澡,半個月不換衣服,從他身邊經過都要捏著鼻子跑過;比如說他神神經經的,走在路上都不停的用五音不全的嗓門引吭高歌;比如全學院就他一個不去參加社會實踐,并和院長論證社會實踐的無意義以及對于大學生的毒害作用,把院長氣的一度想把他開除。
作為他的室友和老鄉,我可以很負責的說上面的事都是真的,而且這還只是他所有做過的事中的冰山一角。當然,他每天晚上一點才睡,早上六點起來,把教科書翻的破破爛爛也是真的。
我記得他一件最清的事,這事給了剛上大學的我極大的震撼。那是一個周四的晚上學校請了一個頭銜很長很長的著名教授來給我們新生做講座,教授渾渾噩噩的嗓音催眠了大部分的同學,我在下面也是左右搖晃著打著瞌睡,不知什么時候教授突然提到了“理想”這個詞,于是就讓新生主動站起來談談各自的理想。小A是第一個站起來的,他站起來之后轉了轉身子把教室里的同學都看了一遍,大聲的說到,“總有一天,我要拿到諾貝爾醫學獎”,教授可能覺得一個三本學校的學生不太可能實現這個偉大的愿望,就笑了笑讓他坐下,然后滿教室的都是笑聲擠在一起,這或大或小的聲音又都像石塊一樣砸在小A瘦弱的身上。這么濃厚的笑聲讓我不禁想到魯迅先生的一句話“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揣測中國人的”,先生當然早已不在,而先生口誅筆伐的那些國人身上的劣根性卻繼續在這些年輕的生命上攻城略地,大有一發不可收拾之勢。
我不禁心疼起小A,在這個充滿浮躁,喧囂,懦弱的校園里,每一個學霸都是小心翼翼的經營著自己孤獨的生活,恨不得把自己的名字淡出花名冊,生怕撞到了什么差錯誤了自己美麗的前程。而小A非要擺出一副固執,堅硬,大膽的模樣,猛烈的把自己的刀和盾對準這個學校的腐朽和落后,即使自己在這個過程當中受盡了委屈和刁難也無怨無悔。
小A當然是孤獨的,孤獨到請別人喝酒都沒有人愿意去的地步,還好我是他認識的唯一一個講淮河流域方言的老鄉,所以大多數時候都是他喝酒,我不停的吃肉。他有時候也會在吃飯的時候突然問我“你知道左鎖骨上窩淋巴結腫大是什么病變嗎”,我一般不回答他,因為我一接話他就能把整個課本給你串講一遍,所以我只能隨便打個岔敷衍過去。
我說“今天創業基礎課學生會點名了,你不在,估計輔導員又要單獨找你開會了”。
我知道他從不在乎這些他認為的小事,往往這個時候他會抿一口啤酒,接一句“學生會那群傻逼們,你能指望他們以后治病救人嗎”,我懂他的意思,學醫的和別的專業不一樣,來不得一點分心和造假,他痛恨那些在醫學院不務正業的人,那些人在他嘴里都統統換成了“那群傻逼們”。但是假如那些打游戲的,談戀愛的,熱愛網購的同學突然懸崖勒馬,向他虛心請教問題,他也會笑呵呵的把自己全部的學習經驗和學習資料分享給對方。
后來他和我講他最欽佩的人就是魯迅先生,我哦了一聲,原來如此。以后在小A的面前,我再也不說自己是讀過魯迅全集的人,我怕我挖不開地縫來藏起自己的臉紅。
(貳)癡情病
我猜長天的名字大概來源于“秋水共長天一色”,但是這個叫長天的男孩卻和詩情畫意毫無關系。在班級里他也是一個不起眼的存在,無論是QQ班級群還是微信班級群,他從來都是默默潛水不說話的那個,即使群里有紅包,他也好像沒看見一樣不去爭搶。他太普通了,普通的東西都容易被人遺忘,同班一年我們班的有些女生見面了還叫不上他的名字。因為一個班級的緣故,我和他或多或少有些接觸。在我印象里他也是一個很不錯的男生,沉默老實,不吸煙喝酒,不吐臟話,沒有那種大學生身上很常見的浮夸和傲慢。我以為大學五年他會很平凡的度過,卻沒有想到有一天他的名字會突然在學校的各個角落炸裂,像炮火一樣帶著嗆人的硝煙。
當我偶然聽到有人說他在寢室用刀片劃破了手上的血管的時候,我真的不愿意相信這是真的。就他?這怎么可能?但越來越多的人證實的時候我也就逐漸相信了。據說還是他室友回寢室看到桌子上大片的血跡以后慌忙聯系了輔導員和醫務室,所幸的是他只是劃破了靜脈,并沒有什么生命的危險。
但是學校卻不這樣理解,他們認定了這是一個危險分子,隨時都有可能在學校的任何地方爆炸,所以學校叫來了長天的父母,讓父母把他領回去在家療養一個月,另外半年內還不允許他住在寢室,讓他在外邊自己租房子居住。學校給出的解釋是這樣做是為了保護那些無辜的人,在我看來不過是往外推卸責任罷了,這在新聞上是大學慣用的伎倆。
后來每個人把自己知道的零零碎碎拼湊在一塊,也還原了故事的大概。這是一個書中常見的庸俗故事,所有矛頭都指向那高高在上的愛情二字。
長天有一個高中就開始談的女朋友,長天管她叫媛媛,那時候填報志愿的時候陰差陽錯媛媛去了平頂山,長天來到了新鄉。雖然每個月長天都要坐火車帶著禮物去看她一次,但就像所有的異地戀那樣,爭吵,冷戰,分歧,開始在他們的生活中出現,并且愈演愈烈乃至到就要失控的地步。長天以為是自己離她太遠,不能在她最需要的時候陪著她才會造成了現在這個局面,于是有一段時候他就瘋狂的做著兼職,在餐廳賣飯,往兩個公寓送水,在學校外邊發過傳單,在馬路上舉著廣告牌,就是為了在女孩過生日的時候送她一個最想要的蘋果6s來哄她開心,彌補自己不能天天陪在她身邊的過錯。
故事如果是這樣發展下去長天也不會做后來的傻事,事與愿違,在長天把手機送過去的兩個月之后媛媛就提出來分手,態度堅決的容不下一點商量,并且馬上就屏蔽了長天的所有聯系渠道,長天只有連夜坐火車去平頂山找她,長天的室友說那天他是哭著跑出去的,但是女孩還是不愿意見他,好像她突然在世界上消失了一樣,長天發瘋似的在她校園找可還是找不到。長天回來后整個人都變憔悴了,好像剛做完一場手術醒過來的病人一樣。
如果故事在此結束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但是長天的一個高中同學,也就是媛媛的閨蜜,偷偷告訴長天了一件事情。她說,媛媛三個月之前就在學校找了新的男朋友,長天不信,她就發了一張照片,照片里媛媛幸福的抱著那個男生的胳膊,表情像個剛結婚粘人的小妻子一樣,可是男生不是長天,那個男生比長天要高大帥氣很多,笑起來有陽光那么迷人。
長天瘋了,有什么東西在他身體里開裂,那么平靜,沒有一丁點的聲響,卻把他炸的體無完膚,炸成了一個我不認識的陌生模樣。
我想起我還有一個室友,人也是長的高大帥氣,他說他最多的時候同時在學校里談了三個女朋友,這三個女朋友還都不知道另外兩個人的存在,他說的時候滿是自豪得意的語氣。我那會腦海里好像浮現出了長天,又好像沒有浮現出來,我忘了,我只是記得心里有些難受,像塊大石頭壓著一樣的難受。我轉身,看見雪白的墻壁,真想吐口唾液,借用魯智深的表情大罵一句,去他媽的愿得一心人,去他媽的白首不相離。
(叁)文學病
王詩人是我加文學社的時候認識的,那時候他是格物文學社的社長。在餐廳門口搭了個臟兮兮的帳篷招新,我捏著鼻子走近的時候才發現原來擺在帳篷里的桌子也殘缺不全少了一角,這攤位我覺得挺符合文學的窮酸之氣。他看起來眉清目秀,倒不像那種瘋瘋癲癲搞文學的人才,他不好意思的訕笑著和我解釋著,他說,文學在大學里沒落了,搞不來那么多花樣來招新。我看他挺不容易,就在報名表上填寫了自己的名字。
后來我才知道我是第一個加入文學社的學生,以前學校里有很多千奇百怪的社團,但就是沒有文學社,王詩人跑社聯跑團委辦公室跑了十來趟才讓領導在成立文學社的申請書上簽字蓋章。他拉著腔調給我學著那個女領導說話,他說,學醫的,搞什么文學,搞文學會餓死人的。他學的挺像的,我笑的嘴里的飯都要噴到從我旁邊經過的同學的身上。
這樣說來,我也算是文學社的元老級人物,莫名其妙的混到了副社長的職位,到了管理層王詩人才給我攤牌,他神神秘秘的給我說文學社真是窮,社聯不疼團委不愛的,真像是后媽生的一樣,招新的時候那個臟兮兮的帳篷是問校門口賣燒烤的大媽借的,那個爛桌子是他在垃圾堆里翻出來的。我聽后就一肚子火往上噴,頓時感覺被他坑了,果然姜還是學長辣。我當時就覺得自己像極了丐幫里的那些穿的破破爛爛的布袋長老,當我反應過來要追著王詩人罵的時候,他已經機靈的跑遠了。
我去過王詩人的寢室,他的桌子上和衣柜里都擺滿了書,這是我第一次在不是圖書館的地方見到這么多的書,真的是嚇我一跳。他說讀書已經成了他生活中的一部分,和吃飯睡覺一樣正常。這真是高人的境界,當他問我讀過什么書的時候,我想起我書架上只有一本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而且在作者無限悠長的意識流的轟炸下,我讀了二十多頁這本書就被我列入了封印的黑名單。我實在慚愧在他面前賣弄我不多的閱讀經驗,只能給他坦白令人不愉快的事實,我說,我不那么熱愛文學,只是有點淺嘗輒止的喜歡。他雖說著挺好挺好,但我可以看出來他對我的熱情也冷下來了不少。
后來在一個晚自習后他也主動找我道歉,說那天不應該那樣不禮貌的對我,他說在大學里想找一個熱愛文學的人真的是太難了,他說他寢室六個人,四個天天打游戲,另一個不僅打游戲還追韓劇。他說整個學校也大概這個情況,為數不多的讀書的也是讀那種無用的網絡小說。他說著我又想起了自己天天追著貓膩的網文《擇天記》,又慚愧了起來。他說一個星期的招新,在五千人的校園里只有十六個同學來報名。他最后也一直重復的是文學沒落了,詩歌沒落了。我在他旁邊沒有搭腔,作為一個資深的大學生我知道他只是在說出某種令人顫栗的事實,我只是在心里暗下著決心,這個文學社我一定要幫著他辦下去,雖然有那么的艱難險阻磨刀霍霍的守在我們前進的道路上。
我讀過王詩人的詩,確實寫的才華橫溢,好像他也得過不少的榮譽證書,也曾經上過校園的風云人物榜,但是這些他從來不在外邊炫耀。其實,他的字也寫的瀟灑漂亮,著實讓字寫的難堪的我羨慕不已。我問過王詩人,熱愛文學你一個人默默熱愛就好了,干嘛費那么多精力成立文學社。他說圣經上寫的是,上帝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我懂得他沒說出來的意思,一個大學要有文學社啊,要有一個破破爛爛的廟宇來為文學脆弱的火苗遮風擋雨。
(零)
象牙塔外邊的人對象牙塔充滿了敬仰,以為它美好神圣,代表著知識,信仰和未來。但在這個娛樂至死的時代,太多腐敗氣息穿過層層屏障滲透到了校園之中,我經常看到這樣的同學,懶惰,無力,眼神空洞。從他們身上看不到任何青春激昂的氣息,相反走近他們你甚至可以聞到衰老的氣味,他們對于世界早就沒有了好奇和反抗,有的只是對生活放棄靈魂般的舉手妥協。他們熬夜,打游戲,吸煙,喝酒,來透支自己的健康。他們罵娘,打架,逃課,泡妞,來荒廢自己黃金的生命。這些人充塞在校園的每個角落,你在校園里隨處望一眼得到的都會是失望。所幸,在我不太圓滿的大學生涯里我還遇見了幾位真正的“年輕人”,雖然我的大多數同胞同學都對他們投之于鄙夷,甚至在背后罵他們是“精神病院逃出來的病人”,但是正是在他們身上我才看到了原來大學里還是有這么多飽滿鮮活的靈魂隱藏著,想到這里我的絕望好像緩解了點,好像看到未來的天空多了幾粒陽光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