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甲從來不爭辯什么,任我用它們帶血帶肉的靈魂去觸碰去理解一切未知,它們只是安靜地躺在指頭上,年年歲歲地長,偶爾高興,就遲緩地長著,偶爾鬧鬧脾氣,一個月才探出那么點頭來。
它們每一位都忠誠地擁護著我,這雙手走到哪里他們就跟到哪里,它們不羨慕錦衣玉食的同伴,也不嫉恨穿著漂亮雍容的指甲衣戴著鑲鉆的首飾的美女,只是本色的出演該有的人生。
它們跟著我晚睡早起,接觸我接觸到的空氣,看著我看見的云朵。漏、晷、鐘、表,它們也都知道這時間的鼬鼠,知道年華會老去,因而會在我翻閱書本的時候趁機充實充實它們的人生,在我飲食男女的時候也沾腥摸摸我男友溫厚的手,體驗下甜蜜與任性,苦澀與辛酸,在我失意落魄的時候感受冷暖的人間情,收獲一些感恩與認知。在失去一些東西的時候——比如它們剛奮力長出的就被修理的一段身體,它們比我還想得開放得下,詼諧地調侃著自己:“噢,其實我們不過是幾片指甲蓋。”
它們懂我。
它們已然陪伴我走過了一段人生,它們曾劃過離我心臟最近的地方,它們知道小時候池塘邊那滑溜溜的小蝌蚪掠過指尖的顫栗,知道我喜歡穿什么樣的衣服搭配什么樣的首飾,知道我內心每一個偷偷產生又偷偷熄滅的壞想法,我甚至懷疑他們在我出現壞念頭的時候試圖用它們微弱的力量勸導我向善。它們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如同我的毛發一樣,為我遮羞為我自然生長。
四季變換,我們就這樣靜靜候著時光,相互依偎著。
我帶它們見識過許多兄弟姐妹,有稚嫩的小片小片點綴著指頭的,有長著一臉雀斑的(醫學原理解釋為維生素缺失),有被煙熏得臉色倉黃的,有軟得能彎下腰親吻手指的,有硬挺的直指蒼穹的,還有有高傲的,謙虛的……這些個指甲片們也跟隨它們的主人經歷著各色人生,我同這些主人接觸的時候還能感受到這些小可愛新奇的、雀躍的心情,它們迫切地想了解除我之外的人們怎樣娛樂怎樣過活,順便交交新朋友——它們最喜歡站在指頭上的同樣修長的片兒們,并像我一樣喜歡與友人執手友天涯,在手手相握時還會趁機與朋友交頭接耳敘敘舊,嘰嘰喳喳,沒完沒了。
在它們的小世界里,生命就是一尊雕像,無論經過多少次鑿刻切割的痛楚,那也是為了完整地展示它們至真的一面;又或者期待成就一段圓舞曲,無論經過多少次繞圈與痛苦的選擇與轉換,見過多少不同的陌生面孔,終究會劃成一個圓,回到你最熟悉最溫暖的所在。
讓它們印象深刻的是帶它們當起服務生的那次吧。三四十號人的大桌子,厚實的大桌布,連座椅都典雅高貴。興奮、小心、謹慎。但滿面油光的肥頭大耳,華而不實的珍肴,面對這些,它們漸漸的不由得有些恐懼,十個相交的好友竟因此默默無言,只是訕訕地與主人一起:雙手交叉垂至腰際,眼恭耳順地等著接受服務口令……它們偷瞄了那些大家伙一眼,同為一族,竟也不理睬它們,只是用眉毛丟過來一絲不屑,就繼續點頭哈腰地伺候著自己主人吃喝。它們仿佛成了一個階級聯盟,對它們階級以外的中下等貧農吝嗇著目光,沉浸在它們的世界里。
它們沉默了一個晚上。但轉而碰觸到那辛苦得來的血汗錢的時候,它們又活蹦亂跳了,這是它們雙手端進端出,來來回回,像被抽打著轉的陀螺般賺來的錢啊。它們覺得值,覺得自己是偉大的,是驕傲的,如同悍馬一口氣跑了十幾公里一樣。
我暗想它們也會偷偷幻想像那些大家伙一樣做一回闊主,享受一番。然而當它們跟著我沾了某個遠親表妹的爸爸的高官朋友的光,真正有機會成為其中一員的時候,我滿心以為它們會高興的,真的,我以為它們會高興。我驕傲地認為它們跟著我也有好生活,也能洋氣地當一回小主人,享受別人的服務。然而,起初它們只是怕被看出自己的窘態,因而極力表現自己所能擺出的嫻熟的一面:頭微微揚起,眼睛平視,看到喜歡的吃食竟也克制,不似往常歡叫著。隨后竟局促得不知如何是好,頭低低,默默地擺弄自己的眼神,連向別人寒暄幾句的勇氣都沒有了。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我錯了,它們根本不是那個世界的人,我卻硬要讓它們埋首于此,充當同類。可是卻不知道怎樣和它們開口道歉。
就這樣,它們發我脾氣了。
仿佛是在怪我,不夠理解它們。它們有它們的單純與快樂,而這種單純快樂便是知足,便是感恩啊。不是攀比,不是享受,而是踏實地,一步一步地擁有自己的人生,并不輕易妄自菲薄。這些小東西,轉而便又數落我。
我享受這樣的指責。
在某些時候某個不知名的夜里我還親耳聽見過它們的哭泣,感受到它們的顫抖。當奔跑的生命因為傷心而變得步履沉重,當纖塵沾染了灰,我一定輕輕為它們拂去,并像媽媽一樣把它們抱在懷里,柔柔地緩緩地拍打著它們的背脊,安慰它們。
還有那么一次,在網上看見了那個所謂世界吉尼斯紀錄的最長指甲的人,這些小家伙爭先恐后地瞪大了眼睛,推搡著,尖叫著,“這個世界好神奇!”你看,它們就是這樣,對世界充滿著想象與好奇,并時刻保持著熱情。偶爾停下來,就會羨慕這些小片片們,雀躍在指尖上,穿梭在時光中,無拘無束的美好樣子。
指甲是有生命有情感的,因而我每次在修剪時,總要挑個光線最好的位置,清理下自己難過或賭氣的壞心情,以最愉悅的心情去完成它們的一段生命之旅。這時候,我仿佛與它們一起在迎接接下來的嶄新日子。剪完了,并不忍心讓它們姐妹分離,像受唾棄的樣子被丟棄在垃圾桶中,而是小心翼翼地先拿一張嶄新的完整的紙巾包好,臨別前還要細語幾聲旅途愉快。
每個被剪切的小片段也許會在旅途中遇見不同風景不同的人,剩下來的是無論被剪去多少希望,還是依然堅挺的倔強的生命。有多少次我是記不清了,但在某些個夜晚,我確實聽到過它們的呼喚:你好嗎,我遠方的牽掛。
這是屬于它們自己的想念。風即使吹不進它們的耳朵,趕不上那急切的時光運輸帶,但它們仍然這樣默默地呢喃著。那些一段一段的被剪去的時光,那些掛念著的愿意幸福也只愿意幸福的一切,那些你知道不知道的也許剛好也在想念著你的小驚喜,有些時候就懶懶地走著。
它們就這樣,在你醒著的時候醒著,睜大眼睛努力將世界印在腦海里,記住每個美麗的嫻靜的黃昏,憐惜每片無依無靠的白云。在你睡著的時候它們也醒著,用你不知道的力量奮力拔節,奮力生長,不放棄每個機會去成長,去熬出那么點頭頭來。我永遠感動于它們的不懈努力,并慚愧于自己的不敢嘗試不敢面對,還有自己給自己找的借口。
在每個微小的生命面前,人總是顯得那么卑微。看看這些親愛的片片們,可愛執拗的小性子,你不得不贊嘆生命的神奇。這生命新鮮的氣息在地殼中生生不息的綿延,環繞著你,環繞著我。很多時候你只要細細一想,就又被這些小生命提拉起來,覺得陽光刺眼無所謂,覺得遒勁的烈風也無所謂,偶爾給自己那么一些空間,去胡鬧,去放下。找個閑暇的午后,抿一口茶,讓自己的眼好好審視下自己的心,爾后勇敢的向前。
在每一截被剪切的旅途中,指甲們無不懷著一顆充滿陽光的心去迎接它們的下一段未知,就算再微小,它們有它們的生活態度。
我們都將老去。
我會變成一個老太婆,我的乳房因子孫的吮吸而干癟垂落,我的臉因長年積蓄的苦與樂折疊成一道道溝壑,橫七豎八地肆虐著,我的手將變成干巴巴的提起來應該能有半尺高的皮子。這些陪伴我的指甲朋友們,它們也將不再粉嫩如初,只能黯淡的,厚厚的,發黃的,粗糙的點綴著我干枯的指頭。
我們也將互相嘲笑。但我們定會細細道著那些曾要努力記住的片段,勾勒那些被遺忘的面孔,也許還會因為某件不太明晰的事情爭吵,各不相讓。但我們都共同確信的是,有這些片段,有這些暢想,有這些遺憾與無知,我們留住的永遠是記憶里年輕的,豐潤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