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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格爾大宮女

安格爾大宮女


作者:蘇二花



我二哥撬起門檻下的大青石板時,我們院兒對面文化館的飯店開業(yè)了。遽然而起的鞭炮驚擾了宿在邊靖樓上的麻燕,成千上萬的麻燕被驚起,繞樓而飛,密密匝匝,遮天蔽日。
邊靖樓在縣城中央,文化館在邊靖樓下,我們院兒在文化館對面。
鞭炮響起的時候,我站到我們院兒,穿過幽深而窄長的門洞,把目光放在鞭炮硝煙之后的飯店門頭上。這個新開業(yè)的飯店與縣城所有的飯店都不同,它沒有招牌,唯一的標志,就是門頭上用膠泥糊上去的一個女人身體。
得承認,那真的是一個女人的身體。雖然是用屎黃的膠泥糊上去的,手法之拙劣,用心之隨意,讓人懷疑那根本就是一坨屎。但那一坨屎卻有著分明夸張的長發(fā),和胸前兩個球形的凸起,以及,豐腴過度的臀部和修長過頭的大腿,無論從哪一點論,你都得承認,那門頭上橫陳的著的,的確是個女人。如果你承認那是泥塑的話。
這屎黃女人,一時成了縣城最大的看點,幾乎所有路過的人,都要再三舉目。只顧著看女人,就沒有用來看路的眼睛,一時間,縣城很多人都撞了。自行車與自行車撞了,自行車與驢車撞了,自行車與人撞了,人與驢撞了,人與自行車撞了,人與人撞了,驢與驢,撞了。
我是站在我們院兒里,看著這泥塑一點一點成型的。
那一天,正對著我們院兒的文化館,破天荒地卸下了厚重的門板與窗板。巨大的玻璃櫥窗突然暴露出來,水映天藍一般,把隔著一條馬路的我們院兒照亮。我站在我們院兒中,眼睛好大一會兒才適應了這突如其來的明亮。我看到,一個男的,站在文化館水映藍天的巨大玻璃窗下。
我目瞪口呆!
我該怎樣形容這個男的呢?真的,我該怎樣形容這個男子呢?雖然隔著一條馬路,隔著幽深而窄長的門洞,我依然把他看得真切。
他站在那里,笑著。他只是站在那里,笑著,就足夠我目瞪口呆了。他穿電視劇里那樣的西裝,我說的電視劇,是香港電視劇,就是那種肩膀處有墊肩,前襟打著硬襯,上寬下窄的西裝。他中分頭發(fā),是香港電視劇里才有的那種,準確說,是香港明星郭富城的那種。他在吸煙,他用手指夾煙,不是用常見的食指和中指那樣夾,而是用大拇指和食指夾,看上去痞痞的,這讓他有了一種與眾不同的帥。他是那樣的,不停地調換支地的雙腿,時不時甩甩頭發(fā),這使他漂浮,如滹沱河上一支搖曳的蒲葦。他還不時用手指往后梳理一下頭發(fā),像電視里賣洗發(fā)水的港臺明星那樣。他笑,白牙齒就像閃了一道電。
我五內俱焚!
我說一下我吧,我十三歲,身體起了變化,我已經(jīng)知道了男人和女人區(qū)別,也知道了人之所以能來到這個世界的原因,這令我渾身酸疼。同時酸疼的,還有我一切不明就里的、對這個世界的脆弱感知:天上飄著的云,水缸里倒映著的天;書上一段意味含混的文字,錄音機里意有所指的一段歌詞;花朵上的蜜蜂,公雞踩上母雞的背,公狗和母狗鏈在一起。所有我能看到的,我都能把它們和一些無法啟齒的隱秘事情聯(lián)系起來,從而產(chǎn)生無限聯(lián)想。
我斷定,我是個不潔的女孩兒。
我站在我們院兒中,目光穿過幽深而窄長的門洞,看著這個男的。沒有人知道我此刻的酸疼是有如何的劇烈,我的眼睛里從來沒有放進過這樣的一個男的,他和我所有見過的男的都不一樣。我想上天一定是出錯了。
然而,我對上天要犯的錯一無所知,馬上,上天就讓我領教了什么叫一錯再錯——從那個水映藍天的玻璃門里,又走出一個男的。
又,走出一個男的。
那是怎樣的,又一個男的啊,我能跟你說清楚嗎?他穿著一件毛衣。是那樣的一件毛衣,在手肘處打著補丁。我說的補丁,不是種地大爺打著的補丁,而是電視劇里,大島茂的衣服上打著的那種補丁。我說的電視劇,是日本電視劇《血疑》。就是那種非但一點不寒摻,反有說不出的時尚和,誘人的補丁。
他怎么能那樣?他往那里一站,我在我們院兒里,木了。
我說過我是個十三歲的不潔女孩了。我的不潔,來自我對自異性的不良感知,這不良包括內心的波折以及身體上微妙的變化,這令我深感羞恥。
隔著幽深而窄長的門洞,隔著一條馬路,我的不潔,讓我靈敏地捕捉到不是一個而是兩個的、足以令我深感羞恥的男的,我身體一緊。我跳了起來,像個受驚的兔子,一跳三尺高。我被自己的彈跳嚇著了,我急忙跑回家。
家里,我二哥正在地窨里尋寶。
我朝地窨里看去,我二哥手持蠟燭,正在地窨里仔細摸索每一塊磚。我二哥說,只要有一塊活動著的磚,就有可能藏著一個富可敵國的寶藏。我問二哥,你找到寶藏了沒?
我突然響起的說話聲,驚著了二哥,他在窨里抬頭看上面的我,說并沒有。他的聲音有點沮喪,但依舊保持著對寶藏昂揚的追求,他說,會找到。
地窨里,我二哥手持蠟燭,一寸一寸摸索著磚壁。我無意二哥的寶藏,我只感受著我的酸疼。那樣的兩個男的,我該和哪一個結婚?無論和哪一個,另一個都會成為我畢生不能愈合的傷口吧。
結婚?我偷笑了一笑。
我的笑恰被仰起頭的二哥看到。在二哥手里的燭光映照下,我的笑因為意味不明而增添了略帶神秘的滄桑,與我的年齡不符,顯得波詭云譎。我二哥問:小樹,你怎么了?
我立刻收起了笑。二哥這一問,令我慚愧。我不知該如何回答二哥這個問題,我探下頭去,想不出任何詞語。好在二哥并沒指望我回答,他一手持著蠟燭,另一手一塊一塊摸索著地窨里的磚塊。
我掐了自己一下,下了狠手的那種。疼痛使我清醒。我是個不潔加不良的女孩兒。
但疼痛不能抑制我的腦漿翻滾,我真的是只能和其中一個結婚,但另一個我希望他對我始終不離不棄。這樣,會有兩個男的為我吃醋。他們之間該有一場決斗,失敗的一方會浪跡天涯,但最終還是忍不住對我刻骨銘心的相思,又回到我身邊,我們會微妙而曖昧地相處一生。
是翻滾的腦漿把我?guī)У皆簝豪锏模艺驹谖覀冊簝褐校业难劬Υ┻^幽深而窄長的門洞,放在了水映藍天的玻璃門前。他們倆,就是那兩個男的,還站在那里,都抬著頭朝上看。
在看什么?我酸且疼。我抬頭看。我看到,我們院兒上方被屋檐切割的四方天空,古老的房檐滴水起著微型的波折,竹節(jié)一般的瓦壟泛著黛青的顏色,以及瓦壟的縫隙里一簇蓬勃茂盛的野草。我還看到,探出半個身子的邊靖樓,以及邊靖樓上巨大的匾額,上面“聲聞四達”四個字,愈發(fā)粗壯。我還看到,不知疲倦的麻燕,一如既往地繞樓而飛,它們身材嬌小靈巧,在空中翻飛時略微帶點兒狂妄和恣肆。不遠處,比邊靖樓略矮的鐘樓上,鑄鐘發(fā)出了沉悶的轟鳴。遠處,阿育王塔上懸掛的銅鈴,在風中鈴鈴作響。
 

 
我真的是親眼看著他們兩個把屎黃的膠泥一點一點糊在門頭上的。我這才知道,那天他們一起仰著頭朝上看,看的其實不是天,不是麻燕,更不是邊靖樓,他們看的是文化館的門頭,并琢磨著怎樣把屎黃的膠泥糊上去。
我站在我們院兒中,隔著幽深而窄長的門洞,隔著一條馬路,親眼看著他們,把一點一點屎黃的膠泥變成一個女人。
夸張的長發(fā),胸前的球形凸起,豐腴過度的臀部,這不是令我眼熱心跳的原因。令我眼熱心跳的,是他們兩個。他們站在文化館門頭的水泥苫水上,笑著,說著,徒手糊出了一個女人的身體。雖然隔著幽深而窄長的門洞,雖然隔著一跳馬路,我還是能聽到他們的說話聲和嬉笑聲。
他叫他小易,他叫他黃平。
小易和黃平,站在高高的水泥苫水上,我們院兒幽深而窄長的門洞,框住了這個畫面,水映藍天是他們的底色。他們都是細腰,寬肩,長身。他們笑的時候,都是在晴天里劈過的一道閃電。他們高高站著,凌駕著,統(tǒng)御著,滿手滿手的膠泥。
小易說,哎呀,變形了,我們該打個底稿才對。
黃平說,是呀,變形了,我們該打個底稿才對。
兩人笑。他們笑得很故意,是一種使了壞還得逞的笑,因為站得高,故而聲音響亮。水映藍天的玻璃都受到了震動,水波紋一樣一漾一漾起來。
我斷定他們兩個都在使壞,他們徒手糊一個女人,他們的手在那女人身上游走,在那胸前的凸起處,在那雙腿的夾縫處,他們的手,是游在油里的魚。這才是令我眼熱心跳的真正理由。他們,真的是我見過的,最壞的人了。我臉發(fā)燒,身體微微顫抖,心里充滿沒來由的幸福。
小易說,啊呀,腿太長了,嘻嘻。
黃平說,不對,是這倆太大了,哈哈。
黃平的手在一直在女人胸前的球體上,他哈哈大笑著。小易也在笑,但沒有笑出聲,他含著笑,在高高的水泥苫水上踢了黃平一腳。黃平像后彈去,險些踩空。
好驚險。我的心跟著一個忽悠,像一腳踩空,從高山跌落。
黃平的身體在高處晃了幾晃,好像是失去平衡,也好像是故意而為,他就勢從高處跳了下來。我大驚失色,文化館是水泥建筑,比我們院兒里的瓦房高多了。沒想到,他雙腿著地的剎那,往上一個彈跳,又往前幾步大跨,便穩(wěn)穩(wěn)地站住。他后退幾步,仰頭看,大聲說:比例不對了,早說了要打個底稿的。
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有如此好的彈跳,像一個懷有絕世武功的奇人,像從金庸小說里走出的大俠。那一刻,我一直懷著仗劍天涯的夢想有了可靠的例證,血紅殘陽下,我抹去劍上的鮮血飛身上馬絕塵而去,也有了可能的走向。
這是安格爾大宮女嗎?黃平笑著,朝站在上面的小易說。
站在架子上的小易,努力把自己的上半身往后仰,端詳半天,也說,這是安格爾大宮女嗎?
兩個大笑。
安格爾大宮女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確定,那一定很不尋常,就像小易和黃平。就憑小易和黃平,就算把一坨屎糊在門頭上,那也不是尋常的一坨屎。
小易站在上面,甩甩手說,脖子好酸,不想塑了,算了。
黃平站在架子下,笑說,算了就算了。
這就是文化館門頭上,這個屎黃女人的來歷以及她形成的過程。我站在我們院兒中,親眼目睹了這一切。在這個過程里,我臉上的笑,始終與小易和黃平同步。我為我自己所不齒,但我分明又是歡愉的。
小易從梯子上下來,說明天就把羅安和悅芳叫過來。黃平笑,說叫過來也沒用,你還指望她們能干什么活兒。小易笑,說擦擦玻璃墩墩地總是能的。又說,哎喲,忘了把桶提下來了。
桶在苫水上,小易舉頭望去。黃平說,這好辦。他一步就跨到旁邊的矮墻上,幾個縱身,人就已經(jīng)上了文化館的房頂。
啊呀——我一聲驚叫。
我的一聲驚叫,把我們院兒的人叫了出來。我們院兒的人,看到我之后,又齊齊把頭都轉向外面。水映天藍的亮,穿過我們院兒幽深而窄長的門洞,晃了一院兒。我們院兒的人,都對這突然而至的亮,不知所措。
我說的我們院兒里的人,是紀文叔叔、老孫大爺,老李大爺,老樊大爺,還有我爸和我媽。
如你所知,紀文叔叔是縣電機廠裝電機的工人,老孫大爺是縣裁縫鋪的裁案師傅,老李大爺呢,是縣鞋廠的會計,我爸是縣郵電局送信的,我媽是縣裁縫鋪扎衣裳的機工。老樊大爺,是縣印刷廠的保管。
我們站在我們院兒中,穿過幽深而窄長的門洞,訝異無比地看著對面文化館的門頭上,一堆膠泥糊在那里:屎黃,不成比例,拙劣得像開了個玩笑,但就是一眼能看出是個女人。我們院兒的人都目瞪口呆。
你們干啥呢?紀文叔叔隔著幽深而窄長的門洞問。
雖然隔著門洞和一條馬路,黃平還是一下聽到了這一問。他順著梯子下來。他過了馬路。他朝我們院兒走來。那幽深而窄長的門洞,把水映藍天下的黃平,變成一個黑色的剪影,再由一個黑色的剪影,變成一個穿著果綠色毛衣的、笑吟吟的后生。
三十年后,我依然堅信,我們院兒那條幽深兒窄長的門洞,是一個波粒二象性的存在,它在停駐時間的同時,也穿越和牽引著未來的時空。黃平就是那樣,從那幽深而窄長的門洞穿越過來,笑吟吟站在我們面前。
他和我們院兒的人都不一樣。他站在我們院兒中,站在紀文叔叔,老李大爺,老孫大爺和我爸當中時,他的果綠色毛衫就是來自未來時空的陽光。
我渾身酸疼。
我想逃。
可我紋絲不動。
我們院兒的人,也都被未來的果綠色陽光所照射,一動不動。
他說,我們,我和小易,要開個飯館兒。
我們院兒的人,都沒有說話。
黃平從褲兜里掏出一盒煙,給我們院兒的人發(fā)煙。紀文叔叔拿住了煙,看了看,把煙夾在耳朵上。老李大爺把煙放在嘴里,黃平給他點燃了煙。老李大爺問,開飯館兒,為啥要把膠泥糊在門頭上?
黃平說,那是個泥塑。說著,他自己笑了,撓了撓后腦勺。他短暫的羞澀,和淺笑時的慌張,以及撓頭時的拘束,使他由一個穿越而來的太陽,落在了實地。老李大爺說,就算是個泥塑,你也該給她穿件衣裳嘛。老李大爺這句笨重的玩笑并不好笑,但我們院兒的人心領神會地笑了,并且很愉悅。黃平也跟著笑,再次撓撓頭。老李大爺說,看你這后生,也是個老實娃娃。
泥塑和飯館兒之間的邏輯,黃平給我們院兒的人解釋不清楚,總之,他們是要在我們院兒對面的文化館,開個飯館兒。我們是美術學校畢業(yè)的,黃平說。他這么一說,我們院兒的人就更糊涂了,我們照樣把泥塑、飯館兒和美術學校之間的邏輯搞不清。
文化館讓你們開這個飯館兒?老孫大爺問。黃平說,憑啥不讓?現(xiàn)在是市場經(jīng)濟,文化館無非是也說錢,只要交房租,他管我開的是不是飯館兒。
我們院兒的人,都張大了嘴大了嘴,我們對“市場經(jīng)濟”一無所知。
老實娃娃黃平,一句話把我們院兒的人全都變成了老實人。
 

 
現(xiàn)在有時間來說說我二哥了。我二哥二十三歲,有一頭濃密的頭發(fā),只要連著兩個月不理發(fā),我二哥就能成為一頭雄獅。有這樣一頭頭發(fā),我二哥給太和嶺口村郵政支局送信的時候,就可以不戴帽子。
我二哥頂著這樣一頭頭發(fā),騎著自行車穿行在地勢險拔的雁門關,朔風吹打著他的頭發(fā),在他耳邊嗚嗚作響。他能聽到風過群山的呼嘯,也能聽到自己頭發(fā)在風中一根一根宣布獨立,我二哥面對的是海拔1000多米的雁門群山。
雁門關之所以叫雁門關,就是說這是個連大雁都飛不過的地方。山是那樣的山,是在青天白日下,依然黑黢黢的山。雁門關的公路,九曲十八盤,像一條從天上隨意丟棄下的長帶子。我二哥騎著自行車走在這根帶子上,像一只螞蟻爬行在一株盤根錯節(jié)的大樹上。他會很長時間看不到一輛車,會聽不到任何來自人類的聲音。這樣的時候,雁門關的山就可怕起來,黑黢黢怪石凌空,并全部朝前傾,隨時隨地能全部壓下來。
這樣的時候,我二哥就會用力踩自行車,把全身的力氣都放在腳蹬上。我二哥一頭茂密的頭發(fā),在這個時候全部都是站立的,這使我二哥看上去很可怕。朔風欺負他,會把他的臉向四面八方扭扯去,這使我二哥看上去很猙獰。
我二哥像一頭雄獅,但我二哥卻害怕狼,騎自行車走在這樣的山路上,我二哥始終覺得有一匹狼就潛伏在路旁,下一刻就能把他撕裂。
我二哥以為自己是剛烈的。我也這樣以為。但我二哥終于還是沒能忍住,哭了。
我二哥嚎哭的聲音,穿刺雁門群山,在雁門關前后百里都空無一人的公路上,豪壯又凄厲。他的嚎哭引發(fā)了葬身雁門關孤魂們的共鳴,紛紛應和,那些遍布雁門關荒嶺的漢家戍邊忠骨,以及那些有宋以來就積累下的曝尸曠野的守關戰(zhàn)士白骨,都在我二哥的嚎哭聲里,發(fā)出悲憤的嗚咽。
哭過之后,我二哥就開始在我家地窨里秉著蠟燭,尋找寶藏了。
對于家里有地窨這個事,我爸感到十分好笑。我爸也是送信的,但我爸資歷比我二哥老多了,他不用跑山路,就在城里送信。不但我爸,其實知道的人都感到好笑,畢竟,把地窨挖在家里,并不留通氣孔,這樣的地窨,是連一顆白菜都不能存放的。還是老李大爺說,我們住的這個院兒,解放以前是個票號,知道票號是什么不?就是老以前的銀行。老李大爺說,我們住著的這個院兒,前面臨街的,也就是大門兩翼,是原來票號的門市,就是存兌銀子的地方。門市后是伙計或保鏢住的宿舍,這就是我們院兒的門洞如此幽深而窄長的緣故。我們的院兒,上下東西廂房原本都住的是票號的掌柜和賬房先生,正南房呢,是開會或商議大事用的,住票號里最大的掌柜,有時總票號的東家也來住。我們家,也就是上東廂房,原本是票號的金庫。老李大爺說,在解放前,票號每一天流通的銀子,都是存放在我家這個地窨里的。
老李大爺還說,其實我們這一片,也就是邊靖樓下的馬路兩旁,在老以前都是商戶,是票號連著票號,商鋪連著商鋪,我們住著的院兒,只是其中一個罷了。為什么邊靖樓下有這么多票號和商家,老李大爺也給解釋了,他說是因為我們這個縣,西通太原,東通北京,北通呼市,地處三岔,。地處三岔,意味著商品和銀兩要在這里集散。老李大爺說,我們這個縣,是游牧民族和農業(yè)民族的緩沖地,也是交換地。
老李大爺?shù)淖詈髱拙湓挘屛覀兪ヂ犗氯サ哪托模踔灵_始懷疑他所說的真實性。如你所知,老李大爺只是個鞋廠的會記,并沒有什么高深的文化,他知道什么叫游牧民族和農業(yè)民族?分明是在唬我們。
對老李大爺沒文化這個事,從他兩個兒子身上就能得出驗證。
如你所知,老李大爺?shù)膬蓚€兒子,一個因為賭博被關了大牢,一個已然成了小偷。有這樣兩個兒子的老李大爺,他說的話你能信?另外一個佐證就是,老李大爺自己用毛筆寫的對聯(lián),笨重到麻燕看了都要翻白肚皮,你就該知道他說什么游牧民族和農業(yè)民族的時候,是有多不著邊際。反正我爸就從來沒聽過什么游牧民族或農業(yè)民族。
老李大爺極其輕蔑地說,你一個下煤窯的,當然不懂。
沒錯,我爸在送信之前,的確是陽泉煤礦二礦通風區(qū)的一個煤窯工。又如何?我爸有本事調回來,還調到了縣郵電局。郵電、鐵路、銀行,這三大國營單位里的職工,抱的是鐵飯碗,這是你一個鞋廠小小會記能比的?
在我爸帶著微微笑意的注視下,老李大爺?shù)拖铝祟^。他說早以前,邊靖樓的對面,也就是我們院兒旁邊,還有個洋式大教堂。
這我們就更不相信了,大教堂?開什么玩笑,可著我們一個縣,也沒有一個是需要上帝的,有個大教堂能干啥?
但我二哥,開始了他的不淡定。他先是秉著蠟燭,下了地窨把每一塊磚都摸遍。一無所獲之后,他又開始撬我家地上的每一塊磚。他對我說,小樹,咱們家,在老以前是個存銀子的金庫,你就不相信咱們家的某個地方有遺留下的金元寶?
我二哥說這話的時候,兩眼灼灼,像暗夜里行走著的一只黑貓。我必須相信我二哥,我們這個曾經(jīng)是金庫的家里,一定有個什么地方藏著金元寶。
我二哥說,我要有錢,有很多能讓我想不干什么就不干什么的錢。
我二哥在我家挖寶藏的時候,我們院兒對面文化館的飯館兒,開業(yè)了。
那飯館兒是開業(yè)了,可我的心卻涼了下來,我發(fā)現(xiàn),小易和黃平,原來都已經(jīng)結婚了,他們嘴里說的羅安和悅芳,就是他們年輕的妻子。
這對我是個打擊。
我站在我們院兒,隔著幽深而窄長的門洞看去,小易和黃平,站在門口迎來送往,而被稱做是羅安和悅芳的兩個女人,站在他們身后,巧笑倩兮。好吧,我承認,羅安和悅芳,也是穿著電視劇里才有的衣裳,對,也是港臺電視劇里才有的那種,好了吧。尤其羅安,居然留著清水掛面的發(fā)式,神似林青霞。那樣的發(fā)式,與她高挑的身材十分匹配,也與我夢想中的自己高度吻合。我十三歲,對未來的我充滿想象和安排,但黃平的媳婦羅安,照著我夢想中的想象和安排,提前出現(xiàn)在我眼前,這令我悲慟。
令我更加悲慟的,還有我仗劍天涯的夢想。我要與小易或黃平中的一個結婚,然后我們一起騎快馬、飲烈酒,一黑一白兩匹馬,在殘陽如血中笑傲江湖。我的一生,絕不在我們這個把天空切割成四方塊的院兒里,我的一生,若不在青藏高原的最高山峰上,就一定是在內蒙古草原的風吹草低處,總之,必須是高遠和遼闊的。能陪伴我壯闊而豪邁一生的,只能是小易,也可以是黃平,像一切武俠小說里英俊不凡的男主角,有俠骨,有柔腸,有劍膽,有琴心。
可他們居然都已經(jīng)結婚了,這無疑是給我的夢想戳了一個窟窿,使得這夢想四面透風。我恨他們。
我想,我該和二哥一起,在家里尋找寶藏了。
 

 
尋找寶藏這個事,我二哥不是沒有道理。
就在上個月,縣城挖開馬路兩側埋自來水管道。管道溝深不過兩米,挖出不少石頭,這些石頭都是圓潤的大青石,這倒也佐證了我們縣城一直被稱為石頭城的由來。
據(jù)說我們縣城,解放以后還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保留著自古以來的模樣。有城門,有城樓,有甕城,有城墻,有吊橋,有護城河,而邊靖樓,穩(wěn)坐縣城正中央,坐南朝北。我們縣城,是用石頭壘起來的四方城。
挖出石頭,不足為奇,但一鎬下去,工人們挖出了陶罐。
陶罐密封著,還用白石灰裹著,大家都不以為是陶罐,還以為就是個白石灰疙瘩,就拋棄在馬路邊,和石頭一樣,被踢來踢去。逐漸地,石灰剝落,黑色的陶罐露出。有好奇者用腳踢,三踢兩踢,滿滿一罐子白洋從破損的口子處泄漏出來,白花花,把人眼灼瞎。
白洋被哄搶一空,據(jù)說里面還有銀元寶。后來又說,還有金元寶。
挖出陶罐和白洋,這事在我們縣城不是孤例,這似乎在證明老李大爺說的話,他說我們這個縣城是游牧民族和農業(yè)民族的交匯處,是商業(yè)的中轉站,是個商賈云集,物阜民豐的地方。老李大爺還說,我們縣的人,不只能吃苦,還有腦子。所以老早以前我們縣城里的人走西口,很少以伙計身份回來,但凡回來,不是掌柜就是管家,你看我們縣城專門有一條街叫管家巷。老李大爺?shù)倪@句話,讓我們院兒的人都點了頭,他總算有說對一次,我們縣城的確有一條街叫管家巷。
這一陶罐的白洋,堅定了我二哥在家尋找寶藏的信心,我二哥說小樹,我不信金庫里沒有遺留下一根金條。對,我也不信。可二哥分明已經(jīng)把地上所有的磚都撬了一遍了,除了發(fā)現(xiàn)幾處耗子盜洞,我們確實沒看到金條。
此時,我二哥戀愛了。
除了我二哥戀愛這件事,還有一件事很值得一提,那就是黃平拉著羅安,穿過我們院兒幽深而窄長的門洞,站在我們院兒中央。
這一次,我們徹底看清楚了羅安。
她比我們看見的還要漂亮。杏眼,盤臉,圓胳膊,發(fā)育得太充分,以至于讓我們院兒的叔叔大爺們都張大了嘴,姨姨嬸嬸們都瞪大了眼。羅安懷孕了,黃平說。我們院兒的人都用眼睛看著這對人兒,像看著自己曾經(jīng)的理想。
黃平說,羅安懷孕了,想在我們院兒里租個房子住。黃平說,只是暫時住,生產(chǎn)的時候就回老家去生。羅安說,住這里,不耽誤飯館兒的生意。
羅安這一開口,我們院兒的人更加吃驚了,原來羅安是說普通話的。黃平說羅安是河北承德人,是他在美術學校時的同學。
我們院兒,已經(jīng)有一個說普通話的了,那就是住在二進院兒的孟朝陽。對了,我說過我們院兒,是個二進院兒嗎?
其實,我們這一片,一個深院兒挨著一個深院兒,都是二進院兒,甚至三進院兒四進院兒。也許老李大爺是對的,他說這些院兒,曾經(jīng)都是商戶,不是票號,就是商鋪,都是前門臉做生意,一進院住掌柜和執(zhí)事,二進院三進院住家屬,四進院五進院是倉房或柴炭米面房,還有廁所雞圈豬圈之類。
我們院兒是二進院兒,從正南房側旁的閣樓下穿過,就是二進院。二進院兒里,住著正北房的老樊大爺。他家是前后南北房,即在前院兒他家是正南房,在二進院,他又成了正北房。二進院里還住著照相館的秀軍哥,和北京知青孟朝陽。
孟朝陽是北京知青,和他同時期插隊來的北京知青都早已回了北京,只有他留在我們縣木器廠,因為他和我們縣木器廠里一個大眼睛的姑娘結婚生子了。
孟朝陽說一口脆生生的普通話,和他說話,就像和電視劇里的人說話。同樣的一句話,我們院兒的人說出來也就說出來了,他說出來,卻帶著韻,帶著情,帶著甜蜜度。
我們都愛孟朝陽,孟朝陽一雙眼珠像放在盤子上的兩顆玻璃。有這樣眼的人,我們縣城里的人生不出。他有一雙小兒女,一個叫陶陶,一個叫歡歡。聽聽,陶陶,歡歡,我們縣城里人,生個孩子不是叫二柱就是叫二花,再不然連二柱二花這樣的名字都懶得起,直接叫二小子和二閨女。陶陶,歡歡,這得多電視劇的名字呀,何況孟朝陽還教他們說普通話。
木器廠早倒塌了,孟朝陽教陶陶和歡歡說普通話,是在為回北京做準備。孟朝陽時刻都在為回北京做準備。
黃平和羅安,就租住在二進院兒的西廂房里了。
羅安的進住,使得我被戳了窟窿四面漏風的理想,徹底破碎。我覺得無論我有多么想和黃平一起笑傲江湖,都無法逾越羅安這個障礙。我沒法想象,當我和黃平騎在飛馳的馬背上,雙劍合璧,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時候,旁邊始終伴隨著一個孕婦。這令我頭痛欲裂,我想我還是自決了吧,再一想,覺得還是一掌劈死黃平吧。
不獨理想,現(xiàn)實情況已經(jīng)發(fā)展到我每天晚上上廁所,也成了一個艱難的事情。
如你所知,我們院兒的人想要上廁所,必須穿過二進院兒。長久以來,我們穿過二進院兒的時候,會看到老樊大爺在精心照顧他半身不遂多年的老伴兒,會聽到孟朝陽教他一雙小兒女說普通話,會看到秀軍哥在擺弄他的照相膠片。現(xiàn)在,我們院兒的人,每天晚上上廁所還會聽到羅安和黃平的聲音,還會看到他兩人剪在窗欞上的身影兒。
我很奔潰。我的理想是白馬嘯西風,是江湖夜雨十年燈,但我在晚上穿過二進院兒的時候,遭遇的卻是瑣碎和日常。我無法接受,說著普通話的羅安和留著港臺明星發(fā)式的黃平,居然如我們院兒的人一樣,活得如此瑣碎和日常,這令他們有了超乎我們的庸常和可恨。他們也在門前放柴和,也把煤炭一塊塊垛起來,也在門后放一把笤帚,也把一個尿盆扣在墻頭。
這些,無一例外摧毀著我有關江湖和浪漫的遐想。我感受到了生活的惡意,它是從瑣碎和日常里散發(fā)出來的惡氣味,在太陽的蒸騰下,無處不在地彌散著,侵蝕著。
二進院兒照例是屋檐切割下的四方塊,邊靖樓也于波折的屋檐處探出了頭,阿育王塔的銅鈴也能穿過屋頂上目呲欲裂的脊獸,把聲音送進來。
我不能阻擋這溺斃其中的深淵。我想,老李大爺說的對,我們這個院兒的旁邊,的確該有個大教堂。


 
我站在我們院兒里,穿過幽深而窄長的門洞,看著小易在他的飯館兒忙里忙外的時候,山虎哥拉響了他的小提琴。
山虎哥是裁縫老孫大爺?shù)膬鹤樱瑓s一點不像老孫大爺。老孫大爺是美男子,修長身材,大眼,白臉,他往人群里一站,就看不到別人了。山虎哥二十多歲年紀,矮墩身材,臉和肩膀之間沒有過渡,一部絡腮胡,一副敦厚相。
老孫大爺對山虎哥從來沒有好臉色,山虎哥就離老孫大爺遠一些。遠得久了,山虎哥就學會了小提琴,沒事就拉,也沒個師傅教,拉琴如同鋸木頭。這不怪山虎哥,畢竟我們縣城搞音樂的都是吹嗩吶和拍大镲的,拉小提琴的,他還真是第一個。
在山虎哥琴聲伴奏下,我的眼睛里充滿淚水,我為山虎哥嘔嘲哳的琴聲所感動,我能聽出,山虎哥也是一個被困在四方塊天空下的俠客,他的理想也是高遠和遼闊,他的想象也在白馬上馳騁。
我二哥翻起了我們家里的每一塊磚時候,戀愛了。那是個雁門村的姑娘,沒工作,沒戶口,遭到我媽的強烈反對。我媽的反對,加快了我二哥翻磚的速度,他說小樹,我要有錢,我得有錢。
我二哥戀愛的對象我見過,少白頭,溜肩膀,后背寬,能在上面搟面拍黃瓜。我不知道我二哥的審美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扭曲的,但我支持我二哥的一切,包括他扭曲了的審美。我說二哥,你趕緊找到寶藏,你要有錢了,你給我買一匹馬。
馬?我二哥終于把眼睛從磚下移到我臉上,看著我,然后他說,給你買,但不是一匹,是一百匹。
我二哥要給我買一百匹馬的話音剛剛落地,就收到了一個好消息——郵電局要給他配一輛送信的摩托車!
當我二哥跨上縣城第一輛摩托車的時候,如同跨上了一匹汗血寶馬。紅色漆皮的摩托車反射著金燦燦的陽光,郵綠的報紙兜馬鞍一樣一左一右披掛著,我二哥轟油門,踩發(fā)動,從邊靖樓下出發(fā)的時候,像一個真正披掛上陣的將軍。摩托車巨大的轟鳴聲,照樣驚起邊靖樓上棲息的麻燕,它們張皇失措,漫天飛舞。
我永遠不會忘記二哥絕塵而去的一瞬。摩托車猛地竄出,邊靖樓似弓弣,貫穿門洞的馬路似弓弦,騎著摩托車的我二哥似射出去的箭。我二哥一頭茂密的頭發(fā)獵獵招展。我二哥腰板挺直,在摩托車巨大的轟鳴聲中,穿過邊靖樓的門洞,向著雁門關出發(fā)。
為了能看到遠去的二哥,我急忙跑上邊靖樓。在邊靖樓臺基的城垛上,我看不到二哥。我轉身往樓上跑。木質樓板在我疾跑的腳下,發(fā)著嘎吱的響聲。我完全沒有意識到,來自明成化年間的木板,被我疾跑的雙腳,擂出現(xiàn)時當下的聲響,是有多黃鐘大呂。
我看不到我二哥,沖向樓梯,往二樓跑。
我在二樓的勾欄處,向著二哥遠去的方向張望,還是沒有看到二哥。我再往三樓沖。
在邊靖樓“威震三關”的巨大匾額后,我終于看到我二哥騎著摩托的身影。那一刻,我淚流滿面。我頹然坐倒。往最高遠與最寬闊處去,那該是我的理想。我始終在琢磨這個理想,該和誰來結伴,卻在這一刻突然明白,這樣的一個理想,其實只能一個人去完成。
我抹著眼淚,建成于明成化年間的邊靖樓散發(fā)出腐朽的味道,將我緊密包圍。
啊——站在邊靖樓最高處,我一聲長嘯。
我沒想到,我的一聲長嘯,被邊靖樓磚券洞的臺基和三層四檐歇山頂?shù)臉巧矸糯箝_去,并在清朝嘉慶年間“聲聞四達”和“威震山關”兩個亞洲第一巨匾的共同作用下,往四周里輻射開去。與邊靖樓相對的鐘樓,第一個感應了我的嘯聲,它用金大定年間修建的,二層三檐十字歇山頂?shù)哪举|結構,回應了我。
鐘樓之后的阿育王塔,始建于隋朝,做覆仰蓮瓣及重澀混肚與方澀的須彌坐式,它層檐下華麗的磚仿木構斗拱上,懸掛著的銅鈴,在我的啊一聲中,搖擺起來。
連更遠處的滹沱河,也呼應起來,一隊大雁嘩啦啦起飛,寫出一個大大的“人”字。
四街三關,通衢大道,灰轉青瓦,鱗次櫛比。恢恢邊靖樓,泱泱大城池,都被這一聲啊揭起了蓋子,一時間,整個縣城人聲鼎沸,風生水起,喧騰無比。
與此同時,老李大爺一個耳刮,打在他孫女李桂花臉上。說,你為什么要偷錢?錢對你很重要嗎?
老李大爺發(fā)出這一問的時候,正當黃昏,住在邊靖樓上的麻燕歸巢了。火燒一般的晚霞鋪了大半個天空,歸巢的麻燕密密匝匝盤旋在邊靖樓上。我們院兒被屋檐切割出的四方天空,半邊碧藍,半邊火紅。“錢對你很重要嗎?”我們院兒的人,都在這一問里,沉默了整個黃昏。
老李大爺?shù)膶O女李桂花,比我大兩歲。老李大爺這一耳刮,讓李桂花和他徹底決裂。而山虎哥鋸木頭的小提琴聲,也遭到他妹妹孫小平的強烈抵制。孫小平上高三,馬上面臨高考,她不允許任何噪音攪亂她高考的決心。老孫大爺急急忙忙辦了退休,開了縣城里第一家個人裁縫店。老李大爺四處籌錢,四處活動,要為坐牢的大兒子保留下煤礦工人的身份。
我還是站在我們院兒里,穿過幽深兒窄長的門洞,看對面文化館那屎黃的膠泥女人。我一定要弄明白,安格爾大宮女,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羅安的肚子已經(jīng)凸顯,就不大去飯館兒里幫忙了,倒是多愿意和我們院兒里的人混在一起。我媽退休了,上了一輩子每天10小時以上的班突然閑下來,讓我媽像一輛突然剎車的綠皮火車,身體里到處都是咣當咣當?shù)仨憽T僖膊辉敢庠律训奈覌專ч_了麻將桌。自此,我家每天都有10小時以上,被麻將桌的推牌洗牌聲籠罩。
我媽的麻將桌子,招來好多人的圍觀。我們周圍的人,好像都是從我媽退休那一刻開始起,再也沒有干不完的活兒,再也沒有忙不完的事兒,變得史無前例地悠閑。
羅安成了我家的常客,每天都在我媽的麻將桌前吃四條碰五匹暗杠六萬。羅安標準的普通話,和她新鮮時尚的衣服,以及白亮發(fā)光的皮膚,把我媽的麻將桌不知抬高了多少個檔次。
羅安成了我家的常客了,我就和羅安逐漸熟了起來,也就有了進到羅安家里的機會。如同我的理想,羅安家有個大大的梳妝臺,梳妝臺上,集結著一個由瓶瓶罐罐的組成的軍團。有我一直想要的杏仁蜜、霞飛霜、百雀羚香脂膏、麥飯石洗面奶、啤酒洗發(fā)水、掛花頭油、友誼雪花膏和鵝蛋粉。與理想狹路相逢,我并不是一個勇者,我目光呆滯,面露傻相。
羅安說這些油油粉粉你隨便用。她要這么說,我只好讓自己對這些油油粉粉表現(xiàn)出滿不在乎。我把目光移向別處。事實證明,目光是個慣犯,總在犯錯。我目光所到之處,是炕上的被褥。如你所知,我們院兒的人,炕上的被褥都整整齊齊垛著,一垛就是一人高。我們每一家的炕上都是平展展的綠漆布,正中一只拖著碩大尾巴的孔雀昂首挺胸,大塊大塊的艷色牡丹將它包圍,模擬著一種富貴無比和繁華以及。我們在漆布上會客、吃飯、擠虱子,有時也在上面發(fā)生戰(zhàn)爭。這戰(zhàn)爭是孩子們之間的,也有夫妻們之間的,我們鮮有不在這戰(zhàn)爭里頭破血流氣急敗壞的。每一家都一樣。
羅安這里不一樣。她的被褥沒有垛起,而是只疊了被子,把褥子平鋪在炕上,褥子上面,是粉色團花大床單。沒有垛起的褥子,如秘密闖入我的眼中,激發(fā)我的想象力,而這想象力顯然是不潔加不良的。
不潔加不良的想象力,甚至讓我真切看到了羅安和黃平睡在上面時的千姿和百態(tài)。我急忙收回目光,我還是個孩子,我不能無恥。
我想我是中了七傷拳,或者是分筋錯骨手,再不然就是黯然銷魂掌,總之我生命垂危。江湖有風險,我只是沒想到我還沒有正式闖蕩江湖,已然就折戟沉沙。我的目光抱頭鼠竄,狼狽不堪。卻驀地剎住。
那是什么!
在墻角,支著一個畫架,畫架周圍,是一些裝在框架里的畫,更多的則是散落一地的畫片。誰畫的?我這一問脫口而出。羅安說,黃平啊。他居然會畫畫兒!羅安一笑,說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們本來就是美術學校出來的。
我盯著畫架上的畫。該是油畫吧,眾多色彩堆在紙上,紛亂如麻,但還是能看出,那畫的是一片樹林和樹林之下一條伸向未知的道路。我問,誰畫的?羅安說,黃平。我多余這一問。
我多余這一問,是因為我被畫面震撼到了。那樣的一個畫面,多種色彩擁擠而雜亂地堆砌著,像是樹林,其實也可以說是任何一種別的事物,但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條路。那條路,你看不出它是來時的路還是去時的路,也就看不出它是伸向遠方的,還是從遠方伸過來的。它曲折,但堅定,是因為用了純粹的一種色彩,與周圍的多色彩堆砌形成對比。
我很快發(fā)現(xiàn),架子上的,畫框里的,和地上散落的,或是畫樹林,或是畫建筑,或是畫山水,每一幅畫面上,都無一例外地,有一條伸向未知的、堅定而純粹的路。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吃驚,我問,為什么?
羅安比我還吃驚,說小樹你居然能發(fā)現(xiàn)這個?他們說你和其他人不一樣,你果然不一樣。
羅安的意思我懂,他們不就說我是個小神經(jīng)病嘛,但這與我何干?說得好像我能改似的。羅安說,為什么我也不知道,但從認識他起,他就一直在畫路。
羅安說她不知道。我睜大了眼,看著羅安。羅安坐在炕邊沿,粉色團花大床單成了她的背景,她和她的背景傳遞的是一派溫情,可是她卻迷離了雙眼。她說,他是個不能走平路的人,他時時刻刻都在跳,在蹦,在往高的地方躥,但他一直在畫平路。
沒有什么是能把他框住的,畫框不行,飯店不行,我,也不行。羅安說。
羅安說的對,即使是被畫框框著,黃平畫上的路,也有著隨時溢出的飽脹。
 
我二哥自從騎上摩托車,就不再尋寶。他對我說,小樹,你要好好學習,將來考個大學,去北京。
而我們院兒的北京知青孟朝陽,在那一年特別忙碌。他買了一輛三輪蹦蹦車,接站掙錢。這是我們縣城第一次出現(xiàn)接站車。
孟朝陽時刻都在為回北京做準備,他的這個三輪蹦蹦車,被我們院兒的紀文叔叔好一陣嘲笑。紀文叔叔覺得用三輪車接站,是個可笑的事情,他不相信會有人花五塊錢坐車,從火車站到縣城,明明才只有八里地,走著就能回來,何必花五塊錢?
紀文叔叔在縣城電機廠上班,每月工資不夠養(yǎng)家糊口。但紀文叔叔有一雙巧手,會用鐵皮做各種小物件,并且做什么像什么。我們院兒里誰家用的雞毛撣子的插座,煙灰缸,小簸箕,都是他做的。他還會各種修理,無論什么東西壞掉,他都能把它修好。
紀文叔叔最輝煌的,是給春梅姨打造了一只白金手鐲。
是純白金鐲子。
工資不夠養(yǎng)家糊口的紀文叔叔,在縣城電機廠工作,他的工作,是修理電機。開始,他把銅絲往家里帶,賣了換菜錢,后來,他瞄準了電機上的那一點兒白金。
那白金真的只是一點兒,但紀文叔叔的巧手,就是有辦法把那一點白金摳下來。摳了白金的電機,只能報廢。不過這沒什么,那么大的一個電機廠,每天總是有各種理由報廢著各種電機。不怎么愛說話的紀文叔叔,硬是用了兩年的時間,用一點兒一點兒的白金,積攢出一個光燦燦的白金手鐲。
當春梅姨戴著手鐲在我們院兒晃動的時候,我們院兒的人都沒意識到那是白金,畢竟電機廠已經(jīng)倒塌,畢竟他們家已經(jīng)很久沒有吃一頓有肉的飯了。
其實我想說的不是春梅姨,而是紀文叔叔和春梅姨的閨女兒二毛姐。二毛姐也是天生就一雙巧手,在毛線編織方面尤其有天賦,經(jīng)她手編織的毛衣,無不針法花俏,款式新穎。只要是經(jīng)她手編織的,無論是衣服、帽子、茶巾、沙發(fā)巾、水杯套,很快就會成為樣子,被拿去模仿,繼而在縣城里流行開來。
其實這也不是我想說的,我想說的,是二毛姐不嫁人這件事。
二毛姐身材嬌小,這本身就與我們這個院兒,和我們這個院兒的人,格格不入了,她居然還有潔癖。她用的床單居然一個月洗一次,她用的水杯居然我們都不能碰,她居然一早一晚刷兩次牙。這樣一個女子,居然還敢說不嫁人?我們都替她愁。
二毛姐說了,不嫁人并不是不想嫁。二毛姐問,我該嫁誰?
全院兒的人都說二毛姐太挑。二毛姐撇嘴。對此我有不同看法。我能看出她在問該嫁誰的時候,眼里流露出過盡千帆的疲倦,和無法成就。
那你也得嫁啊。我們院兒的人都替她著急得很真誠。如你所知,我們院兒的人,和普天下所有的勞動人民一樣,是最最善良的人。
二毛姐問:然后呢?像你們一樣,把每一天過成同一天?
這話說的,有一天不一樣,那肯定是出事了。二毛姐的這一問,讓我們院兒的人確定她果然有毛病。
二毛姐不再理我們,低頭去編織她的毛線去了。她靠窗戶坐著,窗欞處打來的光,把她的臉和手指照成透亮,她的身子在暗處,反倒是被忽略的。我們院兒里的人都替她愁,很真心的。
反正,我的看法與我們院兒里的人不一樣,我覺得二毛姐是在用編織技巧建筑她自己的洋式大教堂。
 

 
紀文叔叔開始在街上擺攤,給人修自行車的時候,住在二進院兒的秀軍哥,買下了一塊宅基地。
這是個驚人的消息,他居然,買宅基地?秀軍哥是咋想的。
咋想的?用腦子想的。秀軍哥回答我們。秀軍哥住的屋子,破爛不堪,但房產(chǎn)所就是不來修。房管所不來修有房管所的理由,你們一季度交5塊錢的房費,我們拿什么來修房子?有本事你們用5塊錢的房錢自己修。
秀軍哥一氣之下,就買了一塊宅基地,他不要修房子,他要蓋房子,不但要蓋,還是要蓋樓。
蓋樓不是說話,你有錢?老樊大爺不無擔心地問。老樊大爺一心伺候癱瘓了的老伴,他老伴不會說話不會動,被子里吃,被子里屙,已經(jīng)十多年了。
問到錢,秀軍哥反而笑了,笑得極其輕蔑,也極其狂妄。之前,秀軍哥是縣城照相館兒的照相師傅,單位開不出工資了,秀軍哥就自己背個照相到處給人照相。幾年相照下來,秀軍哥手里的照相機換了又換,一次比一次看著大,一次比一次高級。
李旦哥把眼睛湊到秀軍哥的照相機上。剛湊過去,李旦哥嚇了一跳,他透過照相機的小孔,居然把一千米以外,阿育王塔上長著的一根蒿草看了個纖毫畢現(xiàn)。李旦哥把眼睛撤離照相機,有些傻,想要再看,秀軍哥卻把相機收珍寶一樣收了。誰不知道李旦哥是個小偷啊。
作為老李大爺?shù)亩鹤樱畹└鐚π⊥颠@個名詞,有自己的想法和解釋。李旦哥坐在馬路牙子上,截住了下學回家的我,問,小樹,你們都說我是小偷,可咱們院兒的人,我偷過你們誰?
我看李旦哥,不太明白他想說的到底是什么。我們院兒的人有什么可被他偷的?
我偷的,無非是大街上,每一個不把錢財保存好的小商小販。李旦哥翻著白眼仁兒,看著站在馬路牙子上的我,說這事要看怎么解釋了,打個比方。李旦哥把兩只手圍攏過來,又擴開,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手指很長。他說,比方說你在水池邊,遇到一只鱉,而你手中有網(wǎng),兜里沒錢,你能見鱉不打嗎?
李旦哥的手勢,比畫出的一個大大的問號。我回答不了李旦哥的問題,但我知道一個樸素的真理,你偷,你就是不對的。
李旦哥仰著臉,翻著白眼仁兒看我,半天沒說話。之后,他喟然長嘆,他說小樹,原以為你和他們不一樣,實際看來,你和他們沒什么不一樣。李旦哥說,我偷,就不能是為了好玩兒?
我盯著李旦哥看,直到他的眼弱下去,躲閃開。他囁嚅著說,就不能是因為,我真的缺錢?
我在李旦哥的白眼仁里看到真誠,或許還有些許單純的無辜,像麻燕翻飛時的白肚皮,雖然是一閃而過,但有著專屬的輕靈與穩(wěn)固。李旦說,我的痛苦你們誰知道。
身高一米九,胳膊粗得能在上面跑馬的李旦哥,居然還有痛苦?我滿臉疑竇地看著李旦哥,莫非,這貨也是個用自己的方法,建造著屬于自己洋式大教堂的人?
我和李旦哥,一個坐在馬路牙子上,一個站在馬路牙子上,都不再說話。我們一起,看著孟朝陽開著他的三輪蹦蹦車又去接站;看著來找我媽打麻將的人,進了我們院兒;看著放學回家的孫小平,一邊急匆匆走一邊背英語單詞;看著黃平給觍著大肚子的羅安端回來一盤過油肉;看著春梅姨提出一桶泔水,倒在街道的下水口;看著紀文叔叔把一個車胎翻出來。
我和李旦哥在大街上,穿過我們院兒幽深兒窄長的門洞,看著我們的院兒。我們同時發(fā)現(xiàn),我們的院兒,那么擁擠,那么破舊,像一個舊口袋,因著經(jīng)年的積累,百物雜亂,百味雜陳。
李旦哥說,我一點兒也不想住在我們院兒里,我不想見我老子娘,我想和我哥一樣,去勞改。李旦哥哭了。他突然溢出眼眶的淚讓嚇到了我。我的李旦哥,身高一米九,胳膊粗得能在上面跑馬,他卻是愛哭的。
我也哭了。李旦哥的想法,也是我的想法,只要能離開這個縣城,離開這討厭的邊靖樓,離開我們院兒,讓我到哪都行,哪怕是杳無人跡的西藏,哪怕是草浸天邊的內蒙。我以為我已經(jīng)足夠決絕,卻沒想到,李旦哥連勞改場都愿意,我輸了。
李旦哥抹著眼淚,說小樹,我要去掙錢,掙不了錢,我就不回來。
愛哭鬼李旦哥還在說什么,我已經(jīng)不想聽了,他的雄心壯志和我沒有一點關系。我的當務之急,是一定要弄明白,安格爾大宮女到底是個,他媽的什么東西。
安格爾大宮女?我二哥藐了一眼糊在文化館門頭上的屎黃女人后,眼里流露出迷茫,又轉身去鼓搗他的摩托車。你可以去問黃平,我二哥說。
我才不。我說過我是個不潔加不良的女孩兒,但我沒說過我傻。每與理想多說一句話或多接近一步,都是在瀕臨絕境,我才沒那么傻。
我在我們院兒,坐在小馬扎上,假裝我是在寫作業(yè)。我雙手托腮,隔著幽深而窄長的門洞,看小易跑進跑出地忙碌。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到黃平了,他既不出現(xiàn)在飯店,也不出現(xiàn)在我們的二進院兒。
我不問,但我媽問,我們院兒的人會問:黃平呢,為什么老不見?
羅安的回答總不明朗,黃平去哪兒,她總是說不清。幾次下來,她答不清,我們也就不問了。我們,和天下所有的勞動人民都一樣,都是天底下最最善良的人。
我雙手托腮,隔著我們院兒幽深而窄長的門洞,看著對面飯店出出進進的小易。久了,我的眼睛讓我看出了一些東西。我看出,小易身段風流,姿態(tài)飄逸,有著顯然的故意,故而有著獨特的瀟灑,可他,還是把縣城里任何一個開飯館的老馬或老劉們的相帶了出來。如你所知,老馬或老劉們,永遠佝著腰,永遠謝著頂,永遠冒油光,永遠把渾身掛滿狡黠和市儈。
我被我的看出嚇了一跳,慌張地回頭,又慌張地四處張望,仿佛我身陷敵營,四周埋伏著兵器與暗箭。還好,這個看見,只是瞬間,站在那里的小易,還有悅芳,他們是不一樣的,他們和糊在門頭上的安格爾大宮女一樣,是我們這個縣城最新鮮的異數(shù)。
我要相信,他們是不一樣的。
我在我們院兒,坐在小馬扎上,雙手托腮,癡癡地看著小易。我的頭頂,是波折起伏的屋檐切割出的四方形天空。太陽從斜上方照射下來,我被曬得暖洋洋,恍惚間,我的身體輕靈起來,如同麻燕,翻飛在碧藍的天空之下。
我從未如此靈巧。我后背漆黑,卻又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著金屬的藍光。我體態(tài)輕盈,雙尾如剪。我九十度翻轉,倏忽如箭。我張開米黃色的嘴巴,發(fā)出短促的啾啾。我隨心所欲地裁剪天空,歡暢恣意地點撥河面。我在邊靖樓撒了個小歡,又在鐘樓上打了個小盹,還在阿育王塔的青銅鈴上,拉一泡白色的鳥屎。
我從未如此靈巧。在碧藍的天空之下巡視著我的城池。以邊靖樓為中央,西南街與西北街并立西方,東南街與東北街比肩東方,北關東關西關固守城郭,邊靖樓坐北朝南,雄瞰著108國道的暢通與無阻。四街三關的格局,廟堂式的民居瓦房,如魚鱗,似梳齒,穩(wěn)穩(wěn)地托著縣城的宏大與繁華。
我從未如此靈巧。在縣城里文廟的唐槐上,揀到一根繁茂的樹枝,收攏了翅膀,站定了腳跟。從萬仞坊到欞星門,從大成殿到崇圣祠,我為這紅墻和碧瓦迷醉。我用尖小的喙撓一撓腋下的小刺羽,一聲啁啾,身子已在大成殿的八卦攢頂盤桓。陽光與塵埃在三絞燈球六碗,和五絞四碗嵌橄欖球紋的隔扇窗下紛飛狂舞,而八卦攢頂處,正藏有一顆舉世罕見的避塵珠。
我從未如此靈巧,我南飛鳳凰山,洗浴滹沱水。我北越草垛山,放歌饅頭山。我橫穿雁門山,駐停李牧祠。雁門紫塞,霜重鼓寒,燕脂凝夜紫,紅旗臨易水。那是誰?飛箭如蝗處,一騎飛馳而來,服胡服,騎高馬,彎弓射冷月。是趙武靈王,他的眼,如勾注山的下弦月,冷凝而蒼勁。他之后,蒙恬大將軍傭兵十萬,裹挾著漫天黃沙動地而來,勁風吹處,他的風發(fā)意氣遍布太和嶺每一道深溝和險壑。
月亮陡然轉落,太陽卡在雁門關卡。風瀟瀟,山后轉來了劉邦和他的三十二萬大軍,他剛剛遭受白登之圍,雁門關黑云壓城的景致很符合他的心境,他已經(jīng)擬定好了和親計策,由此,金戈鐵馬的歷史將綰進女人的千尺愁腸。而飛將軍李廣,因著壞命數(shù)的使然,在這里迷失了方向,他茫然回望,拔劍問天,回應他的,是亂石迷陣,是峰巒疊嶂,是天地間巨大的褶皺,和不絕于耳的鼓角爭鳴。
一片片雪花飄然落下,百煉鋼里化出繞指柔,駑馬猛烈的噴鼻處,析出一抹柔情,“我所思兮在雁門,欲往從之雪紛紛”,王昭君懷抱琵琶,清音一曲。她的一襲大紅長袍,襯白了萬里雪飄。
我是一只麻燕,飛在雁門關,我很輕,我又千鈞重負。我體量微小,但我的城池我的關,無不長在我的血脈鐫在我的骨髓,我的身體即是我根深蒂固的版圖。
 

  
孫小平考上了大學。她讓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大學還分著本科和專科。考上大本科的孫小平,成了我們院兒的英雄,同時也成了我的壓力。我對未來有無數(shù)幻想,我想成為一個浪跡天涯的俠客,我想成為一個遠離家鄉(xiāng)的游子,我想成為一個身懷絕技的術士,我想成為一個風華絕代的仕女,我把我未來的可能性都想過了,唯獨沒想過考大學。孫小平要去的西安,該是一個比青藏高原和內蒙古更精致的去處,孫小平通過考大學,把自己送了出去。
我媽說,你只看到孫小平要去西安,你為什么看不到孫小平是怎么起五更睡半夜的學習?
我為什么要看孫小平?她干癟癟,既沒有港臺明星般的衣裳,又沒有港臺明星般的發(fā)型,我看她?再說了,考上大學又如何,她照樣不知道安格爾大宮女是個什么東西。
我怎么那么煩孫小平?我對李桂花說。
李桂花說,我爸快出獄了。
我對李桂花說,西安比西藏和內蒙古都好。
李桂花說,我要去太原了。
我這才看李桂花,并且長久地吃驚。什么時候,李桂花已經(jīng)長成了,而且是很漂亮的長成,是渾圓了胳膊,高聳了胸脯,白皙了皮膚的那種。在她面前,我是個丑陋的小鴨子。這加重我的傷勢。
你去太原能干嗎?我?guī)缀跏菒汉莺莸卣f。我對每一個能走出我們院兒的人,都懷有敵意。李桂花說,端盤子,擦桌子,擺凳子,什么不能干啊。李桂花說這話的時候,并沒有看我,而是盯著四方天空下,波折起伏的屋檐,那后面,邊靖樓又像一個愛打聽閑話的翻舌婦,探頭探腦。
李桂花的眼睛黑是黑,白是白。
嘩啦一聲巨響,我和李桂花同時受驚。我們院兒對面的飯館兒,水映藍天的玻璃,被人砸碎。飯館兒櫥窗玻璃碎落的時候,亂瓊碎玉,摔瓷裂帛。
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對面的飯館兒經(jīng)常被人砸,小易和黃平也經(jīng)常被人打得頭破血流。
隨著嘩啦一聲巨響,我的淚奪眶而出。我一刻再也不想待在我們院兒了,包括我們這個鄙陋的,粗俗的,暴力的,對美好毫無感受心和保留心的縣城!
暑假結束后,李元哥回來了,但我們院兒空了很多。李桂花、孫小平、二毛姐、李旦哥、秀軍哥,孟朝陽一家,都以各種理由離開了我們院兒。出獄之后的李元哥,比以前矮了很多,像萎縮了的葵花桿。他被大同煤礦開除,好好的工作沒了,他得盡快有錢,所以李桂花去太原,走得很順利。
我開學了,每天都腳步匆匆。
秋天很快過去,冬天來臨。我們院兒對面的飯館兒,關閉了,小易和悅芳走了,羅安留在了我們院兒。羅安就要生產(chǎn)了,但黃平總是不回家。羅安對我媽說,飯館兒陪了好多錢,原來說好回河北承德老家生產(chǎn),現(xiàn)在也沒臉回,借著娘家好多錢,還不了。
我媽安慰羅安,但也不禁要問,飯館兒怎么會賠錢,不是每天都有很多人到你們飯館兒吃飯嗎?羅安說,吃的人越多,我們賠得越多。羅安觍著碩大的肚子,坐在我家的椅子上,一根一根板著手指頭地對我媽說,我們炒菜師傅是雇的,服務員是雇的,房是租的,這些都是成本,再加上來飯館兒吃飯的,多是賒賬,資金周轉不過來。還有就是我們飯館兒打了很多架,換了好幾次桌椅板凳,這也是成本。羅安說,小易和悅芳說了,一年飯館兒開下來,我們都賠錢得血本無歸。
我媽說不對呀,小易和悅芳在縣城都買下房了。羅安受了一驚的樣子。我媽意識到嘴多了,趕緊找補說,都是人們瞎說的,不太可能。
羅安看看我媽,卻又笑了,說都是人們胡說呢,怎么可能,小易和悅芳買房,我和黃平會不知道?說完,安慰我媽一樣,笑了笑。
我媽說也是奇怪了,為什么你們這飯館兒老是有人打架。羅安說,都是些喝醉的人,說話不好聽,丑樣百出。羅安說時,低下了頭。我們院兒的人都知道,那些架,有一多半都是為羅安和悅芳打的。那些喝酒醉了的人,出的丑樣子簡直超出想象力,他們或是互相斗毆,或是暴打小易和黃平,全是吃一些不相干的醋,發(fā)一些不相干的火,好像那些酒,都是為羅安和悅芳喝下去的。
我媽遲疑著說,或許和你們飯館兒門頭上糊著的女人有關?羅安點點頭,說是呢,很多喝酒醉了的人,出丑樣子,說我們這飯館兒本來就個,是個。說普通話的羅安,不好意思說出那個臟字眼兒來。羅安咬了咬下嘴唇說,受過好多人的調戲呢,所以后來我不怎么去飯館兒幫忙了。
黃平呢,為什么老是不回家?我媽問。
羅安眨巴著眼看我媽,壓低聲音說,黃平不能走平路。我媽吃了一驚,說你不管他?羅安說,他說他不跑不跳,不蹦不躥,他就憋得慌,那是他骨頭里的東西,連他自己都管不住。
黑夜來臨,一只貓悄無聲息地走過瓦壟,高翹著尾巴,站在了房頂?shù)募公F上。邊靖樓上的麻燕都安睡了,寂靜下,顯出了重檐角邊掛著的一彎蛾眉月。
夜深后,我們院兒隱藏在黑暗里,唯有波折起伏的屋檐,照例切割出深藍的四方形。睡夢中,我聽到了很多聲音,但都不那么真實,如遠處卷來的浪潮,還沒有近前就已經(jīng)卷去,又如天邊刮來的風,凌亂而雜沓。我的夢被這不真實揉得破碎而奇幻,像被打碎的鏡子,映照著不同角度和不同層面的影像。遙遠處,一個嬰兒的啼哭正在努力扎穿黑暗的皮囊。我處在黑暗的皮囊里,像處在一個巨大的牛皮鼓里,我分明聽到隆隆的聲響,但就是沖不破牛皮的堅韌。
天亮之后我才知道,這一夜發(fā)生了很多事。黃平回來了,他剛一進門,來不及和羅安說話,就被從天而降的警察抓住。羅安在驚嚇里,生了。
我們這才知道,黃平是“雁門白鞋隊”的成員。“雁門白鞋隊”,就是幾個穿白鞋的歹徒,潛伏在雁門關打劫來往車輛。他們鎖定目標之后,會從雁門關的峭崖絕壁上飛身而下,跳到行駛著的車輛上,他們算準了司機在九曲十八盤的公路上不敢猛加油門。他們搶劫錢財和物品,屢屢得手,給雁門關制造了恐怖和非常惡劣的影響。
 
很長時間里,我都站在我們院兒里,隔著我們院兒幽深而窄長的門洞,看對面已經(jīng)關閉了的飯館兒。水映天藍的玻璃,再次被厚重的木板遮擋,就好像它從來沒有被開啟過,唯有那門頭上用屎黃膠泥糊上去的女人,還在辯白著有過的跡象。縣城人已經(jīng)習慣了這屎黃女人,來來往往,都不再舉頭注目,騎自行車的走自行車道,驢走驢道,人走人道,已經(jīng)很少再撞。但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在邊靖樓下來來往往的人,再不是看上去的那些人。
我隔著我們院兒幽深兒窄長的門洞,看著對面飯館兒門頭上,那個手法拙劣用心隨意的屎黃女人。我想起,小易和黃平把它叫做安格爾大宮女。我還想起,黃平從那么高的苫水上跳下來時,良好的彈跳力,以及他只用了幾步跨就躍上了文化館房頂?shù)那榫啊R恢币詠恚叶加袀€俠客夢,我夢想自己行走江湖的時候,飛檐走壁,踏雪無痕,羚羊掛角。現(xiàn)在,我為這個夢想感到由衷得恥辱。
 
一場雪,用了一夜,覆蓋了整個縣城。我起的早,趕去上學,發(fā)現(xiàn)街道上空無一人。無人,故而街道上的雪無瑕。我站在完整的街道上,像站在一張沒有經(jīng)過任何書寫和涂鴉的白紙上。朝后看,街道寬展挺括,朝前看,雪地無限制地伸出。邊靖樓悄然矗立,鐘樓默然無聲,阿育王塔陷入沉靜,四街三關靜謐無聲,城郭內外,萬里雪飄。無暇又完整的縣城,我每踏下一個腳印,都如同蓋章,宣示著我的勢力范圍。如此突然,我就擁有了整個縣城,像一個三歲小孩兒擁有了萬貫家財。我有些懵,抬頭看天。雪還在下,以砂糖的形式澆灌我,有著過分的甜蜜。我于這甜蜜里,感受到了無名的悲傷,我為此落下了眼淚。
 
作者:蘇二花,山西代縣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山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西文學院簽約作家。有小說被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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