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難的終結,抑或是開始
作者:劉月新
作者:劉月新
一
兒啊,你這一走就是倆多月,打電話你關機,問你弟弟妹妹,都說你忙,工地上離不開,我就罵你沒心沒肺不知娘的心,誰承想你得了這病。兒啊,你要非走不可的話,娘就陪著你一塊走吧!
上次回家起墳,看你又黑又瘦,見風就倒,都把娘給嚇死了。讓你趕快到醫院看看,可你一去不回。這80多天我是咋過來的,整天提心吊膽,腦袋脹得像個斗。他們越說沒事我就越不往好處想,一閉眼不是夢見你出車禍,就是夢見你遭人打,心鞧鞧著都快碎了。都說打災,打災,那是你有病托夢給娘呢。兒啊,你是個懂事的孩子,可不能說走就走不管不顧,好歹看著娘這把糟爛骨頭入了土啊!
你說啥?開這么慢行不行?行啊師傅,你開吧。
我可憐的兒!娘把你生下來你就沒過一天好日子。小時候家里人多日子窮,生病了,打勺面黏粥,燒個面布節就哄得你嘎嘎樂。你是老大,吃苦受累受委屈的都是你。人家孩子放了學去洗澡去瘋玩,你就得去打豬草,放羊,拾柴禾。平時逮個家雀螞蚱知了猴,挖個蛹子,燒了給你弟弟吃給你妹妹吃,自個連嘗都舍不得嘗。娘看著就心疼。娘就盼著你早一天娶上媳婦,能清清靜靜過個舒心日子。苦命的兒啊,你倒是娶了媳婦,可還是沒過上好日子。你干著臨時工,還供你弟弟妹妹上學,連塊手表、新自行車都舍不得買。為了這個大家,你受了多少委屈,治了多少難,娘心里明鏡似的,是這個家把你給拖累了。你媳婦生病住院,一次一次的開刀,反反復復就是十多年;婧婧小時候得那怪病,休學住院又是兩年多。花錢治難,張八個跟頭跟誰去說?不都是難你自個嗎,我的兒!
俺兒要強,總想翻身過好日子,可是心強命不隨哩。你辭了工作去跑車,本還沒上來就蹚上事故,賠個精光還拉下一腚饑荒。和人搭伙養牛,你說是同學,靠得住;你說養奶牛能賺大錢,好日子就要來了。你也盼著,娘也盼著,哪想才兩年多,人家帶著錢帶著車跑了,剩下你來收拾爛攤子。這兩年又跑到外地去包啥工程。你怕娘掛心,有啥難事回到家也不說,都憋在心里。兒啊,你的病都是累出來,都是給憋屈出來的啊!
這是到哪里啦?醫院?這就上電梯啦?
天哪,這哪里是電梯,這就是個鬼門關!這豎起來的道不就是個棺材盒子嗎?要是哪天把我兒放在這么個黢黑不透氣的盒子里,不憋屈壞了啊!兒啊,說啥也不讓你走,只要娘有一口氣,娘就讓你活下去,花多少錢咱也不怕,娘就是砸鍋賣鐵也要治好你的病。病好了跟娘回家種地,咱再也不干啥工程了。婧婧剛成了家,妍妍還沒畢業,她們都不能沒有爹啊!老天爺,是我造了孽就來懲罰我,讓我走吧,別讓我兒子來頂債,他還小,好日子才開頭,這個家不能沒有他啊!
這是到了哪里?咋有這么大的雪,還有這么大的風,鋪天蓋地的,咋不見棗樹哩?樹上的家雀都跑哪里去了?房屋呢?這么高的山,一個人影也看不見… …兒啊,你在哪里?這可不是人待的地界,要把你給凍壞的,趕快跟著娘回家。在家里,有娘吃的一口,就有俺兒吃的一口。兒啊,聽娘一句勸吧,別再傻犟了,權當疼娘,你在外邊娘實在是牽腸掛肚放不下啊!
嗚,嗚,嗚… …
我這是在哪里啊?你們咋都在這兒。醫生?這么多醫生圍著我干啥?我醒了?我睡著了嗎?
兒啊,娘后悔啊!娘不該那么早就放你出去闖蕩,一個人在外面不知冷暖饑飽,糟蹋壞了身子。誰不想好哩,可世道艱難,哪有天上掉餡餅的。干大事有干大事的難處,大錢不是人人都能掙得了。窮過富過都是過,平平安安就好,團團圓圓娘就知足。我的兒啊,娘不求大富大貴,就求個平平安安,團團圓圓——平平安安,團團圓圓,你知道嗎?我的冤家!
醫生,我求你快救救俺兒,他得了重病。求你快給他治治吧!
二
娘啊,不讓您來您非要來。您要是有個好歹,我這個逆子是罪上加罪啊!
娘,您生了我們7個,拼命把我們拉扯大,累得渾身都是病。您也是70歲的人了,每天除了下地干活還得伺候我爸。像您這個年紀,在村里哪還有自己種地的。娘,是兒不孝,是兒無能,讓您吃苦受罪了。唉!想想真是愧得慌!
平時看您這么操心受累,我也心疼,可從來沒像今天這樣,我是又悔又恨又愧又燥啊娘!我總以為您還年輕,以后的日子長著哩,不想一下子成了這樣。我盼著老天開眼,讓我闖過這一關。如果能,我一定聽您的話,好好孝敬您和我爸,把您們接到城里,讓您們享福。
娘,這幾天有些事在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攪得我不得安寧。黑夜里睡不著的時候我就想,人活在世上,有多少錢才算富裕?人首先要求個心安;做啥事也不能等,尤其是對親人。連續幾年了,每年都想接您和我爸來城里過年,享享天倫之樂,我知道您們也盼著這一天,可是一次都沒有實現。您和我爸都有病,我沒有給您們到醫院好好做個檢查,住院調理調理,為這我都恨死了自己。再就是買空調的事。前年,我說給您裝上空調,您橫豎不讓買,說怕那風太硬。我知道,您是怕我花錢。一想到夏天您從地里回來,熱得沒處躲沒處藏的,我就揪心… …我后悔從北京回來后沒回家守著您住幾天。唉!世上啥都有,就是沒有后悔藥。要是能重新活一回的話,我再不會這樣活了!
娘,我要是闖不過這一關,那也是命。您千萬別太難過,就當沒有我這個兒。我是個混蛋畜生窩囊廢,我是您的冤家對頭討債鬼。讓我早死早了,來世還當您的兒。弟弟妹妹都成家立業了,婧婧妍妍也開始懂事,就讓她們替我盡孝吧。我給您磕頭了娘!
娘,這些天我是天天想您啊,連做夢都是和您在一起。想您又怕見到您。您能原諒我這個不孝的兒子嗎?娘——
三
吃過早飯,家在農村的母親,聽說弟弟來接她,拔下輸液的針頭爬上車就往醫院趕,那里有她病重的兒子。兩天前,當弟弟告訴她兒子患了重癥相當危險時,不祥的預感終于得到證實,她還是趴下了。一夜之間頭發白半,人橫豎都縮了水。
來到醫院,母親從一樓電梯終于升到了十樓。在一般人看來,一樓到十樓不過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可對于這位滿身疾病身心疲憊的母親來說,則不啻于上了一次天,下了一次地獄。她感覺著騰云駕霧,腦袋搬家,她找不到自個了。當她從電梯的椅子上著站起、走出,正想坐進輪椅時,突然昏厥了過去… …
快要見到兒子了,她的心也碎了。
母親睜眼環顧四周,像是剛從地獄回到人間,感覺有一股寒氣逼來,不禁打了個冷顫。她感到極度空虛,從沒有過的孤獨和凄涼。她在極力的回想,努力的調整自己,用心做著見兒的準備。人在別無選擇的時候,退而求其次也是欣慰的。
10點26分,病房的門被輕輕推開。母親讓人推著徑直來到兒子跟前。他們腦袋緊挨著腦袋,兒子高,母親低。母親是什么時候習慣從低處往高處看兒子的呢?
他們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你——您——他們驚愣著,傻呆著。對這份唐突的陌生,兩人都在本能地拒絕著。病魔的威力可真大,80多天,足以讓一個血氣方剛的小伙子瘦成枯柴,變成木偶;牽掛,似一把魔力的刀,索命的鉤,能揭皮抽筋,兩個多月,也足以使高大要強的母親變成一棵垂下頭的朽高粱。他們心里一定都在翻江倒海!但都沒有開口。娘倆明白,是江也好,是海也好,一旦決堤就沒了收救,雙雙被淹,全家受傷。
母親撫摸著兒子扎著針頭的手,輕輕的,柔柔的,像在撫慰一個大哭了一場才漸漸睡去的嬰兒。從手背到手腕,再到胳膊,然后停留在紫茄子般浮腫的手背上。她的心一定在滴血,靈魂也可能出竅了。都說人有6個魂,有主睡覺的,有主吃飯的,有主說話的,有主干活的,有主前世的,有主今生的。人丟了魂并不可怕,要是6個魂全都丟了,這個人也就氣數已盡了。此時她的一個魂似乎在哭泣:兒啊,你剛生下來時粉嘟嘟的,像一團紅肉;小手胖乎乎的,手腕上還有兩道印哩,可眼下你的手成了蜂窩。娘不在身邊,讓兒遭罪了。
母親瞅著脫換人形的兒子,手摩挲著顫抖著。有一肚子的話,竟不知從何說起。屋子里沉悶極了,似有一股瘴氣在滋生升騰。不知從何說也得說,不打破這沉悶,毒氣就會蔓延,屋子就會爆炸。好一會兒,還是母親開了口。她輕輕嗔怪道,我的傻兒,光知道干活,也不知道愛惜身子。她的聲調柔和舒緩,春意融融。話一出口,好似凌空劈開了一道縫,屋里空氣一下子走動起來。
要是聽娘的話,早到醫院來看看,不早就好啦?非要拖,拖,拖。話到這里,母親一下子打住。可能覺得說重了,自己先心疼起兒子來。都說當什么也別當娘,當了娘的女人就煉獄一般,時時把自己架在火上烤,還要背負著兒女的罪責匍匐前行,直至自己頹靡,倒下。目前的這位母親便是。
兒啊,人吃五谷雜糧,哪有不長病的。眼下治病國家給報銷,不管啥病,有好醫生好藥好機器,醫院都能給治好。
此時的兒子,血脈僨張,身體里殘存的那點液體沸騰了。他掙扎著想坐起來,沒有成功;至愛深情也提醒他不可沖動。他用盡全力又把沸點升高,把血管向外擴開了一些。他怕那熱血灼傷了母親。
他用目光迎住母親的目光,神態是那樣的安詳。
真是的。要是聽您的話,早治早好,現在就不用躺在這里受罪了。兒子似乎很乖很坦誠。他的聲音細若游絲,但母親卻聽得真切。她是用心在聽!
其實那次從老家回城以后,兒子聽了母親的話,到D市做了檢查,結果令他大感意外,繼而萬念俱灰——肝硬化,懷疑有腫塊占位。在北京,連續兩次檢查,盡管結果還沒有出來(妹妹把片子藏了),但他心里大體有了數。他對妹妹們說,如果是癌癥,我就不回家了,去新疆,去西藏,到不見人煙的山上去,默默死掉算了。這話嚇著了妹妹們,也嚇著了他自己。最后,他沒有去新疆也沒有去西藏,而是悄悄回到D市的工地,在那間屬于他的屋子里,像一只受傷的豹子躲起療傷。由在那座城市工作的四妹陪伴著,他度過了脫胎換骨的20天。
今天,面對羸弱無助的母親,他是那樣的孤苦無奈,任憑母親的心在自己面前受刑般掙扎、煎熬。此時此刻,他似乎才明白了“母親”這個詞的全部含義,似乎懂得了“煉獄”的真正滋味。也正是因為苦難的母親,他才茍延殘喘留了下來。佛說,人來到世上就是為了受難。他的難還沒有受盡,是不能隨隨便便去死的。死,也是一種罪過,特別是面對生他養他的父母親。這是他20天“療傷”悟出的心得。
他向外傾了傾身子,一只手輕輕放到母親的手上。說,娘,您說說我爸,以后別那么愛生氣,您們倆也別再吵架。要小心別感冒,您冬天最怕冷,我爸的肺氣腫又那么嚴重,一感冒麻煩就大了。暗流的澎湃涌動,翻卷到面上來,竟是這般的溫柔平靜!
兒啊,眼下你任誰也別掛,人們都好,就是得自個愛惜身子。快治好了病,咱回家過年。
一句“回家過年”,像一把毒鋼針,同時刺倒滿屋的人——今年的這年,還能像往年一樣過嗎?
這是元旦前的日子,盡管天氣是晴朗的,可陽光的溫度被惡魔悉數吸走,感覺出奇的冷。
兒子自嘲地笑了笑。說,這些天人們都在勸我,我也想通了,健康最要緊。娘,這回治好了病,我再也不拼命了。
兒子說的是真心話。人啊,往往到失去了什么的時候,才感覺到它的珍貴。兒子在懺悔。
母親聽后也笑了。說,是哩,有啥也不如有個好身板。你看娘這個糟爛身子,干啥啥不中用,吃啥啥不香甜……說到這里戛然而止。她意識到了什么。
母親低頭沉默了一會,說,兒啊,你想通了就好。
我想通了娘。兒子像個聽話的孩子,眼盯著母親,贖罪般靜靜地聽她嘮叨。他清楚得很,這樣的時日對他來說已經不多。
此時的母與子,說話都十分的小心,今天的話在別人聽來多像是戲里的臺詞,可還是每每碰瓷。天下又有幾人,此時此刻能做到游刃有余從容應對呢?唉!今世是母子,前世必定是冤家!
兒子被母親的到來感染了情緒。他似乎忘記了疼痛和不妙,生的欲望驀地升騰,像火苗一般。母親在孩子眼里是無所不能的,是神。她在給兒子輸送著能量。他的眼里有亮光在閃,身子向母親這邊又傾了傾。此時老天真該睜大眼睛,看看這對依戀的母子!
母親看似那樣的放松。她用那雙粗糙皴裂的手,開始撫摸、丈量兒子的每一寸肌膚了。從手背,到手腕,到胳膊,再到腿,到腳。從兒子一出生,母親就不停地用手、用眼、用心來撫摸他的全身,像陽光沐浴一般,兒子的體溫,兒子的氣味,閉了眼都清清楚楚;兒子長大以后,用手撫摸的機會少了,用心撫摸的機會就多了起來… …
兒啊,要聽醫生的話,多吃飯,想吃啥就叫她們給做,人胖起來病也就好了。母親一字一頓,生怕兒子聽不清。她是怕自己心亂聽不清吧?
母親瞅瞅兒子,又瞅瞅周圍的人,征求意見似的笑笑說,俺兒還是胖了好看。她眼前浮現的,定是兒子胖起來的英俊模樣。
見娘笑,兒子也笑了,在場的人都笑了。
這位可憐的母親只說對了一半。人的愿望總是好的,連灰姑娘都想成為白天鵝,但事實卻常常不能如愿。能胖起來當然是好,可你有所不知,兒子得的這病,根本就不能多吃。
那微笑在母親臉上停留了好一會。待慢慢收起,她的手又開始了在兒子身上的游走。這游走,就像是一次世紀漫游!她要用手牢牢記住兒子的每一寸肌膚。其實,她是在重新復制一次,兒子時刻都在自己的心里裝著呢。這時,她的手游到了兒子高高隆起的腹部。她遇到了一座大山!這山突兀、險峻、白雪皚皚,來得毫無理由。這個隨便自然的動作,看似漫不經心,還是把人們嚇了一跳,最警覺的是兒子:被子下面的秘密是要瞞住母親的。兒子閉了眼,臉上有一絲痛楚掠過。母親沒有去冒險爬山,她的手輕輕移開,眼睛并沒有去看兒子的臉。
當母親懷揣著兒子時,那隆起的腹部是自豪的,驕傲的,甚至是動人的,因為那里孕育的是新的生命;兒子的腹部不合時宜地強行隆起,是恥辱的,丑陋的,同時又是悲哀的,因為那里孕育著的是罪惡!
母親沒有爬山,她把它移來背在了自個身上。此時的兒子并沒有感到輕松。他的目光黯淡下去,身子縮短了不少,蜷在那里,似乎很累很累。人生的加減法,有時并不像小學生課本里的那么簡單,1+1并不就等于2,有可能是3,是4;同樣的,1-1也并不就等于0,有時可能是2,是5。這是人生的悖論。有時你傾其一生也算不明白。
護士第二次走進病房,為他輸上球蛋白。雪白黏稠如母乳般的液體流進輸液管,一會兒就要融入他的血脈。
母親盯住那液體好一陣發怔。然后說,兒啊,要聽醫生的話,趕快治好病。娘在家里等著你!
她把眼睛轉向別處,用手輕輕拍了拍兒子的胳膊。
好吧娘。兒子乖得像只貓。
始終在場的我,此時分明聽到轟隆一聲,一面墻在母親的心頭坍塌;同時,另一面墻也在兒子的心頭轟然倒掉了。連在母子心頭的那根線呢?扯著這頭,也扯著那頭,揪的兩顆心都生疼。
母親被孩子們推著,從兒子身邊緩緩繞過,慢慢向門口走去。她心里明白,只要跨出這個門,差不多就等于跟兒子陰陽兩隔。快到門口時,她突然用手抓住了空床的邊緣,停了停。她想停下來嗎?室內空氣驟然凝固,人們驚慌失措。
剛強的母親,在抓住床邊的一剎那,又松開了,前后不過幾秒鐘。松了手的母親抬起頭,眼睛向外,平靜地出了病房的門。出了房門的母親,把安慰留給了兒子,把魂也留在了兒子身邊。此時的兒子,目光始終追隨著母親,直到她的身影在門口消失。兒子的魂也跟隨母親悄悄溜出了門。魂也懂得血脈相連!
此刻,走廊的電子表顯示時間是10點34分。母親進出病房,前后用了8分鐘。
出了病房的門才不過十來米,母親就四肢癱瘓六魂出竅,她被那座山壓垮了:滿臉動容,欲哭無淚,抽搐不止。她再次昏厥了過去。
這一天,是兒子住進醫院的第15天。
兒子以為瞞過了母親,帶著享受了母愛的巨大滿足昏睡過去。這位母親,經過醫護人員好一陣的手忙腳亂,搶救過來后也住進醫院,病房恰巧就在兒子的隔壁。這不是有意,是命運使然!
老天也有兩眼昏花的時候。
3天以后,母親堅決地要求回家。她不得不承認,自己是留不住兒子了。同時她也想清楚了,即便是心跟了兒子去,她這皮囊暫時也不能散架。兒子走了,這個家還得由她來支撐;還有一大攤子事等著她,這里面有屬于她的,也有屬于兒子的。兒子沒了,他的事就成了她的事。誰讓他們是母子呢!
都說死在外面的晚輩不能回家,要直接進墳。這位母親決定,如果兒子真有那么一天,就讓他進家。兒子不進娘的家進誰的家?這里本來就是他的家。就算是一眼不眨地看著兒子守著兒子,又能夠守幾天看幾天呢?
夜里,不知是在夢中還是醒著,她看見一臉陽光的兒子輕輕走進屋來,微笑著對她說,娘,我走了。母親見了兒子又是高興又是不舍,嗔怪道,你看你,剛來了就要走。你坐著,我給你攤雞蛋餅去。這是兒子平時最喜歡吃的飯。她滿心歡喜地搖過來,探身想拉兒一把,沒拉住,一急一激靈。她完全清醒了。望一眼窗外漆黑無邊的夜,似有一口碩大無朋的鍋,正向她扣過來,扣過來。她的心這回真的被擠空了,腦袋也空了。一個深深的足以撐破皮囊的無聲呼喚從她心底呼嘯而出——我的兒啊!
她對特地從醫院趕回陪伴她的女兒說,三兒啊,快起來吧,拾掇拾掇,你哥他就要回家來了。
兒子住進醫院的第19天,凌晨,在經歷了殊死較量、激烈搏斗和痛苦掙扎后,他選擇了與病魔同歸于盡!
母親終究不是神,自個生養的孩子到底讓魔鬼給糾纏了去。
兒子的苦難結束了,母親的苦難則剛剛開始!
那位母親是愛人的大姐,母親的兒子是他的外甥。
鬲津河,我對你說
嘿,你名字里有個“鬲”字,就真把好端端個慶云縣給一分兩下,并且是分到兩個省?其實,你的大臂一揮,何止是把慶云給分隔,上游的吳橋、寧津,下游的海興也沒能幸免呢。就像原本一個完整的家,突然的變故,讓孩子到河這邊找爹,到河那邊找娘。世上有多少人、事、物都有相似的命運呢。
還好,河之南的新城叫慶云,河之北的老城依然叫慶云。
戊戌年的酷暑季節,河之南的山東慶云縣以這個季節般高漲的熱情,迎來全國50名著名作家和詩人,共同歡度一個文學盛典——慶云縣首屆李之儀詩歌節。當這些來自全國各地的名家,“洞悉”了那個寫“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的北宋著名詞人李之儀就是慶云人之后,又有新發現,山東慶云舉辦李之儀詩歌節,采風的第一站竟是河北慶云鎮。嘖嘖!世上有好多事,難以預料,實在是奇妙。看來有好戲!有作家這樣肯定地說。
一時,鬲津河,河之南,河之北,慶云縣,慶云鎮,無棣古邑,衙署二堂,慶云文廟,泰山行宮,李之儀,唐棗樹,海島金山寺,這些具有固定意義的名詞,像一根根傳熱棒,把原本炙熱的空氣攪動得生生冒煙,突突竄火。
當河之北慶云鎮年輕的周杰副鎮長,在老縣衙那棵幾百年的槐樹下,動情講述“河之南的山東慶云與河之北的河北慶云,本是同根同族、血肉相連的一家人”時,我發現,幾乎所有在場的人都被感染;我,一個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一腳跨兩省的代表,更是心潮澎湃,熱血涌動。
說起固定、殷實、溫暖,能遮風避雨、寄托情感與相思的家,誰能不動容呢?
七八千年以前,我腳下的這塊土地還是一片茫茫淺海。隨著大自然幾度滄桑巨變,海水漸漸退去,陸地漸漸增多。到了4000多年前的五帝時期,一條奔騰咆哮的大河——黃河,夾帶著大量泥沙,越高山跨高原穿沙漠,一路狂奔怒號來到這里,稍作喘息然后入海。我們的祖先炎黃部落,就從上游沿河東遷,依河而居,生息繁衍,奠定了華夏族的基礎。
這塊生機盎然的處女地,不僅長出高粱玉米大豆和小麥,也長出了金絲棗樹。當然,那些紅柳、葦蒲、馬絆草,也都欣欣然在這里扎根長葉開花結果,一年一年,生生不息。
黃河也年輕,像條精力充沛、桀驁不馴的龍,在這片散發著青春氣息的土地上不安分地撒歡折騰。黃河撒歡,黎民遭殃。于是,就出現了禹疏九河的偉大壯舉。于是,徒駭、太史、馬頰、覆鬴、胡蘇、簡、潔、鉤盤、鬲津九條河,像九條小龍,也像黃河龍的九個力爪,呈扇面蜿蜒在渤海灣畔冀魯平原上。鬲津河是九河中最長的河。嘿!調皮的黃河看著有趣,就逗你,就鳩占鵲巢把你的河道當成自己的。蒼天之下有不聽話的人,大地之上也有不安分的河。于是,弱小的鬲津河就有了被黃河覆蓋、與黃河重疊的經歷。于是,鬲津河也就有了古黃河、老黃河之稱。看來,災難也是財富,黃河豐富了你的閱歷,使你沉穩老練、內涵豐富、榮辱不驚。
你身后幾公里處有條無棣溝,比你小很多,就從我老家門前流過。我曾經以為是條無名的河,其真實身份讓我大吃一驚——當年徐福東渡,走的就是這條河。面對破爛不堪的河流我茫然不解,這么淺的水這么窄的河,那幾千童男童女和武工百匠,還有幾十條大船,可有瘦身法嗎?長大后讀史方知,當年的無棣溝波瀾壯闊,寬800多米,四條大船能并排前行呢。故鄉河啊,我真正意義上的母親河,原來你也曾浩瀚氣魄過!
唐朝詩人劉長卿曾作《夜泊無棣溝》——
無棣何年邑,長城作楚關
河通星宿海,云近馬谷山
僧寺白云外,人家綠渚間
晚來潮正滿,處處落帆還
唉,往往是這樣,好的東西,存在時不知珍惜,待失去了,很難再恢復它的模樣。
說起徐福東渡起航地,河兩岸的人都津津樂道,言之鑿鑿,徐福是從鬲津河北岸千童鎮登船,從無棣溝入海的。當年徐福領了秦皇命,就在千童鎮周圍挑選三千童男童女集中訓練,作為厚禮去東海尋仙問藥。秦始皇要長生不老藥心切,就頻頻到海邊登高遠眺,最后一次打道回府時死在平原津(今山東平原縣城附近,是古黃河的重要渡口)。如若還有疑問,這里的人們會當即搬出許多史證物證來,這一帶還完整保存著千童城、無棣溝、開化寺、訓童港、秦臺、百匠臺、老君爐、鏈船灣、龍骨井等遺址;自漢代以來特別近幾十年,這里舉辦過多次“信子節”,以祭奠那些東渡不歸的人。這里與徐福最后棲息地日本佐賀金立山一帶,始終保持著頻繁文化交流與密切民間往來,為的是祭奠同一個人和他創下的歷史性偉績。
站在無棣溝的橋上向東向西眺望,我看見了波浪中奮力前行的浩蕩船隊,同時也聽到了船上的撕心裂肺與兩岸的哭天搶地。鬲津河,你在此流淌了幾千年,見證了兩岸百姓血雨腥風、披荊斬棘的不易。一些的不朽與文明,往往是與老百姓的苦難和災難同根并株呢。
河南岸有棵老棗樹。她可真老,有1700歲了。在我很小的時候,奶奶哄我和妹妹,就從蒲囤里捧出一捧金絲小棗來,說,棗真甜啊,是仙果;棗樹通人性,是神樹,可不能隨便糟蹋。說她家村西有棵老棗樹,頭遮天蓋地,老得皴了皮空了肚,兩摟也摟不過來。誰家有個天災病禍求了她就好,誰吃了那樹上的棗就長生不老。皇帝給封名,羅成拴過馬,小日本都不敢動她。鬼子據點按在老城里(今河北慶云鎮),離她村三里地,鬼子漢奸三天兩頭去要火頭,村南村北的棗樹杏樹,全成了鬼子據點灶膛里的灰,就是那棵老棗樹,任誰也沒(木)敢動。
您家在哪里啊?
俺家在河南啊!
河南在哪里啊?
出了咱劉莊往南走18里,有個老慶云,老慶云城南有條河,河南的王古泉就是俺的家。
夏天河里水多,有時都漾出來。如果大水淹了橋,就坐船坐筏子,到慶云城里趕廟會,聽戲,走親戚。
我這才知道,奶奶除了劉莊還有一個家;知道了劉莊之外還有老慶云、鬲津河、王古泉,還有老棗樹。
我常陷入遐想,奶奶說的那條河,到底有多寬有多長?那棵老棗樹有多粗有多老?18里地到底是多遠呢?
七八歲時,俺娘給纏腳,俺說啥也不干,就哭就鬧。正趕上蔣介石宋哲元來了,讓放腳。稽查隊隔一天一趟,挨家挨戶查,逮著就罰兩塊現大洋。你是木(沒)看見吶,來的人騎馬,兩男一女,都打著綁腿穿著軍裝,可威武啦。他們就住在城后的陳家。我把裹腳捯下來扔到柜縫里,再也木(沒)纏腳。奶奶說的城后的“城”,就是指河之北的老慶云。
多少年后,我從老家到山東慶云(河北人稱新縣或新慶云)讀書。周末,騎車走在鬲津河橋上,看著滿眼或滿或淺、或動或靜的河水就想,奶奶從河之南嫁到河之北,我從河之北又到河之南讀書,多么奇巧!又是多年后,奶奶從生活了70年的河之北,又回到她的出生地河之南,跟著孫子孫女進了城。
故鄉?他鄉?有時很難分清其界限。能找到相關聯的密碼,那你就算是個有故鄉的人啦。
說了這么多,要想明白河之南、河之北,老慶云、新慶云的來龍去脈,還得從“根”上說起。
慶云是座歷史古城。“慶云”即五彩云,古人以為喜慶、祥瑞之氣,也作“卿云”。《史記·天官書》曰,“若煙非煙,若云非云,郁郁紛紛,蕭索輪囷,是謂卿云。卿云見,喜氣也。”舜帝與群臣百工唱和作《卿云歌》,“卿云爛兮,糾縵縵兮。日月光華,旦復旦兮”。多么美妙吉祥的名字。
慶云縣境,周屬兗州,秦屬齊郡,漢屬渤海郡,三國時屬樂安郡,晉屬樂陵國,南北朝屬樂陵郡。因為此,我常向人解釋,家鄉著名特產金絲小棗為何叫響了樂陵而不是慶云。隋開皇六年(586年)設無棣縣,縣治在今山東慶云縣于家店村北,后稱西無棣。自始慶云有了自己的縣治,就像一家人,終于蓋起房子,有了固定住所。據說,新建縣治之所以叫無棣縣,緣起我家門前的那條無棣溝。史載,無棣古邑城墻周回八里,店鋪林立,商賈云集,車水馬龍。明洪武六年(1373年),一場大火燒了三天三夜,無棣古邑毀之殆盡。縣治遂遷到城西北4公里處鬲津河北岸慶云鎮址,易名慶云縣,新筑縣城。我常憤憤地想,1373年的那場大火,不論是戰亂天災,還是別的原因,都是罪惡之火。八國聯軍一把火燒了圓明園;還有長沙的天心閣、岳麓書院,無不是被罪惡之火焚毀。為何明麗的陽光下,總是有罪惡潛藏?
新修的慶云縣城,規模宏大,建筑氣派,功能齊全,風景秀麗,著名的八景——棣城煙雨、鬲河夜泊、龍岡晴嵐、雁灘漁歌、東岳晨鐘、西山暮笛、杏岸曉云、月沽春漲,被歷代文人墨客劉元宰、崔旭、馬龍潭等人作詩極盡歌頌,還配了典雅靜美的圖畫。
不論多風光的人物,都是你唱罷了我登臺,縣城也是。如若不是,好端端一個河之北的慶云縣城,為何說遷就遷,非要跨過鬲津河又遷回河之南呢?一紙命令,把個慶云縣城南移9公里,在四個自然村的空闊地帶安營扎寨。于是,選址,畫圖,蓋房,搬遷,這是1965年。在多年之后,我由那個騎車穿行在鬲津河上的中學生,成了大學生,成了公職人員又進了新慶云縣城,聽遷縣過來的老干部講當時情景,感慨萬千。當年新縣的建設管理與發展的艱辛自不必說,一到周末,返家的自行車隊伍由南向北,浩浩蕩蕩,在一條窄路上蜿蜒幾里地,相當地壯觀。老人說,當時在河之北慶云縣城工作的干部,都遷往河之南,成了山東新慶云人,在鄉鎮工作的依舊留在河北。一個人的歸屬,一條河就定了乾坤!縣城遷走了,縣城的底子還在,建制劃歸河北鹽山,降格為一個鎮。降格后的慶云鎮,一下子由繁華歸于平靜。老縣衙古井旁的青苔,青了綠,綠了黑;慶云文廟古碑下的小草孤獨地綠了黃,黃了枯。風光了590多年的老縣城,也有個自我療傷、慢慢適應的過程吧?!
還好,一個聲音讓我替古城擔憂的心境稍稍得以寬慰,也多虧了縣城外遷,否則,眼前的這些名勝古跡,或許早在某些當權者手上化為泥土了呢。
鬲津河啊,以你為界,河北、山東就這樣隔開了,河北慶云與山東慶云就這樣一分兩下,干凈利索,經緯分明。但是,那些歷史的、文化的,親情的、鄉情的,還有千年不變的習俗……那些千絲萬縷的聯系,你能隔得開嗎?
李之儀詩歌節期間,作家們對聽來的一件事唏噓不已,如今河之北沿河的農民,在河之南的山東慶云境內還有零星責任田。對此,有關方面作過協調,可地的主人依舊堅持。有作家就感慨,你說,老慶云新慶云,都是一個慶云,能分得開嗎?
唉!真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啊!
令作家們驚嘆的還有:現如今,河之北有大批人到河之南的慶云縣城買房,或上班,或辦企業、搞經銷、打工、讀書、養老……美其名曰:進城。
縣城遷走了,縣城的根還在,魂還在,文化還在。如今的河之北慶云鎮,當年的輝煌與氣魄依稀可現。泰山行宮,慶云文廟,衙署二堂,古監獄舊址,古城墻殘余,儒林街等名勝古跡,每一處都像一個滿腹經綸、洞察世事、飽經風霜的老人,站在那里向世人訴說……就說建于1373年的監獄吧,它是專政者的機器,誰掌權,就乖乖地為誰服務。在監獄舊址前,我分明看到了在此被關押過的形形色色的人影,他們或怒,或恨,或羞,或愧——馬頰河大罷工的領導人劉格平、胡恒熙、楊德然、胡林曉;大叛徒邢仁甫,偽慶云縣長于中孚,大漢奸陳甲林,還鄉團頭子撒耀林……
這一切,都成了歷史。歷史,就寫在扉頁之下,人心之上,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在衙署二堂內有棵古槐,佐證了這里的高古內秀與曾經的顯赫尊貴。乾隆四十六年,名將完顏岱攜夫人索綽爾來慶云任知縣。因勤政廉政、護佑百姓留下了好名聲。索綽爾在縣衙后院親手栽下一棵國槐,提醒丈夫要清廉勤政,像國槐一樣不為蟲蛀,清香于世。因白蓮教造反,完顏岱調任河南南陽知府。離任前,百姓灑淚相送,并為其夫婦制衣送傘。如今,這棵古槐高大直立,狀如傘蓋,青翠欲滴,成了老縣衙一道盛景。
河之南也有棵古樹,就是奶奶講的老棗樹。因品質不同,其形狀也異。這棵被唐太宗封為“唐棗”的古樹,樹高8米,胸圍4米有余,1993年的一場臺風,把主枝刮掉,僅存一側枝,仍枝繁葉茂,葉綠果紅。她是鬲津河兩岸金絲棗樹的鼻祖。
古河兩岸的繁榮興盛,百姓安居樂業,還體現在這里的佛教興盛上。隋唐時期,這里家家觀世音,戶戶彌陀佛,人心向善,寺院眾多,最著名的當屬海島金山寺。在隋朝,九河之一的鉤盤河,在河之南的分水鎮處分流又合攏,中間形成一個狹長孤島,延綿數百畝,島上建寺,取名海島金山寺。寺院建筑雄偉,氣勢滂沱,大殿、禪院十幾排,僧侶眾多,香火鼎旺,有“騎著毛驢關山門”與“日進斗金”之說。傳說,唐玄奘就是在這里長大從這里出家的。進入新世紀,齊素萍居士在海島金山寺舊址上恢復重建寺院,使其成了遠近聞名的旅游勝地。
都說人杰地靈,人杰與地靈是相輔相成的。鬲津河兩岸的慶云大地上,自古英雄才俊輩出。后唐宰相李愚、北宋工部尚書李之純、北宋著名詞人李之儀、明代尚書王佐、龔威將軍馬龍潭、同盟會革命女杰崔震華(當時有“南秋瑾,北震華”之稱)、哲學家關鋒、科學家張炳炎、一門雙將軍劉存智劉存信……
如今,鬲津河兩岸又聯起手來,打造冀魯平原旅游勝地,文化高地。你說,一條鬲津河,你最終隔開了什么?不論是河之南找爹,還是河之北找娘,只要有爹有娘,只要“根”和“魂”在,我們就不是棄兒。
當然,之前的鬲津河,早已改名為漳衛新河。就像古代的西無棣改為慶云縣一樣,那,又有什么要緊的呢?
“信子節”——一個“不死”的信念
人死不能復生,這個道理正常人都明白,至于“希望你在天堂過得更好”“我們來生還做父子、母子、夫妻”的說法,不過是自欺欺人、自我療傷的小把戲。但是,人如果不死,就有生還、回歸的希望。民間有個說法,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在見不到人也見不到尸時,怎么幻想、暢想未來都不為過。于是乎,對于那些外出不歸的人,他的親朋,除了望眼欲穿,就是集盡心力親為之能事,期盼親人早日回還。
河北鹽山千童鎮的人們,就用舉辦“信子節”的方式,呼喚東渡的三千童男童女,還有數千武工百匠回家。起初是一年一次。一代一代人,每年春天的那一天,都聚到無棣溝邊呼喚遠走他鄉的親人,等啊盼啊,外出的親人總是不見回來。可憐的孩子,是路太遠,你們小胳膊小腿走不動嗎?是風大浪急,堵了你們回家的路嗎?莫不是找不到回家的路吧?他們口干舌燥,他們心力憔悴,但是他們永不放棄。有智者想到一個節點,一個甲子年一個輪回,就在人生輪回的節點上把他們招回吧,于是,“信子節”應時而生。
就此我做過專訪。聲勢浩大的群眾性祭祀活動,不僅昭示了鹽山千童一帶人民用血淚凝成的“信子節”在群眾中的巨大影響,也昭示了兩千多年中,千童百姓時刻沒有忘記那些落籍異域他鄉的兒女們。老人們一再強調,老一輩傳下來的規矩,不管天災人禍多么巨大,衣食住行多么艱難,每逢甲子年舉辦“信子節”,從沒間斷。進入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當地人又把這個活動縮短了周期,改為五年一次。
“信子節”,一個不死的信念!
千童鎮所屬縣鹽山,也是我的家鄉。從記事起,就聽老人講徐福東渡,童男童女,秦始皇派人求長生不老藥的故事。那時聽這些只覺得好玩有趣,悠悠忽忽的,還在腦海里勾勒一幅幅與故事相對應的畫面。想象中,那山是高遠縹緲的,與天相連的,那海是闊大無邊的,洶涌翻滾的,能滾到我的家門口。哪知好玩的故事背后,滿含著數千個家庭數千萬人的辛酸與凄苦,悲歡與離合呢。打開鹽山縣地圖,我的家偏東,千童鎮偏西,東西相隔二三十公里,一條無棣溝把兩個點緊緊連在一起。千童鎮在戰國時叫饒安。公元前209年,在饒安這片富饒安寧的大地上,發生了震驚中外的“徐福率三千童男童女東渡”事件。當政者為了安撫百姓,改饒安為千童縣。后縣治移至浮水,廢縣為鎮,解放后還曾改為舊縣公社,1993年,改為鹽山縣千童鎮。
這個悲慘離奇的故事伴我長大,可直到在鄰省工作后,有機會回家鄉參加了一次“信子節”,才算體會了當年這一方人所遭遇的天塌地陷,千童人那種生死離別的撕心裂肺,平民百姓遭踐踏遭蹂躪的如蟻命運,一介草民面對皇權發威任性的無可奈何,家鄉人期盼親人歸的那種心心念念,魂牽夢繞。
1997年5月4日,農歷三月二十八,河北鹽山千童鎮舉行了一次大型民間祭祀活動——千童信子節。自有活動以來這是第多少次了?站在兩千年以后的那個地方,我問蒼天,問大地,問河流,問歷史,都含含糊糊說不清楚。但有些事是清楚的,譬如,三千童男女隨徐福東渡,一去無回;千童人辦信子節,規模大,兩屆間隔時間長;辦節是為招引東渡的親人回家。盡管應群眾要求,在1951年和1993年搞過兩次,可因它的內容非同一般,這次活動,還是吸引了方圓近百里的十數萬人趕來一睹壯觀場面。
清晨4點鐘,四面八方的人流就開始向千童鎮千童祠廣場匯集了。
這一天,千童鎮晴空萬里;這一天,千童鎮大街小巷潔凈如洗;這一天,千童鎮盛裝加身,莊嚴肅穆;這一天,千童鎮及五街萬人空巷。
千童祠坐西朝東,廣場前屹立著6米高的千童碑,由趙樸初先生題寫。西面是“望親臺”。“望親臺”底座上豎有28米高的石柱,喻意千童船隊東渡時間為三月二十八。頂端有一高兩米的老年夫婦石雕像,老人滿面愁容,翹首東望,這一望,就望成了永恒。千童祠石獅雄踞,青龍戲珠,金頂紅墻,花木扶疏。門樓上方懸掛著程思遠題寫的牌匾“千童祠”,渾厚蒼勁,使門樓越顯大氣雄渾,古色古香。
離千童祠二里許的無棣溝畔,是信子基地。我們到達時,各文藝團體和信童已全部在預定位置待命。8點鐘,開幕儀式結束后,“千童信子節”正式開始。
何為“信子”?何為“信子節”呢?
信子是流傳于河北鹽山一帶一種風情奇特的民間祭祀活動。《鹽山縣志》記載:“‘信子’,俗稱抬閣,它最早出現于漢代。每逢甲子年農歷三月二十八舉辦一次。‘信子’高達12米,有木桿、熟鐵棍綁制而成。豎桿的頂端用鐵棍、木板搭起空中舞臺,臺上的童男童女表演出各種造型……”“信子”的含義,有兩種理解,一是“虔誠地表示對年幼兒女的懷念”,一是取“信息”“消息”之意。雖略有差異,但都與秦代發生在古饒安千童東渡這一歷史事件有著密切關系,中心是古饒安人民對東渡不歸的親人的企盼與祭祀。
《史記》說,“齊人徐市(徐福)等上書,言海中有三神山……請得齋戒,與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市發童男女數千人,入海求仙人。”史料記載徐福曾先后幾次出海,因此就有了徐福啟航地的多種說法。鹽山人說,他最后一次出海,的的確確是從千童鎮前面的無棣溝起航的。皇家從方圓百十多里挑選童男女及合格人選,在千童城集訓。從千童城除帶走三千童男女,還有武工百匠,航海員,技師,護衛,武士,雜役等幾千人,數十條大船。至今千童鎮及周圍還留有千童城、無棣溝、開化寺、訓童港、秦臺、百匠臺、老君爐、鏈船灣、龍骨井等遺址。
《史記》記載,徐福最后一次東渡是有計劃得到王朝全力支持的大規模行動。由此推測,當時童男女、百工的征招絕非自愿,應帶有很大強迫性,無疑使數以千計的家庭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其成員雖非全是鹽山人,但都是那一帶的平民百姓,給當地人民帶來的災難和痛苦是可想而知的。父母思念被迫離家的兒女,妻兒思念出海不歸的丈夫、父親和兄弟姐妹,那種生死離別的悲痛哀號和對封建統治者的憤怨氣惱之情,形成滾滾巨瀾遍布饒安城鄉。男人無心耕田,女人無力紡織。《漢書•荊伍江息夫傳》中記載:“徐福得平原大澤,止王不來。于是百姓悲痛愁思,欲為亂者十室而六……”
歷代統治者,都害怕民眾的憤怒之火釀成嘩變,他們也曾采取多種措施安撫慰藉。在漢高祖五年,距徐福千童東渡僅七年,將饒安改為千童縣。東漢末年,佛教剛傳入中國不久,就在千童城建開化寺,寺內豎千童碑、置千童殿,以祭祀超度東去不歸的亡靈,平民眾之憤怒。
思親之情,大山擋不住,海水割不斷。每逢千童被迫出海的這一天——農歷三月二十八,千童城及周邊群眾便扶老攜幼,從四面八方潮水般擁到無棣溝畔,面向東方大海,登高遠望,呼喚子女的名字。隨著時間的推移角色的轉換,我越來越能體會到,當人們經過一天天、一年年的聲嘶力竭、翹首期盼,仍不見親人影子時,那種焦灼、失望、揪心,那種憤懣與不甘,簡直能堆成火山,能凝成冰川。急不可耐的人們,想起當年徐福訓童習船的場景,按照當地孩子“丟了魂”,拿孩子舊衣服在受驚嚇處呼喚其名字以魂歸肉體的習俗,在當年起航地,用木棒、鐵棍綁成高高的微型舞臺,讓童男女登高呼喚親人回歸故里。他們相信,這個法子靈驗,他們的孩子一定能聽得見。聽見親人召喚的孩子們,定會循著聲音飛奔還家。他們還堅信,即便人沒有了,魂還在,人回不了家鄉,魂也要回家鄉。唉!這就是血脈相連的骨肉親情,執著倔強,如絲如扣。于是就有了一個約定,每年的三月二十八,當地舉辦一次廟會。每逢甲子年的這一天,搞大規模祭祀活動,召喚游子魂歸故里,轉世投生。
60年啊,不長也不短。它在歷史的長河中,不過轉眼一瞬,但在人生的長河中,卻是近了黃昏。
突然記起古詩人的有關詩句,李白在《古風》中寫道:“徐福載秦女,樓船幾時回。但見三泉下,金棺葬寒灰。”白居易在《海漫漫,戒求仙也》中則寫:“海漫漫,風浩浩,眼穿不見蓬萊島;不見蓬萊不敢歸,童男丱女舟中老。”以前讀它們,以為就是神話抑或民間傳說,還埋怨古人太過消極,這次身臨事發地,感受著幾千年后千童家鄉人那種虔誠的濃濃的紀念氛圍,一種疼痛感不可壓制地升騰,頓時,又化為滿腔的恨。對李白白居易們,也就由衷地生出一種理解與敬意。
“看,信子過來了。”
在人們的歡呼沸騰聲中,只見大道上擁過來黑壓壓的人流,此時的房上、樹上也早已站滿了人。朋友說,這屆信子節共有四臺信子,它們是“饒安征募”、“東渡激浪”、“扶桑授藝”、“望海盼歸”,每臺信子都賦予它特定的內容。
“饒安征募”的信子走過來了。大氣的四方底座,三面用大紅色綢布嚴實扎起,很像古時的轎子,下面是排列整齊的滾滾車輪;上面豎著高高的桅桿,桅桿上懸掛著大紅條幅“饒安征募”,像戰船上揚起的帆。在桅桿17米高處的微型舞臺上,有5名身著戲裝的童男女,在“饒安征募”中扮演著不同角色。
“饒安征募”,說的是秦代方士徐福,奉秦始皇之命在古饒安周圍征招童男女、百工、武士的情景。一場慘劇“大幕”,在人們面前徐徐拉開。官吏揮動著鞭子進民家搶童子,百姓紛紛磕頭求開恩,家家哭嚎連天,村村悲聲不斷。一時瘴氣彌漫,狼藉一片。父無心耕地,母無意紡織,古饒安遭受了一場空前的劫難。數十艘樓船排列在無棣溝近千米水面上,三千童男女,兩千多百工、武士相繼登上龍舟,秦始皇親率百官前來相送,方圓百余里的百姓你攙我扶、哭兒喊女,匯集古黃河畔送別親人。船上更是童男女撕心裂肺的哀嚎。陰風怒吼,黑云蔽日……
這里的古黃河,是指河北山東兩省交界處的古鬲津河,即現在的漳衛新河,是黃河故道。歷史上,黃河在下游多次改道,經常在河北、山東、天津、河南之間來回擺動。在我老家劉莊的村邊有一條東西走向的小河,叫無棣溝,是黃河支脈。當我有一天聽說這條不起眼的小河,是當年徐福與三千童男女東渡時走過的河,心里是又自豪又激動又困惑。當時的我不知道徐福是誰,也不知道東渡是去哪里,更困惑眼前這條窄窄的破爛不堪的小河,怎能通過浩浩蕩蕩的大船隊?長大后方知,當年的無棣溝是波瀾壯闊的,寬800多米,可并排航行四條大船,上游連著黃河,下游幾十里處就是浩瀚的渤海。
這次信子節之后,我在鹽山做專訪,第一個接受采訪的是參加過1951年信子節的“信童”邵長月老人。說起信子節及當年參加信子節的事,老人興奮無比,如數家珍。說為了籌備信子節,舊縣鎮(現在的千童鎮)在頭一年冬天,就成立了由南街、北街、中街等五街村長組成的信子節組委會。成立后首先辦的兩件事,一是組織十幾盤烘爐,打造上信子的鐵條。人們把鐵瓦反復鍛造,這種鐵條要求柔韌度高,只能折不能斷,要確保十幾米高處信童的安全。信子節使用的鐵棍,由十幾盤烘爐打造了整整一個冬天。二是選拔信童。號召全鎮孩子報名,條件是父母雙全,品學兼優,五官端正,身體健康,年齡在12歲以下。從報名的200多人中,經反復篩選,選拔了16人,邵長月有幸被選中。春節過后,被選中的信童就集中吃住訓練,給予特殊待遇,并經常洗浴。洗浴,是保持信童身心純潔,以示對神靈的尊重。
老人帶著強烈的使命感動情地說,信子節內容多,禮數多,技術性又強,60年搞一次間隔太長,有多少人能經歷過兩次信子節吶?這可是老祖宗傳下來的禮節,丟不得。以前的信子都是36人抬,每臺信子兩班即72人。抬信子的人從全鎮20多個村中選拔,要求年輕力壯,品德良好,大孝子優先錄用。一臺信子重達幾噸,抬信子的人是非常辛苦的。信子在游動時,周圍村的志愿者也都愿意抬一抬,以為信子節做點事為榮。老人們說誰為信子節做事,說明這個人不忘祖宗,神靈可祈福于全家。
自古以來,信子表演都是很虔誠很莊重的。在空中祭臺上的童男女,在天與地之間再造了一個平臺。或手捧焚香,或手提燈籠,或手持佛塵,向著東方召喚亡靈歸來。整個祭祀活動從上午卯時(7點)開始,到午時(11點)結束。這一天全城清水潑街,黃土鋪路,家家戶戶洗手凈面,早早等候在街旁。外地來客也手提香籃提前到達,等候參加祭奠。參加活動的全體人員,聚集到開化寺,先到千童碑前,再到千童殿內舉行開祭儀式。此時寺內僧人擊鼓鳴鐘誦經文,眾人焚香祭拜,然后由寺內列隊出發。信子由手持法器、口誦經文的眾僧相擁,前有耍武術的人用鋼叉、三節鞭開路,鼓樂班吹吹打打相隨。街旁觀看的人,或手持焚香,或高舉祭品,待信子走過,隨其后沿街游祭,最后到千童城東城門外無棣溝邊,面向東方遙祭。這時鼓樂齊鳴,人們焚香燒紙,呼喊流落他鄉的親人名字,祭祀達到高潮。高潮過后,祭祀人員還要到開化寺,在千童殿前舉行收祭禮,方算一屆祭奠結束,當地人稱為“引魂認祖”。
隨著時代變遷,“信子”的內涵與外延不斷變化。徐福千童東渡不久,人們堅信孩子們一定能歸來,“信子”就包含“盼子速歸,堅信歸來”的含義。隨著時間流逝,出海親人生還的希望已變得渺茫,“信子”的含義,又變成召喚親人亡靈回歸故里了。
邵長月說,他經歷的那次信子節,人山人海,有十幾萬,北京、天津、濟南等大城市也來了好些人。踩塌了幾十間房屋,街上井里的水都喝干了,鎮上的包子鋪、果子鋪、點心鋪統統賣空。
“東渡擊浪”的信子過來了。這架信子表達的是,三千童男女隨徐福上船后,在大海里與風浪搏斗的情景。
公元前209年農歷三月二十八這一天,剛近子時,饒安城內四門的大鐘同時敲響,城內城外頓時人聲鼎沸。第二遍鐘聲響過,出海東渡的人都齋戒完畢,換上統一服裝,送行的人們也都密密麻麻擠滿古黃河兩岸,哭聲、喊聲、囑托聲匯成一片。第三遍鐘聲響過,已是卯時,禮炮震天,鼓樂齊鳴。徐福身穿朝服,登上龍頭大船。隨之,童男女及百工等五六千人,也都按事先編排好的隊列上了各自的船。他們從無棣溝經黃河駛入渤海。
大海無邊無際,濁浪滔天,天空浩瀚無垠,陰云密布,遠征的人徐徐前行。
他們劈波逐浪,沿廟島群島,過遼東半島。突然刮起了臺風,平靜的海面上即刻風急浪騰,船只搖擺顛簸,有兩個男童顛入空中,幸虧抓住了桅桿。在徐福指揮下,水手們把船駛入岸邊避風,船上拋下石碇石錨。
大風刮了三天三夜,避風的塘堤被風沖塌,有的船只被打壞,有的桅桿被折斷,童男女們的哭聲在怒風的吼叫聲中時斷時續。風平浪靜之后,他們繼續東上,到達濟州島后上岸。
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早上,他們又要離岸前行了。趁著漲潮,揚蓬拔錨,渡對馬海峽,輾轉數月,歷盡萬般艱辛,在九州北部伊萬里登陸,定居瀛洲。
徐福與千童們是否定居瀛洲,這是史學家們考證的事,徐福取不回仙藥,那是他與秦始皇之間的事,三千童男女沒再回到自己的家沒回到親人身邊,是千童一帶老百姓天大的事,是他們的大災難大悲哀。后來我做過一個奇怪的夢,夢見徐福帶領船隊在浩瀚的大海上航行,每逢遇到大風、海浪抑或大鯊魚,就命人趕緊扔下一對童男女,立時就化險為夷。我的心鞧鞧著,生疼,醒來后出一身冷汗,心還在疼。這到底是夢還是真?三千童男女真的就這樣葬身魚腹了?那些十來歲的孩子即便是順利渡過大海,在異國他鄉,他們將怎樣面對沒爹沒娘沒家的孤獨人生?他們的爹娘,盼不回孩子,那種焦灼、悲哀、氣惱、憤恨之情向誰發泄?又能向誰發泄?作孽啊!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他們生不出翅膀,長不出鰭與蹼,只能提著一顆滴血但不甘的心,昂著一顆屈辱但堅實的頭,瞪起一雙淚水模糊但望穿山川的眼,到親人離去的地方去呼喚,去嚎啕,去祈禱,去幻想,去打發余生。
“扶桑授藝”的信子過來了。在高高的微型舞臺上,徐福手提藥箱,童男女攀高峰采靈芝,為土著人送藥治病;百匠技工教當地人種桑養蠶,紡線織布,冶鐵制陶,與當地百姓和睦相處,水乳交融。
仰望高空,微型舞臺上的信子們,在扮演的角色中忙忙碌碌,氣定神閑,我站在堅實的大地上則淚流滿面。是誰為你們設計了如此殘酷的人生?這樣的年齡本該在父母懷里撒嬌啊,哪怕是跟著父母一起經風沐雨,吃糠咽菜,那是人生的本來樣子。如今,如今的你們卻成了懸壺濟世的民族英雄。一張金粉帖子糊到臉上,就注定了你們背井離鄉、凄苦孤獨的命運。
徐福千童一行,輾轉漂泊數日到達日本。當時的日本,土地貧瘠,荒草萋萋,生產力落后,人們吃野果,披樹葉,完全不是意想中的仙境。徐福在深深地思考,只有將自己帶來的先進技術五谷種子教授給當地人民,與土著民族共同發展生產,和睦相處,才能改變列島貧困落后的面貌。他們在富士山富士吉田一帶傳授農耕、紡織、燒陶、冶煉技術,教會當地人采集、利用藥材治病。將中國文化傳播到日本列島,促進了日本社會生產力大發展。日本人民感念徐福功績,尊稱他為“農耕神”“醫藥神”“紡織神”。
趙樸初先生曾有詩云:“徐福乘槎竟不回,三千弟子老蓬萊。至今兩岸留佳話,花萼城村第次開。”
日本眾議院議員、前首相羽田孜,為這次信子節發來賀辭:“日本和中國自公元前就有友好往來的歷史。作為我們家遠祖的徐福,在中國的秦代,也就是日本從繩紋到彌生的時代,率領童男童女跨海東渡,給日本帶來了技術和文化……”
那位心心念念想不死的秦始皇,為了弄到仙藥,派出大批人馬,動用國庫大量資金,不惜拿三千童男女給海神送禮,這種賊寇魔鬼的勾當給當地百姓帶來家破人亡的災難。不知是多行不義的緣故,還是等得心焦氣躁,在徐福千童離岸東渡不久,他就死在返回長安的路上。炎炎烈日下,與臭魚爛蝦放在一起,一路還不敢聲張,想不死的夢想成為泡影。“至平原津而病。……七月丙寅,始皇崩于沙丘平臺。”(《史記》)當初,秦始皇如果知道徐福帶領童男女及武工百匠登島定居不再回來,還不知怎樣地暴跳如雷心肺炸裂呢。
一個不大不小的騙局,一出歷史鬧劇,給千童一帶人民帶來一場生死離別、天塌地陷的大災難。
“望海盼歸”的信子過來了。可以說,這臺信子像力爪一樣是最抓人心的。信子節舉辦了兩千多年,就是為了把遠行的親人招回家。在親人日思夜想的期盼里,遠行的人是不死的,也不老,走時是什么樣,在人們的腦海中永遠還是什么樣。親人們堅守這份信念。一年一年,一代一代,為了這份信念,他們什么都可以相信,什么都可以堅持,什么都可以放棄。當年遠去的童男女不在了,他們的魂還在,他們的后代還在,他們后代的后代還在。他們的故鄉永遠在!堅守著這份不死的信念,遠去的親人及他們的靈魂,就永遠有家,永遠有親人,就永遠不會孤獨。
這臺信子走過來時,廣播里適時飄出了悠揚悲愴、柔情纏綿的“千童信子之歌”——
濤濤黃河卷金波,
一座古城河邊落。
秦皇探海募千童,
千童城外泊巨舸。
啊,古黃河,
啊,千童城。
一個驚世的壯舉,
多少美麗的傳說。
千童船隊出海去,
頂風斗浪破巨波。
日本列島授技藝,
華夏文明扶桑播。
啊,古黃河,
啊,千童城。
東渡壯舉傳千古,
東亞海路千童拓。
饒安父母念千童,
三二八日登高坡。
遙望大海祈兒歸,
千童信子是寄托。
啊,古黃河,
啊,千童城。
信子、氏子兩節應,
中日共吟友誼歌。
怎么又出來個“氏子節”?
在鹽山采訪,曾為徐福千童文化交流與傳播幾次到過日本的副縣長胡麗萍講,幾十年來,鹽山與日本之間文化交流頻繁。在日本佐賀金立山一帶,自古至今傳延著50年一次的“氏子節”,同時還有一段關于徐福愛情故事的美麗傳說呢。“氏子”,就是信仰同一氏神的人們。氏子節與信子節,有著驚人的相似。日本佐賀金立山山頂上,有一座2000多年的金立神社,社內供奉的神就是徐福。距金立神社不遠的另一座廟宇供奉的女神叫阿辰,傳說是當地一土著頭人的女兒,因為愛戀徐福殉情而死,被奉為阿辰觀音。金立神社舉辦“氏子節”的時間是日歷四月二十七至二十九,與千童信子節時間基本相同。屆時,信仰徐福的氏子們,抬著徐福神像,從金立山神社上宮走下來,然后抬到五十里外的有明海邊,舉行浩大的祭祀活動。相傳徐福是從有明海登陸的。在有明海邊,讓徐福遙望西方大海,以解思鄉之情。
得了徐福及千童恩澤與教化的人們,當然應該覺得,這些撇家舍業遠渡重洋,到異國他鄉傳播文明的被他們譽為祖先的男男女女老老小小,都是可敬可愛的人。
前來千童鎮參會的日本徐福會副會長宮下長春在大會上致辭道:“……我們富士吉田市位于日本最美麗的富士山的北麓,那里也是徐福的安息之地。我們把2月8日定為徐福的忌日,并把在那一天舉行儀式的傳統保留了下來……”
鹽山千童鎮的“信子節”與日本佐賀金立山的“氏子節”,都是文化符號,都是對徐福千童的有形紀念。
十多年前,同一辦公樓上一位原籍江蘇搞史志的女同事,有一天神秘又正經地對我說,你注意到了嗎,這一帶——渤海灣畔冀魯交界處的人都很漂亮,男的女的都是。我聽了一驚,然后啞然失笑,何出此言呢?這么一問,她也笑了——你想想啊,徐福當年在附近遴選童男童女,不可能只選三千,有可能選八千,選三萬,最后挑選三千帶走。那些經過訓練后又被淘汰下來的童男童女就在當地落了戶,安了家。他們可都是千挑萬挑挑出來的美女靚仔,其后代能不漂亮嗎?我聽后又是一驚,隨之被她的奇思妙想給逗樂了。但同時勾起了我的痛。就算她的話是真,如今這些被淘汰下來的童男童女的后代如我們,我們的存在本身,就是對東渡不歸的童男童女永久的紀念,也似一根針,就像古代六十年一次,后來改為五年一次的信子節一樣,直刺秦皇權。
作者簡介:
劉月新,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文藝報》《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青年文學》《長江文藝》《山東文學》《時代文學》《散文百家》《海燕》《長城》《草原》《芳草》《青島文學》等文學報刊。獲第六屆冰心散文獎,全國首屆運河散文金帆獎,第二屆“漂母杯”全球華文母愛主題散文大賽二等獎,首屆齊魯散文獎,第八屆、第十一屆河北省散文名作獎一等獎,全國紅色散文大賽一等獎等獎項。作品被多次選入《我最喜愛的中國散文100篇》《中國好散文》《好散文1978——2018》《山東作家作品年選》等多種選本。
著有散文集《小鳥闖進我屋里》《栽種光明》,報告文學《陪你遠行》,合著《渤海女兵西征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