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兄、詩人馬永平2020年1月10上午九點因腦溢血于黑龍江克山縣去世,享年62歲。
紀念我親愛的大哥、詩人馬永平。永遠的哀思寄托于詩。大哥安息。
——馬永波(詩人、翻譯家、學者)
馬永平的詩是來自塵世又盤旋于塵世之詩,蕪雜的生活景象中有火光閃爍、穿行,要求我們看見它,而一旦看見,我們就會領悟,它就是蕪雜塵世以及我們生活的天籟之音,塵世生活是它誕生與呈現的母體與對照物。無疑,這種詩的寫作難度頗大。
——沈天鴻(著名詩人,詩評家)
永平兄人到中年,有如神助地成為一名詩人,令人驚嘆!他的作品溶于自己的日常經驗,平實質樸,旨趣又能出乎其外,精神高遠!
——仝曉鋒(詩人,獨立編導)
現在很少能看到這樣樸素的、沒有企圖心、也沒有姿態的詩。經歷坎坷會把人心變得蕪雜扭曲,欲望和虛榮能把人整體變形,是很多時代尤其是我們這個時代常見的。但在馬永平這里,在他的詩中,你看到的唯有樸素、單純的目光,那些被他長久注視的同樣樸素的事物,他把頭低向它們,從不試圖從它們那里拿走什么,從不試圖把自己的什么強加給它們。或許也正因如此,他才在這個精神普遍墮落的時代里成為一個處境艱難卻又能默默承受的漂泊者,如果說他的身上、文字里有某種與眾不同的光澤,那只是因為他跟那些樸素的事物離得很近、氣息相通。
——趙松(著名詩人,小說家,藝評家)
漫步在星月之上
馬永平 著
馬永波 編
目錄(略)
序言 詩歌救贖的見證
馬永波
家兄永平從軍時曾飽覽當時的外國文學名著,退役后居然扛回來兩木頭箱子的名著,有《俊友》《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高老頭》《巴黎圣母院》《三個火槍手》《三劍客》《茶花女》《富人與窮人》《飄》《變色龍》《我的大學》《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母親》《艱難時世》《苦難的歷程》《少年維特之煩惱》《老人與海》《苔絲》《簡愛》《基度山伯爵》等,這些是大哥現在能記起來的一部分,中國四大名著,魯迅、巴金、茅盾、冰心、朱自清、馮德英的“三花”、歐陽山的《三家巷》《苦斗》、孫犁、趙樹理、周立波、柳青、郭小川、郭沫若這些都看過,在部隊時自己還寫過一本七言絕句和五言絕句和填的詞牌子,后來讓女兒給弄沒啦!大哥還曾嘗試過小小說的寫作。
記得小時候大哥總給我講這些名著,在我心底播下了最初的文學啟蒙的種子。大哥說,小時候我剛上小學的時候,他和大姐看書,我在邊上看見就非要看,不給看就哭,大姐和大哥說:他認字嗎,不行給他看看吧。給書就不哭了,我就趴土炕上看去了,大哥說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看明白,反正不哭就行了,要不那大眼淚兒賊大的,叭叭的掉。他在《扔出去的書像一片片雪》中就寫到我對書的癡迷。我的文學啟蒙除了大哥所傳揚的文學名著,還要歸功于做中學語文教師的大姐,那時她訂的刊物,如《人民文學》《丑小鴨》《飛天》,都是我一定要看,有時還要先看的讀物。記得高中時我第一次投稿,就是投給《丑小鴨》,緊張得要把刊物上的地址和信封上自己寫的地址對齊了,看是否寫錯。稿子石沉大海,我也沒有氣餒。大姐天性單純,她曾告訴我,她在最艱難的日子里,居然是靠在電腦寫文章挺過來的,那些文章她不給我看,只給我看了幾章散文詩,猶記得寫得清純脫俗,充滿了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如果隱去年齡,真不敢相信出自五十多歲、身染重病的獨居女人之手,可惜現在信箱里卻找不見了。
2008年11月22號晚上,我與朋友們在御道街新開的無尚素食餐館品嘗眾多美味,回來在桌上看見大哥放的幾張潦草的紙,寫著讓我給看看,有些字跡較為模糊,但大概看得明白——是一首詩!這就是《小鳥與樹》。詩寫得語言樸素,情緒內斂,充滿真實的生活體驗與感悟,看完后心里好一陣子不太好過,為求生存,我的親人們離散在人生之中,到處漂泊,備嘗苦辛;但是欣慰的是,只要還在“表達”,就有希望,就有生命。
大哥永平生于1958年,他那一代人都由于時代的原因,沒能受到良好的教育。那時也沒有什么書可看,倒是把毛選讀了個精熟,高中畢業后參軍,當汽車兵。就在從軍期間,大哥不知怎么,熱衷起中外的名著來了,那時我們常通信,他常鼓勵我好好練習武術和美術,可惜這兩樣我都沒有怎么學好。因為性格柔和內向,我雖然生就一副高大的身軀,卻靦腆得連女生的目光都不敢接觸。就連比我矮一頭的同學都能把我堵在墻角里踹。爸爸是軍人,在克山時曾任監獄的典獄長,是全軍全能第二名。為了鍛煉我們三兄弟的性格,開始教我們習武。北方大多流行長拳,我和大哥練得最勤,老二弄個七節鞭掄了幾天,就不干了,他懶著呢。練拳果然有用,到了四年級時,我已經把以前欺負過我的小伙伴們一個個放翻在小胡同里。有一次,一個小子被我揍得滿地爬,他的哥哥要沖過來幫忙,被我家老大每次一個腿絆就撩倒在那兒,怎么也過不來。那小子在地上劃拉起一塊煤渣撇過來,正打在我的上唇上,結果差點成了豁嘴,縫了好幾針,嚇得那小子的母親總給我送豆包吃。現在已經忘記了那是誰了,這些都成了有幾分好玩的回憶了。
大哥原在老家黑龍江克山縣的某國營單位工作,改革開放后單位解體,對這些職工也沒有什么合適的說法,就都自謀生計去了。大嫂身體不好,原來所在的糧店也黃了,自己留在老家,侄女燕玲一直自己在外打工,這孩子寫了不少的歌詞,還滿有規矩的。克山是個偏遠的農業縣,沒有什么就業機會,自己做生意也不現實,既無本錢,又無市場,大哥也缺乏經營的才干。為了養活家小,大哥已經獨自在外漂泊十年有余,戰斗過很多地方,在山上養過蠶,佳木斯為人看過房子,在長春幾米深、溫度達四十度以上的坑里挖過沙土,在哈爾濱裝過型煤和廢鐵,后來被汽車剎箱板閘斷手指,不得不回克山修養。傷好后又去銀川,賣烤腸、賣烀苞米、在山上為生態園植樹,又干了三年。《小鳥與樹》就表達了現代人這種無家可歸的困境,既沒有物理意義上的溫暖與安全,也沒有精神意義上的歸宿和寄托。《我就要遠行——給女兒的詩》寫出了一個中年男人離家打工前的復雜心緒。《賀蘭山上的夢》則是一個真實的夢的記錄,流露出對同樣在外漂泊的女兒的牽掛與祝福。在父母剛過世那幾年,大哥還時常夢見雙親,有一次是夢見爸爸坐在一個山洞里修煉,非常安詳。這些年大哥很少做夢,作為一個熱愛武術的人,他的心要遠比我們這些紅塵中摸爬滾打的人要清凈、單純,也沒有一點睡眠的障礙。如果依據弗洛伊德的說法,夢是現實的隱喻變形,許多文藝作品的靈感都來自于夢,那么大哥在這點上可是有點吃虧了。在他拿起筆寫詩的這不到兩個月中,在總計1300行近萬字的60余首詩中,只有為數不多的涉及到夢。除了上面說到的《賀蘭山上的夢》,再就是《母親》。前者是大哥在銀川打工時,在山上為人植樹的冬天做的一個夢。他告訴我在山上簡陋的柴棚里,爐子上燉著熱氣騰騰的豆腐,午夜時他突然打了一個盹,于是有了夢中諸般景象,醒來對著滿山的大雪,那種況味豈是林沖風雪山神廟所能涵蓋的呢。大哥為了謀生,背井離鄉,在銀川一個月工資只有510元,沒有活的淡季只有300元,手機用不起,山上也沒有電話,一干就是幾個月,那幾年他與所有親人都失去了聯系。二哥急得都在銀川貼了尋人啟事,我和大姐、大嫂商量著報警。那時已是2007年夏天,我已攻讀完博士學位。就在商量這事的當口,大哥的電話打到了哈爾濱,天,許多顆心總算放了下來。夢醒午夜,大雪無聲,一個孤獨漢站在風里雪里,惦念起遠在大慶打工的女兒,那種凄涼,如何以堪。在《母親》中,大哥同樣寫到自己的少有的一個夢,而夢中景象居然和夢見女兒時差不多,都是光芒與祥云,這可能與大哥喜歡道家的學說有關——靈魂的光明朗照境界,也是對已故親人美好的祝福。俗話說,十個手指不一邊長。爸爸媽媽生了我們姐弟四人,我是老小。爸爸最喜歡二哥,因為二哥跑腿快,指使他什么事會辦得很利索;媽媽則最喜歡大哥,因為大哥能干活,人很踏實;大姐和我這兩頭的則得到父母同樣的關愛。媽媽性子很烈,爸爸常年在軍中,一直擔任一個比較關鍵的崗位領導,很少回家,基本上只有媽媽一個人在操持這個家,加之孤兒的身世,使母親養成了自立好強的性格。大哥說我們小時候在伊春,他和老二常偷跑去大河里洗澡摸魚,如果被母親發現,回家總會被用帶楞的木頭柈子一頓狠抽,當然是抽肉最多的部位。
《母親》中就寫到媽媽對他的疼愛,還頗帶有一份自豪和獨占的意味。媽媽給大哥買過一回水果罐頭,只給從插隊的鄉下回來的大哥一個人吃,這事我是有記憶的,那時已經是在克山了。大白梨、黃桃罐頭,算是最好的了。小時候物質匱乏,吃東西很有意思,有好吃的總要媽媽分了給我們,二哥屬耗子的,吃得飛快,每次都最先吃光,這時大哥總會把自己的那份再分割出來一些。那時真的沒什么好吃的,有點罐頭、長白糕就算好吃的了。有大哥大姐的那些年,我們家還是在哈爾濱,爸爸是政法干校的軍政教官,是培養軍隊校尉級指揮員的。那時正是饑餓年代,沒有吃的,那點配額媽媽可著勞累的爸爸吃,自己往往只有一碗白糖水。爸爸那時因為饑餓,常常會半夜餓醒,渾身冒汗,媽媽就得趕緊給烙張餅吃,吃完就好了。大哥在《豆餅和榆樹葉》中記錄了那個特殊年代的一個側面,詩寫得很節制,用兒童天真的眼光看待世界,經驗本身就帶有自足的形式感。喂馬的豆餅其實是不能吃的,它太難消化了。就是那樣的東西,也成了寶貝——“六個金黃的小餅子/表面上還有一片片綠葉/像黃金鑲上了綠寶石”。而現在,在飯店甚至大學的食堂,到處可以看到浪費食物的現象。地球的資源有限,也許浪費者會心安理得地認為,自己有錢,浪費不浪費是他自己的事情。可是有限的資源,有錢者把大部分買來浪費掉,別人該怎么活。這些浪費者缺乏的是整體的眼光。你的事并不僅僅是你的事,萬物都是互相關聯和作用的。
童年經驗對一個人感受世界的方式、性格乃至人格內核等方面都有著決定性的影響。童年是一個回不去的樂園,那時的天更藍,水更清,鳥的羽毛更斑斕,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更本真更溫暖更具人性。成人的世界卻粗糙生硬,連風都是帶鋒刃的,連目光都可以殺人,而語言則是傷人最狠的,耶穌說,凡是進口的都是好的,而從人口中出來的,臟惡居多。發掘童年經驗中的詩性礦藏,是許多大詩人都曾經嘗試過的。每個兒童都是一個剛剛被創造出來的亞當,他睜開清新的眼睛,以永遠清新的心情看待事物,他看到的是事物本身。詩人在這點上永遠是孩童,他的純真不染讓他能透過文化、習俗、慣規對事物的涂抹而直逼事物本身。按照俄國形式主義的陌生化原則,詩歌就是將熟悉的陌生化,以增加感受的難度和時延,使我們按照事物的本原來體驗它、感受它。藝術的目的是使我們對事物的感覺如同所見的視像那樣,而不是如同我們所認知的那樣。因此,童年經驗是最為本真的經驗,也是最具有詩意的經驗。里爾克在《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中的第一封中就曾經說到:“如果你覺得你的日常生活很貧乏,你不要抱怨它;還是怨你自己吧,怨你還不夠作一個詩人來呼喚生活的寶藏;因為對于創造者沒有貧乏,也沒有貧瘠不關痛癢的地方。即使你自己是在一座監獄里,獄墻使人世間的喧囂和你的官感隔離——你不還永遠據有你的童年嗎,這貴重的富麗的寶藏,回憶的寶庫?你望那方面多多用心吧!試行拾撿起過去久已消沉了的動人的往事;你的個性將漸漸固定,你的寂寞將漸漸擴大,成為一所朦朧的住室,別人的喧擾只遠遠地從旁走過。”大哥永平這些最初的詩歌嘗試,就集中發掘了其童年經驗中蘊含的時代、人性與精神上的意義。這些經驗或溫暖或凄涼,但都無一例外地體現出寫作者純良的品性,它們正與這個時代流行的喧囂擾攘構成對照,提示我們人性不應該是冷漠的、粗糙的、功利至上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不應該是光禿禿的互相傾軋利用,而應該是互相效力共生共榮的。這種富有深層生態關懷的整體觀念,無疑使他從一開始就避開了漢語詩歌中二元對立思維所導致的諸種弊端,而容留了人性的溫暖與關懷。這些與我自己息息相關的生活經驗,也是我一直嘗試想表達卻一直沒有很好表達的一個領域,現在經由長兄握慣了鐵鍬把子的溫暖有力的大手寫出,也算是暫時代替我了卻了一樁心愿,當然,在我感覺自己有可能寫得超出其之上或有所不同時,我也還會出手。
詩性思維是比工具化的理性思維更為本源性的人類思維模式。維柯在《新科學》中曾系統論述到這點。柏拉圖從其理念論出發,認為詩達不到概念,達不到邏輯的真實,因而不屬于心靈中崇高的和理性的部分,而只屬于低級的感官感受部分,無非是感官和情欲的宣泄而已,只能敗壞人的心智和德性。而維柯則認為,詩性高于知性,詩的產生先于知性。哲學智慧和科學智慧是從詩性智慧中衍生出來的,并沒有優先性,哲學的時代遠遠晚于詩的時代。詩人是人類的感官,哲學家則是人類的理智。詩性與知性之間存在一種互為消長的關系。語言就是原始詩人們憑著詩性智慧創造出來的,語言起源于隱喻。原始詩人強旺的感覺力和想像力使他們把一般物體人格化,由此形成了隱喻。追溯詩性智慧的本源性,是為了說明,每個人在靈魂深處都有詩性的種子,這種子有的終生沉睡,有的卻由于某種機緣而發芽生長起來。我們人類雖然是短暫的受造之物,卻被先天地在靈魂中安置了渴望永恒的種子,這種對終極的渴慕,就是詩性智慧所要處理和展開的。大哥永平的詩歌寫作,完全就是被一個偶然的契機所激發的自然生長。他告訴我,在銀川時就有寫作的沖動,但沒有寫得出來。到了南京之后,這種子也依然在沉睡,直到那個命定的夜晚,也就是2008.11.22晚,我與一干朋友在御道街聚餐的那晚。那晚,在我出門后,大哥曾在QQ視頻上與遠在克山的大姐有過交談,我不清楚他們到底說了些什么,大概也就是目前漂泊的現狀吧,大哥不是個愛訴苦的人,他也不覺得自己有多么多么苦。但是這樣的聊天卻依然刺激起他內心用意志與達觀掩蓋住的那一絲凄涼。于是,馬永平的第一首詩誕生了,那只失去巢穴的小鳥就是他自己,那棵大樹就是生活,這里面沒有什么浪漫的意味,而僅僅是現實,是痛入骨髓的現實的寫照。可以說,是生存之痛和超越這存在有限性的渴望,使得永平在闊別書本和紙筆幾十年,在五十歲上,為自己找到了一個樂趣,他不認為自己在追求什么文學,而僅僅是一種表達,寫出文字,琢磨文字,這本身的快樂,是最吸引他的。這種寫作也是我一直在強調的本真的寫作,是為寫而寫,不是為他物(比如他者、歷史、文化、社會等等)而寫。當然,這種本真的寫作在我看來也是有其局限性的,所以我也在強調寫作本真性的同時,提請注意寫作的專業性,也就是說,在保持寫作的本真態度的前提下,要適當考慮自己的寫作在詩學譜系上所能占據的環節,能為詩美學作出怎樣的奉獻,而不僅僅是表達自己。如果單純局限于本真性的書寫,而忽視寫作的專業性,那么,往往會使寫作只對自己有用,而與他人或更偉大的事物失去關聯。究其實,我們的一己之私與別人又有什么相干呢,我們的經驗如果不通向更為廣闊的普遍性,我們的經驗也將僅僅是私人的、破碎的、不可交流的。按照布拉德雷的說法,要把握絕對知識,依賴相對經驗是行不通的,因為在認識的有限性與實在的無限性之間橫亙著無法逾越的鴻溝。作為認識主體的自我屬于相對經驗階段,自我必是有限的,自我所要認識的對象卻屬于無所不包的絕對、整體中的一個片段,這個片段同整體有著內在聯系,不可分割。然而人的概念、判斷、推理等理性思維形式總是把這個片段同整體分割開,這樣勢必既歪曲了部分,又歪曲了整體,因而這種認識并不能給人提供關于實在的知識。換句話說,真正的詩人是在表達自己的同時,減輕了一個時代的痛苦。
在大哥永平已經寫出的詩中,除了涉及童年及東北生活經驗的篇什外,我比較認同的還有那些具有極強穿透力的短制,它們安靜的語調和內斂的情緒像消音器一樣,使得詩歌的效果更具張力。比如,《水杉樹里的鳥鳴》這首,寫的是大哥值夜班深夜回家,路過學校著名的水杉林,遇見一只同樣孤獨的小鳥:
那是一只認不出名字的鳥
小小的,有著麻雀色的羽毛
一只腳支撐著全身的重量,站在水邊
我從小橋回來,走過林中的石頭路
我看到了她,雖然燈光離這里很遠
她也看到了我,并伸著小細脖子輕輕叫了幾聲
你半夜才下班嗎?我點點頭
她歪歪頭,還是看著我輕輕叫了幾聲
于是,在寧靜的夜半,水杉林里
一只小鳥的輕鳴是那樣的清晰
寫鳥用“一只腳”站著是在隱喻鳥的孤獨,并且詩人把鳥特意寫成一個“她”,更加重了那種孤獨氣氛。應該說,這種向度的詩,已經達到了弗洛斯特的境界。就我的觀察,詩寫風格與人的性格有某種內在關聯,我與大哥性格頗為相似,都是比較內向不愛說話的人,也都是比較善于觀察而不太善于表達情感的那種人,心里倒是非常熱情,表面上卻不愛流露。所以他在處理抒情時,就顯得力不從心,而處理經驗上,卻駕輕就熟,并能直捷切入事物核心,就和他年輕時用巨斧劈木頭一樣。
這些日子與大哥朝夕相處,他的桌子上已經摞起老高的書。和我一樣,他不太喜歡漢語詩歌,覺得沒有內容,都是些詞語,所以我們就猛讀外國詩。這可能也是他年輕時飽讀外國文學名著形成的趣味吧。我們每讀到好的詩歌,都互相給對方看,像挖到金子一樣。我有空余的時候也在網上與他一起讀外國詩,我也懶得翻譯,就直接解釋給他聽,趣味居然也很相投。我讀的是文學理論,方向主要是中西現當代詩歌、生態文學、基督教信仰與文學關系、西方文論研究等幾個領域。不客氣地說,守著我這么一個詩學博士,一個詩人和翻譯家,大哥可謂有福。別人是享受不到這些資源的,我直接推薦給他最偉大的詩歌,就不會浪費精力。我們有時也看一些我朋友的作品,他比較喜歡的有遠人、周倫佑,北大系統的一些詩歌也看過,表示說那里沒有生命和生活,很沒勁。大哥雖然沒有經過系統的文學知識的訓練,但是詩歌憑的是人生經驗和智慧,是直覺和想像力,某種程度上和文化關系并不很大。讀別人的詩與詩歌理論,充其量是一種交流,看看別人覺悟到什么程度,回頭來你還是得從自身的生命、內在出發,每一首詩都是重頭開始。這樣的寫作,也正如里爾克所言,是不需要外在的評價的,在給青年詩人十封信的第一封中,他在回答對方問他自己的詩好不好的問題時,曾明確地說過:“沒有人能給你出主意,沒有人能夠幫助你。只有一個唯一的方法。請你走向內心。探索那叫你寫的緣由,考察它的根是不是盤在你心的深處;你要坦白承認,萬一你寫不出來,是不是必得因此而死去。……你要在自身內挖掘一個深的答復。”我相信大哥的寫作出發點就在于此。我這里偷偷記錄了大哥平時與我談話時的一些話,里面包含的有關詩歌與人生的思想,令人吃驚,可以說,他毫不費力地找到了詩的本源——
寫詩讓我又重新活了一遍。
我一手鐵鍬,一手拿筆,左掄掄,右掄掄,這一天就過去了。
人活著是苦,可是寫下來之后,看看還挺有趣。
我只有這幾個樂趣,練拳,抽煙,吃花生豆,現在又多了寫詩。
如果是生在古代,我會使戰斧那種重兵器,到處挑戰各種惡勢力。這輩子是沒機會了。如果誰想挑戰我,那讓他把自己戶口先消掉。
有些人在享受生活,有些人被生活享受著。
我不想玩復雜的修辭,我只想把對象寫清楚,就和詠春拳一樣,沒什么花架子,有效就好。
袁可嘉只譯出了葉芝的意思,在漢語里一看很沒意思,尤其那些溜齊的順口溜式的,他譯的《當你老了》不錯。裘小龍的語言更靠近我們。…………
轉眼大哥來南京已經半年了,我們對南京的濕熱都有領教,我們都更喜歡冬天。冬天,事物變得簡潔而本質,這也許是北方人天然對真理真相的看重有關,在北方透明的空氣中,事物一覽無遺,大平原上沒有什么可以隱藏,那種視界的透明性,對北方詩歌語境的透明、對北方詩歌對苦難的擔承、對存在真相不屈不撓的追問,都有極其關鍵性的影響。這與南方濕氣重而導致的不透明的巫魅視野所決定的南方經驗,非常不同。兩者由此形成的美學向度和效果也大相徑庭。當然,這種比較中沒有任何高低的價值判斷,只是一種比較罷了。
我曾把大哥的詩歌貫以“打工詩歌”的名號,寄給一位朋友。大哥知道以后,說,把那“打工”的字樣去掉。是啊,在這個打工時代,其實大多數人都是為人打工的,就說我這個所謂的博士和副教授,不也是在為“他者”打工嗎。去年9月,我來到南京,因為現在大學除了教授加博導級別以上,都不解決家屬工作,我愛人工作了二十多年,總不能不拿到勞保吧。她和兒子在哈爾濱堅持,我在南京堅持,也不知道這種日子什么時候是個盡頭。人,不能沒有家,日子,不是一個人過的。絕望和內疚時時也會將我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億雙腳。因此,對大哥這些天然流露的詩句自有旁人所不可能有的那份理解與共鳴。大哥為與兄弟相聚,從銀川乘硬板(硬座)來到南京,那是7月初,正是南京最熱的季節。他的工作是一位好心的朋友幫忙介紹的,在學校做學生宿舍的值班員,三班倒,早班和中班很輕松,麻煩的是晚班,從夜里11點一直到早晨7點,不能合一下眼,還要每一小時爬一遍樓,打卡。大哥有年輕時練武的底子,倒也很快適應了過來。每到他晚班的時候,晚睡的我都會有絲絲的內疚和心痛。這幾天大哥非常高興,因為自己居然也能寫詩了!他還讓我推薦一些讀物,對于現代主義之后的文學,也表現出想要了解的興趣。得空我也扼要地介紹給他這三十年漢詩的發展與現狀。他心性安靜,不像我等這么焦慮,看書奇快。幫他借的講《老子》的書,不到一周就看完了。
寫作,能讓人更堅定地活下去,而不是變得更加極端和厭世。記得99年在北京打工的時候,公司里的壓抑、個人前途的迷茫、朋友的背叛,都讓我感覺如入火宅。怎么辦?讀美國詩歌。在我所熟悉的那些老朋友一樣的詩人的文字中,才真正找到了家園之感。大哥的“文學”熱情不知道能持續多久,也許僅僅是其生命中的一瞬的閃現而已,我倒是真心希望他能用文字繼續把自己的經歷和體驗表達出來。正像我上面說到的,只要還在“表達”,就有希望,就有生命。大哥的這些文字,我也僅僅是當做一個在最底層掙扎求存者的自發表達,并感謝詩歌,讓我們滯重的存在能時時得有片刻的輕盈。
2008年12月1日,2009年1月14日,2017年10月11日
馬永平詩選
《小鳥與樹》
小鳥用她黑紅色的嘴敲了敲樹干
好像是要敲開樹的門:你好嗎,樹兄
一年不見了,想我了嗎
你又長高了,長胖了
今年回來就是想看看你
和你聊聊天,也許明年我不會再來了
小鳥歪著頭看看大江
大江依舊,青山依舊
江面的船,岸邊的樹
還是去年的老樣子
山風輕輕地從樹林中穿過
小鳥扇了扇翅膀
回想起去年春天來的時候
樹丫上父母留下的老巢,如今已不見
兒時的小伙伴們早已各奔東西
她閉上眼睛,輕輕地嘆息一聲
然后睜開雙眼,抬起頭望著藍天:
在這里已沒有我的家了
還留戀什么呢如果春天來了,我還會回來嗎
樹搖搖手臂上的枝葉
好像是說,你想回來就回來吧
至少還有我在這里
小鳥低下頭,樹兄
讓我再為你跳一次舞吧
于是小鳥在樹的枝椏間歡快地跳起舞來
小鳥跳累了,靜靜地坐在樹枝上
凝視了一會兒天空
又在樹枝上親昵地擦了擦紅色的小嘴
然后展開雙翼向遠方飛去
2008.11.22晚,于金陵羅漢巷,第一首詩
《山中林間觀鳥》
我走在山間的石頭路上
風把兩邊樹上的葉子不斷地掃下來
凌亂地扔在樹的周圍
我蹲在路邊,看到一群鳥
落在枯黃的葉子上
褐色的羽毛,胸前的燕尾服敞著
瞪著雙眼觀察著附近
發現我在它們的不遠處
也不在意,用靈活的雙腳刨著落葉
有的就像少女溫柔地翻動著書頁
有的像動作粗獷的男孩
毫無顧忌地用力翻動著
將葉子像撕書一般扔得很遠
發出嘩嘩的聲響
也許它翻著的是一本很爛很垃圾的書
它們各自用自己最喜歡的方式
不停地在落葉間翻尋著
陽光從枝椏間灑下來
給葉子鍍上了一層光
山里只有葉子的嘩嘩聲
一只鳥終于在葉子底下找到一顆
又圓又黑寶石樣的東西
那是一顆樹的種子
有的鳥還在繼續尋找
它把它含在嘴里,飛到樹上
倚坐在枝椏間慢慢品嘗著
然后一伸脖子咽了下去
它動了動身體,換了一個姿勢
我看著它們,想
也許,這就是生活
《鳥巢》
柳條沖里發現一個鳥巢
這是我的秘密
它小小的,圓圓的
在一棵柳條樹的三個枝條間
用毛絨絨的細草筑成
那樣子像一個無沿的小壇子
又像一個綠色纏繞的小城堡
它進出口很小,但巢內的空間卻很大
既通風又遮雨陽光從縫隙間鉆進去
一根根細細的線在巢內環繞
我悄悄地接近它,手扳住柳枝
用一只眼朝里窺視
竟然有兩只鳥蛋,小小的
褐色中長著許多小黑點
它們緊挨在一起,像兩個孿生兄弟
我驚喜地望著它們,眼睛瞪得老大
但是不知什么時候,兩只山雀在我頭頂上
飛舞,盤旋,鳴叫我慢慢地放開柳枝
鳥巢在清風中搖曳像嬰兒的搖籃蕩來蕩去
我抬頭望了一眼山雀又看了看鳥巢
戀戀不舍地回家了這是我的一個秘密
誰都沒有告訴,那以后我經常偷偷去看
直到鳥巢里只剩兩個空蛋殼
《玄武湖一個春天的早晨我和鳥兒一起鳴叫》
早晨,鳥兒霧中的鳴叫
把湖從睡夢中喚醒
太陽露出紅紅的臉
兩只白蝴蝶,
在翠竹環繞的小徑上飛舞
追逐,近處一片紫色小花
靜靜的綻放。遠處一樹樹嫩綠
在霧中探出身影。一對戀人
手牽手,沿著湖岸慢慢的行走
鳥兒的鳴叫聲更大了,于是
我飛上梧桐和它們一起鳴叫
這是我的第五十一個春天
我沒有虛度此生
《螞蟻搬家》
一大群螞蟻
在兩塊水泥板中間的
縫隙里忙碌著
一隊從東向西搬運著
一個像大米粒似的
白色的東西,可能
那是它們的口糧
一隊從西向東手里
什么也沒拿,急匆匆的奔跑
似乎在抓緊時間趕在大雨
來臨之前,把家里值錢的東西
都搬到另一個新建成的家
我下班回家路過它們身旁
我蹲下來看著
好像它們是一個大家族
或是一個大公司,有族長
或總經理,它們各有個的分工
和職責。有的搬運大小
不等的東西可能是族譜或是帳本
有的將阻礙它們行走的
小土塊草葉等搬到一邊
有的站在一旁,擺動觸角
東張西望地揮著手臂
像一個領導在叫罵著
一群員工,催促他們動作
快一點別他媽的給我偷懶
有的在洞口爬進爬出
而有一群身材小一點的緊
在一堆不知道在說些什么
我想它們可能是一群小屁孩
或是什么八旗子弟擠在
一起看自己的父兄或自家的奴仆們
忙碌一邊嘻嘻哈哈的玩耍
一邊看著熱鬧,我站起身用腳
使勁地跺了跺地面
并大喝一聲,但它們毫無反應
仍然忙碌著,根本不理睬你
《掏鳥窩》
黑暗中,我從梯子上慢慢下來
心情有些煩燥
老五仰著頭問我
平哥,房檐上有鳥窩嗎
沒有我生氣地說;屁的窩都沒有
我們回家吧!其實有一個鳥窩
而且窩里還有兩只麻雀
它們的身體緊緊地挨著
兩個小腦袋貼在一起靜靜地
睡著了,連一點聲音都沒有
我用手電筒照著它們
順著光柱看了好一會兒
它們一動不動,沒有被光亮驚醒
沒有感到危險已包圍了它們
我伸出去的手又縮了回來
我們抬著梯子回家
一路上我的心有些郁悶
《請進來歇歇吧》
現在,我的兩間草房已經蓋好
院子的兩棵棗樹和兩棵銀杏樹
已掛滿果實,正在清風中搖曳
耐心地等著遠方的朋友們的
光臨,院子前面的田里
麥子和水稻已經抽穗,揚花
當清晨來臨,周圍樹林里的
鳥兒們便開始吊嗓子,偶爾還傳出
幾聲,公雞的啼鳴和鴨鵝的喊叫聲
我起身來到院子里,坐在小方桌旁
的椅子上,沏一壺茶,一邊品著茶香
一邊傾聽鳥兒的鳴叫,凉爽的風
從樹林深處吹來,讓人身心輕松愉悅
當夕陽斜照著小院,四周一片寧靜
我就在方桌上寫詩,天色不知不覺間
暗了下來。明天會有幾個朋友要
來我這里看看,我得搞幾樣小菜
讓他們見識一回什么樣的蔬菜
叫綠色蔬菜,什么樣的日子才是日子
什么樣的生活才是生活
并真誠勸誡他們將一切煩惱暫時放下
回歸自己的內心深處
讓疲憊的心靈安靜一會兒
坐下來放松一次。無論熟悉的還是
陌生的朋友,如果你們有時間
我歡迎你們來桃花源坐坐
請你們都進來歇歇吧
《上山的路和下山的路》
深夜,我在紫金山散步
沿著一條石徹的小路向山上
漫無目的地走著
初升的月亮掛在橡樹的枝椏間
四周的樹朦朧中顯現出
一個個黑影,像一個個人
靜靜地站在那里
夜空遼闊,群星閃爍
山中寂靜,我慢慢地走著
仿佛走在夢境里,我迷路了
不知道通往山頂的路還有多遠
也不知道離下山的路有多近
突然,在小路的拐彎處
閃出兩個黑影迎面而來
好像一瞬間就飄到了我的面前
我停住腳步,注視,等待
其中一個黑影問,這位師付
請問您,下山的路該怎么走
我說,不知道,我也是瞎走
和你們一樣迷路了
這上山的路和下山的路
該怎么走,有誰知道
《灰喜鵲》
它們像是一幫孩子
聚會于一棵梧桐樹上
朝陽剛剛露出紅彤彤的臉
它們便三五成群地飛上一棵
結著黑色果子的樹上
開始享受它們的早餐
樹枝一陣陣地搖動
并傳出亂糟糟的鳴叫聲
然后它們從一棵樹飛到另一棵樹
互相追逐著,嬉戲著
最后落在草坪上或樹的周圍
一扭一扭地搖擺著長尾巴悠閑地散步
可是,這時總是有一只稍微小一點的
灰喜鵲在它們身后,但與它們保持著
一定的距離,它的嘴里叼著黑色果子
像一個孩子嘴里含著一塊糖
又像含著一團黑暗,一步一搖地跟著
它,顯得有些孤單。而那一群
灰喜鵲中,總是有一只體形健壯的
灰喜鵲飛撲過來,一口口叨它
它站在那里不敢躲避,它也無力躲避
只是硬挺著它叨它。就像一個人
被一個個日子一下下地叨著
它總是想把它攆走,攆得遠遠的
不讓它跟在它們后面
它孤單地站在草坪上,抻了抻脖子
將它嘴里含著的黑果子咽下,它歪著
頭用一只眼睛,望著它們遠去的背影
它就這樣在草坪上站著,望著
它飛走了,朝著那片水杉林的方向
也許那里是它的家,也許是回家
找它的父母訴說委屈去了
也許是回家找它的大哥來給它出一口氣
它們像一幫孩子
《風中螞蟻》
風中的螞蟻
它找不到離家的路和回家的路
它的巢穴已被塵土淹沒
它的兩根觸角被風扭斷
像兩根斷了的樹枝
它在地上小心翼翼地轉著圈子
或在一片被風吹落的綠葉上來回奔跑
從葉子的這邊奔跑到另一邊
而折斷了的觸角,像兩根天線
在奔跑中擺動著,搜索著
風從遠處吹來,它還在一片葉子上
轉來轉去,焦急地兜著圈子
還在拚命尋找離家的路和回家的路
好像要趕在黃昏消失之前
《烏鶇與我》
它是一只黑色的鳥
像烏鴉,但體形比烏鴉小
我從它身旁走過,它看到了我
并迅速地躲進芭蕉樹后
將身子隱藏在樹的陰影里
我嘗試著接近它,但是不能太近
它沒有飛走,而是繞著樹轉著圈躲避我
我走到樹的這一邊,它便躲到樹的叧一邊
我們就像兩個孩子圍著樹玩藏貓貓的游戲
你藏好了嗎?還沒有呢!現在藏好嗎
藏好了,你開始找我吧
這是我小時侯玩的小把戲。今夜明月高懸
我在芭蕉樹旁,悄然無聲地站著
想瞧瞧它到底能在樹后躲藏多久
我耐心地等待,今夜我有得是時間等待
人生有許多美好的事物值得我等待
今夜,月光如水,四周一片寧靜
時間像一個無所事事的人,不急不躁地走著
它,也許以為我早已經走遠了
便從另一邊繞了出來,當它突然看到我
它有點吃驚,并短暫地停住腳步
然后,又迅速轉身躲進樹后的陰影里
我站在月光中,看著它從樹的這一邊
又躲進樹的另一邊,仿佛看見我自己
在每一個日子里躲來躲去
《漫步在星月之上》
湖水里倒映著梧桐
燈光以及明月和繁星
沒有一絲風聲腳步聲鳥鳴聲
一切都已經安睡
星空和湖水寧靜而幽深
那里有我們不知道的事物
散發著神秘的信息
他漫步在湖畔
仿佛漫步在湖水之上
漫步在繁星與月亮之上
他試圖與那神秘寧靜的氣息
進行無聲的溝通,交談
他頭頂上的星空和腳下
湖水里的星空之光交相輝映
在星月光芒中他的肉體消失了
唯有一絲靈識在星空中游走
他不知道自己來自何處
也不知道會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