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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狗

賣狗
 
作者:柳燕
 
小時候,我很怕狗,怕到什么程度呢?如果我在山的這邊聽見山那邊的狗叫,會嚇得全身發抖兩腳酥軟站在原地大哭。隱約記得我怕狗,緣于一次被狗咬。
我的家鄉是烏蒙山里一個偏遠的小村。受地形的影響,社里的人家分布得很散,走一二里地才能見到一戶人家。為了防止人們下地干活時,賊去家里偷農具、臘肉和雞。每家每戶都養著狗看家。一條或兩三條。
有些人家養的狗遇見陌生人叫得很兇,氣勢很猛,不拿著棍子高聲呵斥,狗一定會如下山猛虎一般向來人撲去。但主人隨便吼幾聲,它便不再作聲,溫順地在你周圍撒嬌,聞著你的氣味。
有的人家養的狗讓人聞風喪膽,它們只要看見陌生人靠近主人的屋子,就不要命地朝人撲去,它一旦咬起來,就算它們的主人用很粗的竹棍去制止,也無法徹底制服它,只是暫時解圍。只要客人出了主人家的堂屋,它馬上又汪汪汪地叫起來,有時甚至能追出一二里地。
我的小學在離家很遠的一個山壩子里,每天要走一個多小時山路才能到學校。那時候我最怕的,是每天上學要經過一家姓胡的人家門口。
上學的路只有一條,要到學校非經過胡家不可,沒有路可以繞道。胡家,養著一條能追人一二里地的惡狼狗,土黃色。
每次經過胡家門口,我都踮起腳尖,躡手躡腳,盡量把自己走路的聲音控制到最小,有時候連也自己也聽不見自己走路的聲音,那條狗還是汪汪汪地從胡家房子的某個角落里沖出來兇狠地朝我追來。
我每天上學放學,那條狗都要風風火火地叫著追一場,可每次都被它的主人制止了。那條土狼狗每次要咬我被它的主人制止后,我在它的眼睛里看到了一次次堆積的仇恨與憤怒在燃燒,它恨不得要把我撕成幾塊吃掉。
我八歲那年的冬天,終于出事了。烏蒙山的農村,臘月是農閑時節,人們都把辦喜事的日子挑選在臘月。不和農忙沖突,不誤節令,給下雪的冬天增添點了不少喜慶與熱度。
那年,胡家的幺女要出嫁。辦喜酒的那天,村里所有人都去了,熱鬧得很。我們這些小孩子,這種盛大節日是不能錯過。辦酒席可吃到好多好吃的東西,我們那里把結婚叫做“辦九大碗”。這里面自使用了雙關語,一是指辦席時候的菜很豐盛,每席絕不會少于九個菜,“九”與“酒”“久”諧音,辦酒席也寄托著農村父母祝福新人們永結百年之好,天長地久。
那天我也去了,我竟然完全忘記了那條土狼狗。吃完飯,我在胡家的壩子里溜達,等著看新娘子出閣。雖然那個新娘子我平時上學天天都能看見,但小孩兒和農村人都喜歡看一個黃花閨女穿著大紅衣服出嫁時的樣子,那是她們一生中作為姑娘最漂亮的時候。
新娘出嫁吉時到來之前半小時左右,我去上廁所,還沒走到廁所,那條早就“盯”上我的土狼狗突然從背后沖出來“偷襲”我。我措手不及,還沒叫出聲來就被它撲倒在地,后背被它狠狠地咬了好幾口。我撕心裂肺地尖叫著,人們應聲而來,趕走了那條報復我的土狼狗。我的后背血流不止,父親背著我就往村醫院跑,新娘子沒看成,反而被那條狗咬得靈魂出竅。
從那以后我就十分怕狗,也恨狗,就連小狗我都恨不得一把把它們捏死, 一腳把它們踩死。那條土狼狗那天被它的主人打得半死,聽說本來是要把它打死的,因為結婚,怕見到血不吉利,也就作罷。后來主人一直把它拴著,只有夜晚,社里大多數人都已入睡時才放它出來看賊。
它被拴怕了,有一天晚上主人放了它后就離家出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很多天以后才回來,主人怕它又跑,拴著再也沒有放過它,重新養了一只溫順的看家狗。雖然它一直被拴著了,我每次路過胡家的時候依然提心吊膽,它隔著空氣也能認出我,我每天從他家門口路過時,它依然“汪汪汪”叫個不停,似乎還想報仇。
有一天我去上學的時候胡家那條狗沒有再叫了,當我正畏畏縮縮地踮著腳尖從他家門口走過的時候,胡家的那個老爺爺看見我說:“小雨兒,以后不用每天擔驚受怕了,狗要死了,正在那兒咽氣呢。”
我聽了這話,心里不知道有多高興,幸災樂禍地朝著老人顫抖的手看過去,果然是那條土狼狗,躺在他家柴房的一個角落里,一動不動。我戰戰兢兢地朝它走過去,見它沒有動靜,膽子便大了起來,慢慢地用腳伸過去準備探一下虛實,沒想到腳尖剛要觸碰到它灰色的毛時,它忽然動了一下,我嚇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哇哇大叫著。老人走過來用腳掀了兩下那條狗,再沒有了動靜,說了句“死了。”就背著手走進屋去。我這才止住哭,走近去看那條讓我怕了很久的狗。
我用手去摸它的毛,冰的。又用手去感受它的鼻子里是否還有氣息,只感受到一點剛死去動物留下的那種余溫。我爬起來,本想用腳使勁地踹它一下,以解心頭之恨,可我突然看見有一行淚從它沒有閉合的眼睛的眼角里流了出來,便慢慢收回了自己已經伸出去的腳,那一整天我的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怪怪的感覺,心里一直想著那條狗。
我家也養過很多狗,有溫順的,也有同那條土狼狗一樣讓人聞風喪膽的,最讓我難忘的是我家曾經養過的其中兩條狗。
一條是人人見了都要喊打的狗,白色的。它的性情與胡家的那條土狼狗比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它也是見人就咬。最可怕的是它會偷襲,就是無聲無息地在人背后,使勁地咬別人一口以后才跑開,拼命地狂吠,這讓社里的人對它恨之入骨。每次有人來我家做客時,還離我們家房子老遠就要先問它的蹤跡。大家都知道它的大名和手段。
狗咬人是可以控制的,大不了白天拴著晚上再放出來。最讓人惱怒的是它會捕雞吃,我祖母為了這條狗到處吃雞的事沒少賠人家的雞和給人賠禮道歉。
知道它有吃雞的不良行為以后,父親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都把它拴起來,社里人家的雞安寧了一陣子。
有一天早上,家人起床的時候發現拴狗的鏈子斷了,狗消失得無影無蹤,所有人的第一反應,就是去雞窩看雞有沒有少。果然,祖母養的母雞有兩只不見了,只看見一地亂麻麻的雞毛和血。我們怕狗惹禍,全家出動滿山地找,找了一個早上也沒有發現它的任何蹤跡,父親只好告訴鄰居們要提防我家的狗,那畜生跑脫了,并下放出了只要見著它就往死里打的狠話。
說也奇怪,半個月過去了社里所有人家的雞都平安無事,也沒人見過那條狗的蹤影,大伙兒正納悶是不是那狗被山上的野物吃了呢。沒過幾天鄰近的社就有人發現自己家的雞莫名其妙地不見了,尋著雞毛找去,只發現更多的雞毛和血,最開始大家以為是黃鼠狼所為。后來越來越多人家的雞也這樣被什么東西吃了,人們查不到任何蹤跡,只好把自家的雞關在雞圈,不再放養。
家人都知道,那一定是我們家那條出逃的狗干的好事。
一個月以后,那條狗回來了,枯瘦如柴,弱不禁風。骨頭架子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只有一層皮包著骨頭,那是長期沒有吃飽過東西所致。
我恨透了它,見它回來,想方設法要抓住它,把它拴住,永遠也不給它機會再去害人。
我盛了一大碗飯騙它過來吃,它餓壞了,沒有任何防備,搖著尾巴走過來吃,我很輕松地抓住了它,用早就準備好的新鐵鏈子拴好之后,立刻就給了它一頓毒打,打得它連叫的聲音都無法再發出。
祖母是個信佛的人,看見我下毒手打狗,起了憐憫之心,叫我不要再打了我才罷手。我把那碗沒有吃完的狗食放在它的面前,它見我端著飯向它走去,害怕地往墻角躲。
我們見它做了那么多壞事,便不怎么給它食物吃,它一天天消瘦下去,有時候蜷縮成一坨,一動也不動,人走近的時候它才會動一下,證明它還活著。
家人都以為它會這樣慢慢地死去,可是有一天,它又逃脫了。我拴它是拴得多么牢固,不知道它是怎么把鐵鏈咬斷的。它又出去禍害雞了,這回我們社里的雞都遭了它的毒手。
社里的所有人想盡一切辦法要逮住它。我們按照社里老獵人教的捕獵方法,在每個路口都埋上捕獸夾,只要踩上那種碩大的鐵夾,別說是狗,人的腳都會被夾斷。社里所有人都只知道鐵夾埋藏的位置,不用擔心誰會踩到。
  那狗狡猾得很,一個月之后,仍然沒有被夾到。有時候我遠遠地看見它出現在離我家不遠的山丘上,可能由于吃了很多的雞,它明顯長肥了不少。我正打算追時,它撒開健碩的身軀一溜煙跑不見了。
就在我們所有人都以為鐵夾對那狗沒有用,準備挖出全部鐵夾時,它被夾住了。在被夾的地方悲哀地叫了一夜,它完全被惹怒了。沒有人敢接近它,看見任何人試圖靠近就在原地瘋狂打轉,狂吠。
我們社里一個老獵人根據以前對獵槍結構的了解,做了一把簡易的獵槍,裝足火藥和鐵砂,給了它一槍。槍響后,巨大的爆炸聲在山與山之間碰撞,直上云霄,硫磺及硝煙味彌漫在空氣里。大家都以為它死定了,誰知道使用獵槍的小伙子眼力和槍法不好,打歪了,子彈和鐵砂打在狗旁邊碗粗的杉木上,杉木應聲而斷,浪費了本可以一槍斃命的火藥。
狗被這巨大的聲響嚇得不要命地拔自己被夾的腿,拴鐵夾的繩子被它從杉木樹干上扯斷,它拖著夾子連滾帶爬地往山下跑。一幫手腳利索的年輕人一路追一路用石頭砸了很遠才把它打死。
剝皮的時候,人們在它的身體里發現沒有打準的槍噴出的鐵砂,嵌在它的肉里。人們燉了它的肉,據吃狗肉的人說,那狗吃了那么多雞,肉吃起來都有雞肉的味道。
社里的一大公害被除掉了。以后的幾年里,我們家再也沒敢養狗。
   
過了幾年,家人覺得家里太安靜了,應該有條狗。說一家人如果沒有只會叫的狗,死氣沉沉的,不熱鬧,全家決定再養一條。
有了上一條狗的教訓,父親這次選狗很謹慎,白色的狗他不敢再要,最后選了一條棕灰色的只有半截尾巴的狗帶回來。
父親從別人家把狗抱回來那天,我很不高興,我實在太討厭狗了。
為了防止它長大后害人,我們總是讓這只新來的狗吃得飽飽的,父親說它吃飽了總不會再去吃小家禽吧。它很順利地長大,它的性格也很溫和,就算有陌生人來家里做客,它也只是“汪汪汪”地叫幾聲之后就打住,從來沒有咬過人。
我去了鄉上的中學讀書,住校,每個星期五下午才能回家。每次周末回家,它總是會遠遠地看見我就向我跑來,左右上下地在我身邊欣喜若狂地跳著,舔我的手,跟著我一起走回家。
父親驕傲地說這次他的眼力不錯,終于選到了一條好狗,我也漸漸地不那么討厭狗了。
    
那年我考上了縣一中,遠離了家鄉去縣城上學,那條狗也就短暫地從我的視線里消失了。期末回家的時候,由于我長高了許多,一路上揣測著我家那條狗是否還認得我,會不會撲過來咬我。當我走到家瓦房對面那座山的一片竹林時才發現所有的擔心都是多余的。那條棕灰色半截尾巴狗坐在小路上伸著舌頭吐著熱氣,仿佛是特意在那兒等我回家,它比我走的時候又長肥了許多,看見我,便瘋狂地奔跑著,在我身邊上躥下跳,舔我的手和臉。我突然發現我開始喜歡那條棕灰色狗了。
   
那些年,我們家家境不好,快要過年時,下起了大雪。我們兄弟三人的衣服都很單薄,手腳被凍得發紫,父親和母親不知多少年沒有換過新衣服,衣服也縫了又縫,補了又補,母親的衣服有的已經被洗衣粉洗得發白了。
下雪的天氣里,長身體的二弟和三弟的鞋尖已被他們腳拇指頂破了一個洞,腳趾頭露在外面,凍得通紅。
我在縣城上學,父母怕我被人嘲笑和看不起 買了雙稍好的鞋給我,還沒穿壞。看見二弟和三弟沒有好鞋子,我也穿上了自己被頂破一個洞的舊鞋。我們兄弟三人穿著單薄的衣服在雪地里放牛,小手揣在褲兜里,嘴里哈著白氣,時不時地用有點溫度的手溫暖一下冰冷的耳朵、鼻子及腳拇指。
 
父親和母親去給有錢人家做工,準備給我們全家都買一套過冬的新衣服,可是最后發現錢還是不夠,家里能賣的東西都賣了,父親拿著那些一角、 一塊、 兩塊不等的錢數了又數, 仍然差二十多塊才夠給家里每人都買一套冬衣。
父親拿著那一大把零錢沉默了半天,慢慢抬起頭問母親:
“今年的狗多少錢一條?”
母親用詫異的眼光看著父親問:“你要賣狗?”
“不然能怎么辦?買衣裳的錢還差二十多塊,年關,年貨也沒有辦。”
“不曉得,我久沒有趕場了,賣狗整哪樣,好不容易才喂了一條像樣的狗,賣了可惜了。”
“那讓娃兒整天縮作一團,冷著過年?”
“要不就跟人家先賒二十多塊,來年再還清就是了。”
“年關了誰家還愿意賒賬啊?就算人家賒,年貨不辦了?”
母親聽父親這樣說,再也沒有說話,低著頭納著她手里的鞋底,算是默認了。
我們兄弟三個知道父親要賣狗,心里很不是滋味。在我們那里,通常只有鄉上的有錢人家才會在年關買狗,我們都很清楚,他們不是買去養的,是買回去殺了吃狗肉。
我們三兄弟都很喜歡那條棕灰色半截尾巴狗,尤其是三弟。那狗簡直就是他的命根子。做完活寫完作業的時候,他總是要和狗耍上一會兒才去睡覺。
我和二弟聽說父親要賣狗,雖然舍不得,但一想到賣了狗就可以有嶄新的、穿在身上又暖和的衣服,還能置辦好吃的東西回來過年,好像也不那么難過了,甚至有些期待。
三弟態度強很硬,死活不準父親賣那條狗。
三弟在父親要賣狗的頭天晚上,悄悄地告訴我和二弟,他要把狗藏起來,不讓父親賣掉它。我和二弟以為他只是說說而已,父親要做的事從來是沒法改變的。
第二天早上他真的早早地起床,把狗喚到他身邊,準備帶它去離家不遠的一個山洞里藏著。他的行為沒有瞞過父親的眼睛,父親見他喚狗就用白眼鼓他,三弟筆無懼色,大聲地吼道:“我就是不要你賣狗。”
他要和父親對著干了,我和二弟看傻了眼,我走過去拉他,他死死地抱著狗不放,使勁用腳阻止我靠近他。
父親見狀,立馬從墻上把為“教育”我們而準備的細竹枝抽下來,在他屁股上打了幾下,他這次沒有哭,而是堅決地對父親說:“你打吧,打死我我也不會放手。”
父親發怒了,準備好好請三弟吃一頓細竹枝,祖母和母親制止了父親,祖母搶了父親手里的細竹枝。我看見母親轉過身去擦眼淚,我和二弟也哭了。
祖母對父親說就別賣狗了,孩子們喜歡,全家人都喜歡,養著吧,再想其他辦法。
父親沒有說一句話就朝鄉場的方向走去,我看見他走在我家壩子外的石梯上時,背對著我們用袖子去揩自己的眼淚。
三弟以為他取得了勝利,等父親走后他放開了狗,對我們傻笑了好一陣。
晚上,父親從鄉場回來的時候,帶回來一家人的六套嶄新棉衣,我們兄弟三個高興地把新衣服穿在身上。母親問是在哪家賒的,父親說他已經把狗賣給村上的一家人了,一百五十塊錢,買了衣服還剩一百二,用來置辦年貨,人家已經付清錢了,明天就叫娃們把狗牽到他家去。
我們聽了都很詫異,臉上的喜悅之情頓時減了大半。父親說衣服已經買了,錢已經拿了,不能失信于人。我們知道說什么也沒有用了,低著頭沉默。
三弟不干了,他馬上把剛才還穿得歡天喜地的新棉衣脫下來,“哇”的一聲哭了。嚷著叫父親把衣服還回去,把錢還回去,他寧愿要狗也不要衣服,他死活不愿意再穿那件新衣服,把上身脫得光光的站在寒冷的冬天里,祖母趕緊替他找來他的舊衣服。
父親沒有辦法,只得說等來年再給他找一條同樣的狗回來,無論父親怎么說三弟就是不依,他只要那條。父親火了,又去抽墻上的細竹枝,他準備打三弟的時候,舉起細竹枝的手突然僵住,緩緩地收回舉在空中的細竹枝,放回原處。
他告訴三弟,村上那家人買狗不是殺來吃的,是買去養的,以后趕場,我們還可以去看狗。父親的解釋顯然于三弟沒有任何意義,三弟不依不饒,折騰了大半夜,累了,才睡去。
第二天早上,天剛灰蒙蒙亮,屋外下著雪,父親就悄悄地把我叫起來,讓我趁三弟還沒有醒,把狗給村上那家人送去,我很不情愿,但錢已經收了,花了,沒錢再退給別人了。我迅速地洗了臉,去牽狗。平時那條棕灰色半截尾巴狗是很乖的,但這次我用盡全身力氣牽它,它也不走。父親狠心使勁地踢了它一腳,它“嗷嗷”地叫著,才離開自己溫暖的窩,慢慢地跟著我走。它的頭使勁地往屋子里看,似乎它知道這一去將會和我們家永無見面之日,不愿意離開。
我牽著它在潔白的雪地里走著,腳下的雪被我和狗踩得簌簌作響。要走到山路上那條窄窄的馬路時,我身后老遠傳來三弟的喊聲:“大哥,大哥,等著我,讓我來牽狗吧。”
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狗聽見三弟的聲音,開始掙扎,我松開了繩子,狗低吠興奮地朝三弟狂奔而去,三弟抱著狗在雪地上大哭了好一陣子,才慢慢地牽著它朝我走來。
“大哥,你說那家人真的是買狗去養的嗎?”他問。
“爸爸說是就是。”
“以后我們趕場真的還能看見狗嗎?”
“爸爸說能就能。”
“那我以后一定要跟著媽趕場。狗,你先去那家人住著,那家人比我們家有錢,不會餓著你的,等著我來看你。”
一路上三弟和狗說了很多話,那些話讓我心碎,我知道我們的狗絕對活不過正月初一的。
到那家人門口的時候,出來牽狗的是個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少年,三弟死死地牽著狗不放,我拿過繩子看了他兩眼,他才慢慢地松開了自己的手。三弟傻傻地看著我,之后那少年便牽著狗走進了鐵門里的院子。
三弟對狗說:“狗,再見了,我會來看你的。”
狗的頭死死地不肯朝向新主人,它一直看著我們,眼里似乎充滿了哀求和不舍,碩大的朱紅鐵門緩慢地關閉了,我在門縫里看見狗的眼睛一直看著我和三弟,它在門里望著我們,低吟著。我和三弟聽見狗的低吟抱在一起哭了。
三弟傻傻地望著人家的大紅鐵門,我和他在門外站了很久,才拉著他不舍地離開。
剛走不遠,我們聽見那家人院子里家里傳來一陣狗的凄慘叫聲,我們聽見了棒子打在狗身上的悶響,我的心在陣陣地作痛,仿佛那棒子也重重地打在我的身上。
三弟大叫著“狗,狗,狗。”
他要跑回去,我拉住了他,他癱坐在地上,說我和父親全都是騙子,說好是買去養的。
半晌,他才從雪地里爬起來,一個人跑到我的前面去了,雪地上留下一行他小小的白色腳印。我叫他慢點,等著我,他沒理我。
片刻之后,我看見那家人的院子里升起了白色的柴火的煙,他們在準備烹食我們的狗了。我看見三弟在我前方的雪地上站住了,朝那家人的院子凝視了半分鐘左右,忽然瘋狂奔跑起來。
回到家,他一個星期沒理任何人,沒說一句話,有時候蹲在狗窩旁發呆。
那件父親給他買的新棉衣,他再也沒有穿過。
后來稍微長大了,懂事了點,他把那件棉衣送給了姑媽家的一個表弟,他說留著衣服就會想起狗那條棕灰色半截尾巴狗。
我家第二年又養了一條幾乎和那條棕灰色半截尾巴一模一樣的狗,三弟每次端東西給第二條棕灰色半截尾巴狗時,還是時不時地看著遠方說:
“可惜了,我的狗。”
我在他眼里看見了一個老朋友對另一個老朋友的懷念,看見了一個窮人家孩子過早結束的童年。
之后,我們一個接一個離開了家,離開了母親和故鄉。
 
2019年6月修訂
 
作者簡介:
柳燕,出生于1991年,云南省昭通市彝良縣人,現就讀于云南大學文學院。有作品發表于《長江文藝》《詩刊》《草堂》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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