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角:不愿遺忘
我今年十七歲,個子很高,臉上青春痘長得厲害,所以我很早就不再照鏡子。現在我住在政府的磚瓦扶貧房里,每天和父母下地干活也干家務,我讀書、聽歌、養狗,有時發表文章,現在的我平靜而充實。
按我們這兒的說法論,我今年其實是十八歲。十八歲,人生之節點,十八歲以后甚至未來的日子怎么樣我極少去想,也不知道。而這節點以前的生活,也就是我的童年、過去,卻會經常出現在我的腦海里,電影一樣,一幀一幀,活靈活現。
我是個邊緣人。出生時父親已經四十九歲,母親三十六歲。母親是多年的精神病人,年輕時因為沒考上高中而抑郁,繼而精神錯亂,然后徹底瘋狂人事不懂,拖累了我外公外婆很多年,而他們也不過是農民。我小時候家里很窮,是村里特別窮的幾戶之一。我記住的第一個場景是父親大罵著用火鉗把屋頂中間那個骯臟的燈泡砸爆,母親坐在炕沿傻樂,我號哭。
我的家庭是純粹畸形的,三間土坯危房,因為母親很少干家務臟得不行,我臟得像小豬,睡在炕頭的垃圾堆里,只有當時還健康的外婆農閑時步行十里山路趕來為我們拆洗被褥衣服大掃除。父母常常打架,鬧“離婚”不要我了!父親痛恨母親的懶惰和無理取鬧(她常年吃藥控制精神)。“這個湊合人家,趁早拆散了吧!”是我童年聽得最多的話,我經常無助、絕望。但幸好我和母親偶爾會去外婆那兒住幾天,那里的生活規律,健康而溫暖,是幼小的我的天堂。
窮、懶、荒蕪催生了戾氣,極大的戾氣,我整個童年是和這種戾氣搏斗的。它大量體現在我父母身上,每天每年,從無休止,我痛不欲生,然而時間長了我的戾氣也開始越來越大,我的家就徹底變成互相傷害的地方,堪稱野蠻的地方。而我如夾縫中的困獸,想改變這一切卻沒有任何辦法,所以在一次要求上學失敗時我險些自殺,但幸好,這一切之外,我很早就遇到了文學。
因為家庭原因,我沒有接受過任何系統教育,我是在我家人(尤其外公、母親)的幫助下自學識字的。我并不覺得自己生來對文字敏感,但我從小就喜歡“胡思亂想”。八歲時外公送了我一本《唐詩三百首》(后來發現那是個盜版的),他讓我每天背一首下來,其中很多句子我印象深刻,比如“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又比如“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都直擊著我的感情、我的內心。這是我最早接觸的文學。
隨著年齡增長,我對文字的需求越來越大,不論好壞也不知道好壞,找到就看下去。我的大腦是無時無刻不幻想著的,它像一條河,是文字讓想象的水流動,所以我的精神世界豐富,和現實生活幾乎對立。我在現實中遇到了好事或壞事都會“跑”到腦海中和那里我想象出來的人分享,甚至在腦子里排成一幕戲,妙趣橫生,自得其樂。成長,文字,變更著的現實經歷,讓我腦子里的世界得以更新、發展。
后來政府的扶貧政策來了,我們家的生活好了起來,家里有了一部手機。電子書這個神奇的東西讓我真正開始了大量閱讀,蕭紅、莫言、余華、王小波、魯迅、賈平凹,他們真的是我的星,沉浸式閱讀讓我徹底醒來,我的精神世界總算膨脹到現實中了,我無比想得到一個屬于我的“答案”。“我”到底屬于哪個群體,正常的孩子?活不下去的邊緣人?農民?瘋子?都是,又不是,我生來“不上不下”。我父母屬于哪個群體?邊緣人,他們當然是邊緣人。我又該怎樣改變這氛圍?這種找不到自我認同的痛苦相當可怕,但更可怕的是,我總算會思考未來該怎么辦了,不夸張地說那些時間我是“乍生乍死”的,我總算“醒了”,是文學讓我醒了,而醒了后,四周空無一人。
所以我只能寫,這只有我自己知道、感受的特殊人生不能在時光中生發最后又被我自己遺忘。
我的寫作起初是純發泄式的,每天一篇或者一段,想到什么寫什么,像洪水像慘呼,寫了我從來不看,也爛到沒法看,但日復一日這個習慣竟真的對我的精神起了很好的作用。我十幾歲,我的心靈“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提筆亂寫,是我唯一可依附的木板。
寫得久了,我會夢想像魯迅蕭紅他們那樣用這些元素來創作,但我不試就知道不可能,其實至今我的寫作都沒有技巧,包括這一組詩,我全靠靈感,只能靠靈感,也只會靠靈感。靈光一現的靈感。
是這些靈感救了我,也是寫作和文學救了我,讓我得以盡量記錄自己已過去的這十七年,只有我知道的這十七年的人生。“我是路上的長生天,一步出生,一步死亡,一步彷徨”,這就是我所書寫的一切,我對我自己的救贖。
十七歲,我并不覺得未來自己真的會成為一個詩人,甚至不敢肯定會不會永遠寫下去,但,我佩服現在的自己。
來源:《中國校園文學》
作者:曉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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