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可笑饞意

文：馬嘉璐
 
——有什么好丟人的呢？這是愛啊。
我最近巨想吃樂樂茶新出的那個歐包，真的。
  “金黃色澤的南瓜果肉，焦香酥脆，香濃撲鼻，一種靈感與美味的結(jié)合”，這是他家打出的文案。不管是確有長處還是虛張聲勢，作為一個在內(nèi)蒙讀書的小姑娘，雖然我從來沒去過南方的這些店，但它已然成為我的白月光了。自從來了內(nèi)蒙古，我就總感覺血液都變得稀薄了，因?yàn)樯倭丝蓯鄣哪滩韬托↑c(diǎn)心。
冰四季奶青加一份椰果三分糖少冰，熱紅茶瑪奇朵澆上黏黏的波霸。還有芋泥！泛著水光的，燙燙軟軟的輕紫色，舌尖一抿就是滿口香甜。那張我的新晉白月光的廣告配圖里，帶著小裂紋的剛剛出爐的金黃色的酥皮，里面隱約可見半融化的潔白泛著鵝黃的乳酪，和明澄澄的南瓜泥，四周的那點(diǎn)輕紫色畫龍點(diǎn)睛，層層疊疊，松松軟軟，百媚千嬌。明明蓬松地和被子似的，一口咬下去，被咬的地方擠在一起，截面卻緊緊湊湊。緩緩回彈間，內(nèi)餡蠢蠢欲出，讓人忙不迭地接住，甚至不惜把舌頭燙出泡來。
我這個人很容易向往一個食物的，也就是饞。
前天的時候，我對床烏盟的一個姑娘要了一個烤鴨的外賣。我發(fā)誓我一開始真的極盡鄙夷來著。才十五塊錢，誰知道那個塑料袋里裝的是鴨子，還是別的什么可愛的小動物比如小肥老鼠啥的？
然后她就開始拆外賣。
再然后，我就下了一單，真香。
責(zé)任真不在我，是那只鴨子勾引我的。它沒有被放在一個素白的聚乙烯餐盒里，而是像古代的美人兒侍寢一般，囫圇個兒地藏在一張油紙里。每揭一層，香氣就重一層，欲望就強(qiáng)一寸。等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也沒有感到既得的厭倦，而是驚鴻一面，只盼日日相見。它只油光水滑地躺在那里，閉著眼，豐腴美滿，便已是絕色。皮被烤的焦脆，內(nèi)層的脂肪也沒被浪費(fèi)，欣欣然綻開一朵朵的花兒來。撕開來，里面是被腌過的白肉，溫柔地等你擷去。不需要大師傅片出花樣，也不需要什么京醬白蔥，只一塊塊地咬了，燙燙脆脆地咽下去，一輩子就再沒有什么煩憂了吧。
你呢？你上次被饞到是什么時候呢？這種原始的快感，你有多久沒享受了呢？不論是朝朝暮暮還是電光火石；是相許已久還是萍水相逢；只一樣，那一刻之后，看山是你，看水也是你。這可不是愛情嗎？
可是沒辦法啊，這個凡俗的世界怎么可能容下這么偉大的理想呢？于是人人噤聲，日復(fù)一日。走進(jìn)食堂吃著同樣的工作餐,或是面無表情地程序化地大嚼小圈圈樣子的代餐餅干,或是麻木地盯著便利店里旋轉(zhuǎn)的微波爐，安靜地吃完。最遠(yuǎn)的逃離，也不過是多走一條街道，去吃一碗湯頭濃一點(diǎn)的麻辣燙而已。之后殊途同歸，走回那大廈去。
可是，野性只是被壓抑了，并沒有被鏟除啊。
某一天，你在等公交的時候，不知從哪兒，就會冒出一個巫婆似的老奶奶，在你的身旁起勁兒地扇著剛開鍋的，盛著毛肚魚丸魔芋結(jié)凍豆腐鴨血魷魚絲的小木格子，然后邪惡地掏出一把不銹鋼小漏勺攪啊攪的。
你瞥了一眼，看到一塊白蘿卜正在拼命地吸吮湯汁，由慘白變成柔和的茶色，纖維軟化開來，像塊溫潤的黃玉。你吸了口氣，保持體面與冷靜。它們妖媚地笑著變本加厲，派出蝦餃同志在你的余光里大腹便便地展示自己透視裝里的一派春光。你把目光收回鎖在手機(jī)屏幕上，試圖聽網(wǎng)課充電。敵方邪魅一笑，喊來了柔嫩的娃娃菜，質(zhì)樸單純地望著你，水汪汪地笑。于是你動搖了，那么清澈的小可愛怎么會害人呢？于是小試身手，風(fēng)卷殘云，引狼入室，萬劫不復(fù)，一網(wǎng)打盡。
看吧，有什么好丟人的呢，這是愛啊。
去年三月份兒，我最最最最愛的奶奶去世了，突然的。我趕回老家，哭的昏天黑地，神志不清。當(dāng)天晚上夜都沒法守就被送回親戚那里。一路上頭暈惡心，幾乎將胃吐出去。親戚問吃什么，我懨懨的只覺得不餓。于是他們開始吃飯，拿出的，是西紅柿的掛面湯，和一盤熱氣騰騰，呆頭呆腦的烤紅薯，土氣的外皮兒上滲出了金紅色的，NARS落日眼影般的焦糖油汁。撕開一個口子，里面是明亮的黃，太陽似的晃人的眼。所以，在所有人跪在靈前的那一晚，我認(rèn)真的，帶著淚，吃完了一整個的烤紅薯。你們可能不信吧，那一刻，它就是我黑暗里唯一的光，熱情溫煦，充滿能量，永不凋亡。
我饞的東西好多的，比如從小學(xué)開始描寫還因此作文得過A+卻從來沒有吃過的桃花糕，紅艷艷軟糯糯的清涼甜膩的桂花糖藕，從沒吃到過的正宗的南京的蟹黃湯包，還有我奶奶做的，一直覺得不好吃的軟軟的雞蛋羹。有的吃過，有的沒吃過；有的充滿期待向往，動力大到讓我累成狗，還有的，余生只是饞罷了。
可無論怎樣，是什么，在哪里，誰做的。我親愛的，這些都是愛呀。
我之前看的一本唐書上講，有個人生了重病，奄奄一息，突然很想吃荔枝。家人去問郎中，郎中說他現(xiàn)在在上大火，這是大忌啊。可是這人一定要，家人沒辦法，就給他買了一點(diǎn)。那人吃了，竟全好了。可見，饞可攻毒，并非全無道理。
所以啊，我不是勸諸位一定嘗遍天下鮮，辭職去尋至味珍歡。肥吶，該減還是要減。可是，那一份小孩兒似的心性最好是不要丟掉的呀，那是人最樸實(shí)的情感。它也和小孩兒似的，日日撒著嬌要這要那，有點(diǎn)煩人，可是足夠可愛。足夠，讓你對未來充滿希望，然后天天向上。
明白饞是個什么滋味的人，每天除了難過，就剩開心了。這句話聽上去就是句廢話，可黑白中間也還有個灰不是。對食物充滿希望的人的日子里，除了那些亙古不變的大悲大痛，全是歡樂。

原載于《草原》2020年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