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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筆記一組

植物筆記一組

作者:低眉

車前草
 
  一切的音樂都是悲涼的,因為不永恒。音樂終止,最后一個音符在聲音里消逝,剎那間涌起一股悲涼之氣。時間開始靜止,那些掉入時間的聲音,仿若落水之物,下沉,遠逝。定下來的人開始回味,這才發現,其實所有的熱烈和芳華,都同時在過又同時不在。即使是像喜洋洋或者金蛇狂舞這樣喜樂活潑跳蕩、具有天生野性和原始蠻力的曲子,也會在嘎然而止的最后一瞬讓人的心底驀然涌起一股消逝的疼痛。
 
  但是,卻有一種可以用眼睛讀的樂調,能把歡快的情緒畫作一般靜止在紙上。一直呈現,一直誦唱,不用承受消逝的反噬。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是詩經《周南•芣苢》。素凈的句子,起伏著可以用眼睛唱的音韻和節奏,文字組成的清新小溪,經流之處,全皆清澈明凈。讀一讀,耳邊就響起細細輕輕的淡綠歌韻,忽近忽遠,恍有似無,夾雜著春日光影,在植物的淡綠葉面上跳動。采,有,掇,捋、袺、襭,這些靈動在女子手指上的動詞,勤樸歡快的動感畫面,小樂器發出的單純音節,雨一般滴在春天的風和景明里。擾動了上古時期安靜的田園時光,蕩起柔柔的漣漪,擴散,又消弭無息。
 
  第一次讀這首詩的時候,耳邊立刻就響起江南風的《采茶舞曲》:“溪水清清溪水長,溪水兩岸好呀么好風光……”這清新明快的調子,從勞動中生出來的單純歡樂,難道不是與《周南•芣苢》如出一轍嗎?
 
  他們就是如出一轍。方玉潤也是這樣告訴我的。他說的,更雅,而且有韻致:“試平心靜氣,涵詠此詩,恍聽田家婦女,三三五五,于平原繡野、風和日麗中,群歌互答,余音裊裊,若遠若近,若斷若續,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曠。則此詩可不必細繹而自得其妙焉。”
我遠在清朝的方老師,品味出這些文字,其本身,就是生在書本上的芣苢。左邊一株,右邊兩株,三五成群,閑閑散散,懶懶地天真著。平原繡野上采芣苢的周朝女子,迤邐在古雅的文字里,是音符,也是圖畫。
 
  《周南•芣苢》確實是一支只需涵詠而不必細繹的歌。這是一首田園女聲小組唱。美聲與民族風格兼具。不厭其煩地誦讀它,即使不求甚解,也會從這些素凈的音節中獲得一種充滿生機的純粹快樂。它治愈系的氣息傳承自上古。卸下你的掛礙和盔甲,赤身裸體,同它相見。你會不知不覺浸染進這股氣息并被它加持。而你卻什么都不知道。和咒語一樣神奇。
 
  芣苢,其實就是我們今天還能在野外常常遇見的車前草,我們又叫它車前。
 
  很想封它為野草界的楊貴妃。作為一株野草,它葉子非常的寬,非常的肥。簡直碾壓狗尾草、茅草等等其它的草葉子。厚實平滑,貼著地面,從中央根部層層向外發散,呈蓮座狀。蓮座的中央,伸三兩支柔韌細長的花梗和有白有綠的花穗。真是很有韻致的。
 
  《大片草地》是德國畫家丟勒的名作。有人評價,丟勒對于筆下的一叢雜草傾注了敬意與關切,仿佛它們來自天堂,讓人看到想象力突破了那個時代的藝術窠臼和文化束縛,并且發現生態學。那么,是哪一叢雜草具有如此的幸運與榮耀,在一幅舉世聞名的非凡畫作中擔任主角呢?
 
  就是三叢正逢生命力蓬勃旺盛時期的車前。兩朵已過花期的蒲公英。以及幾束草地早熟禾。

  這是一叢著名的雜草。它們在沼澤荒地上的生長,隨性自在,相親相愛。風來了就搖曳,停了就靜止。時至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如果我們有足夠的幸運,便仍然能夠在一片未被人類足跡染污過的荒地上,看得到這個定格于十六世紀的角落,并且被它自得其樂的場景打動。敏銳的人會聽得到光,從草葉間叮叮當當地掉下來。心里的小樂器會再次被撥動,單純的民謠歌調徐徐地來,在微微的風、搖曳的草,以及明亮的光間輕輕鳴唱。神似《周南•芣苢》。

  車前是真正的得道者。它對自己的生長環境很少揀擇。山野、田間,水邊,甚至是牛腳印里,車輪中,硬硬的道上,你都能看得到它一腔孤勇的生長,從一切人以為不可能的地方。“春初生苗葉,布地如匙面。”顏面豐腴,亦或老臉苦苦,這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在生長,陽光照耀著大地和它的葉片。難道不是嗎?
 
  以至于它的名字,也是五花八門。叫它什么的都有:牛遺、當道、車輪菜、蛤蟆衣、勝舄、馬舄、牛舌頭……《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載:“此草好生道邊及牛馬跡中,固有車前、當道、馬舄、牛遺之名。舄,足履也。”《救荒本草》是一本什么都要拿來救荒的書,車前當然也逃脫不了被拿來救荒的命運。其書說,車前乃極普遍的救荒本草,采嫩葉及幼苗可作蔬菜。在將軍的眼里,芣苢就是車前,是長在他戰車前面的草。在饑民的眼里,車前就是車輪菜。在牛倌兒的眼中,車前就是牛舌頭。世界從來都不是世界自己,而是展現在人的眼睛里。

  非常喜歡牛遺、當道這兩個名字。車前,一個方位名詞,拿它來做一種植物的名字。而牛遺、當道,兩個表示狀態的動詞,也拿來做植物的名字。古人真比我們有境界,即使他也許出自鄉野。曾在大明湖邊看到的樓閣,它牌匾上懸著的四個字,是:東方既白。也許是一個美術館,也許是一個博物。當時我只顧著驚艷這恍然大悟的好名字。用一個表示時間的詞組,來作一座閣又或者一個館的名字,東方既白天地欲曉的時刻,一霎那間,光照亮了大地。真好!

  回前面的話題。為什么那些周朝的女子采芣苢要這么歡快呢。因為“芣苢宜子”呀。芣苢種子繁多,具有“多子”的吉祥寓意。民間還相信,芣苢可以治療難產。上古時代,戰事頻繁,所以車前草不僅是菜蔬,可能也是帝王要求屬民必食的補品,用于生育男丁。不知道是因為自身的覺醒,還是因為愛的不足,現代女人很多視生育為畏途。古時的女子不同現代,她們對命中的男人充盈著勃勃的愛,視繁衍為天職。女人們在采摘芣苢的時候,恐怕是聯想到開枝散葉人丁興旺的蒸蒸日上吧,所以自然就爭先恐后興高采烈嘍。
 
  作為網紅級的中醫古籍,《本草綱目》認為自己放過車前草簡直就是失職瀆職。它是“久服輕身耐老,令人有子”的上品呢。 李時珍除了是一個負責任的醫藥學家之外,還是一個真正的幽默學家。他擅長用一本正經飽經風霜的神情,講不動聲色的笑話。把人誆得一蒙一蒙的,還要為他點贊。
 
  豬屎是一樣腌臟物吧?李老頭給他一個美妙的名字,叫做“豬零”。因其形“累累零落而下也”。他還說,豬肉苦、微寒、有小毒。而豬屎呢?寒,無毒。還可以治病:“小兒夜啼。豬屎燒灰,淋汁浴之,并以少許服之。”怎么樣,我就問燒豬屎灰給你家神獸沐浴的沖動,你個有?
 
  還有一些詩意的名字:五靈脂,夜明砂,白秋霜。知道它們都是些什么東西嗎?告訴你,它們分別是:老鼠屎、蝙蝠屎、人尿垢。
 
  不要以為我們東方人就過分了。西方人比我們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們好歹還是有理性的,頂多把植物當作醫藥和食物罷了。李時珍老師這樣的人畢竟是少數。西方女人呢,甚至還用車前草的花序來占卜。具體做法是:取兩根車前草的穗狀花序,去掉上面的花藥,將這兩個花序用酸模葉包好,放在一塊石頭下面,如果第二天花序上萌發了更多的花藥,就說明自己的丈夫快要到來。
 
  為什么要把花藥去掉呢?因為這是盛有花粉的雄性花器尖端。去掉了雄性的花藥,卻萌發了更多的雄性花藥,就說明生命中的雄性快要到來。
真是春心萌動,迫不及待的一群雌性。
 
地膚子
 
  地膚子剛出苗的時候,我們都不怎么注意它。地膚子苗、扁蓄苗、艾苗、蒿苗……甚至是狗尾巴草苗,這個苗,那個苗,不仔細看,誰能認出來呀。野草們大概在鄉下孩子的眼里,長得都是一個樣吧?大差不差,都是細小的植物。剛出生的嬰兒,如果不是飽含著愛,不也很難認出來?沒人會特地留心一株野草。我跟它們的相識,大部分的情況,不是靠眼睛。
 
  它們在我的童年,出生,老去。什么時候發芽,什么時候開花,什么時候結果,種子又是啥樣。這些事情,我統統都沒有格外在意。即使是幾十年后的現在,若是你一定要叫我說出,地膚子的苗,什么時候發了第一片芽,我也一樣回答不出。但是你不能據此就認定,我對地膚子不熟悉。就像我不能說出,祖母的第一根白發,什么時候有,你也不能據此就認定,我對祖母沒感情。事實上,我對祖母,充滿了感情。正如我對地膚子的感情一樣,我們的感情,不是靠眼睛來相認,甚至也不是靠語言來表達。我們講究的是一個感覺。
 
  總之我認識地膚子就是了。
 
  他們都喊它小名,笤帚草。這也是有緣由的。因為長著長著,地膚子就木質化了起來,長成特別適合做笤帚的樣子。我們這里很多人家的笤帚,就是拿笤帚草做的。本來它的種子細如麥芒,我們都很為它擔心。這么小的種子,如何能長成一把笤帚?但是不要急,笤帚草最厲害的地方,就在于它會分蘗。地膚子精通于生長的算術,它幾乎在每一片葉子上都分蘗。一分二,二分四。地膚子的葉子,呈平方級別的增長。長著長著,它就從纖如針尖的一毫,變成了龐然的一堆。
 
  地膚子的龐然,不是某種不知節制的肥胖,而是別有神韻。它嫩綠的姿影,團團疊疊,立在院子一角,恍似昭君出塞。真的,其實它能做笤帚也好,不能做笤帚也好,我都不大在意。一年到頭,它能引起我的注意,全在于它最芳華的這一刻。太美了!好一個安靜的美人,披肩在立。弧形的葉蘗,勻稱極了,像被夏日的風剪過一樣,昭君出塞的時候,披著披肩遠遠立著的神韻,不就是地膚子現在的這個模樣?團團疊疊,隱隱約約。這一團世界上最嫩的綠意,被中國最天真最純潔的水墨畫家染在農家夏日的場院里。我敢說,地膚子綠色的鮮和仙,沒有哪一種植物能和它媲美!充滿了活力,幾乎使人能從它的綠色里,琢磨出美人的羞意。是感染了時間和空間的顏色!
 
  也是因為這一點,我怎么也不愿意,把這團鮮綠明艷的姿影,和掃地的笤帚掛起鉤來。太煞風景了,怎么可以這樣粗鄙!還是叫它地膚子吧,大地最鮮艷的皮膚,不就是綠色嗎。這名字,它配。遠遠地,我看地膚子,像看一個美人。它的綠色,使我沉醉。
 
  “千枝萬葉抱成團,欲與雪球爭芳華。”誰寫的這句話,真是糟蹋了地膚子。“千枝萬葉抱成團”,地膚子的葉子,怎么可能只是抱成團?人家是有活力的好不好!“欲與雪球爭芳華”,和地膚子仙氣盈盈的團團疊疊比起來,雪球能有什么芳華!
 
  然而地膚子,卻終于無法改變它注定會墮落成笤帚的命運。秋天來了,地膚子老了,它少女時代的那種綠意逼人的芳華在時間的壓迫里,漸次退卻。及至深秋,竟是老得有些發紅。兜不住的細籽,到處落,滿地皆是。冬天來了,它變得又枯又黃,光落落的枝杈,瘦骨嶙峋。但是也硬骨錚錚。而且還有韌勁。它終于長成了一個笤帚的樣子。
 
  家里的大人,想起了它的用場。搡一根笤帚草,做一個笤帚。拿來掃地,掃場院,掃鍋門口,倒是很輕巧。誰也不曾想到,這掃地的笤帚,曾經是一個美人。我也早就忘掉了它。后來,這笤帚也漸漸被磨掉,到了連掃地都不趁手的程度。便被扔進了煮飯的鍋塘,一把火燒掉。熊熊的火,燃了起來,又暗了下去,在徹底地熄滅之前,又異常地亮了一下,然后是徹底熄滅。灶間飄出了鍋巴香,一鍋飯煮熟了。 一棵草的使命,結束了。
 
  我祖母做過的最清格的事,便是在冬天積雪。指使兩個未嫁的姑姑,把化掉的雪水,貯在她陪嫁來的老洋壇里。苦夏來臨,取雪水浸薄荷。拿來吃。也拿來涂身上的痱子。一壇雪水,能用一整個夏天。我只是遠遠地看。但也覺得,什么事一旦和雪有了聯系,便變得清格起來。

  與此相反,祖母做過的最沒格調的事,便是拿笤帚草抓癢。因為生養多,祖母得了“麥仁瘋”。每到麥收季節,身上奇癢。祖母貯雪浸薄荷,大抵也與此相關。雪水用完的辰光,祖母就拿一根笤帚草,在后背上撓。也喊我替她撓。笤帚草的骨架,把祖母的后背撓出了一道道的紅路子。
 
  我也是成年之后才知道,原來地膚子真的是可以止癢的。風疹、濕瘡,和地膚子都很對癥。地膚子也是一味中藥呢。唉,怎么什么草都是中藥。而且地膚子也是可以吃的。當然是吃地膚子的苗了,度荒是沒什么問題的。樣樣事情,不是和吃掛上鉤,就是和藥掛上鉤。說到最后,還是這兩樁事。我也覺得我沒意思極了。
 
  然而。什么事情又是有意思的呢?人生的沒意思,就在于,其實我們都是以地膚子起頭,最后到笤帚草結束的。
 
鳳仙花
 
  說起來真難為情,風仙花是我壞名。多不好意思,一個人,要經過多少時間的消化和心理建設,才能坦然接受自己有壞名這樣一個事實。當然,這是我以前的壞名。現在的人,誰還有壞名呀,沒這個榮幸。這么一說,又顯得輕巧起來,好像誰樂意有一個壞名似的。人家可是恨死了壞名的。最不想說的,是本寶寶竟然有兩個壞名!另一個壞名,叫細腳兒老太。
 
  為啥會有這種壞名呢?很好理解。愛哭,腳小。鳳仙花的種子,據說一碰就掉,有“鳳仙花,不能軋”的說法。我呢,動不動就哭。久而久之,這壞名就歸我了,而且流傳很廣。就連家里人,都叫我“風仙花兒”。尤其我媽,一旦我眼淚含了苞,媽媽必定伸出手指,來刮我鼻子,邊刮邊罵:“風仙花兒,不能軋。風仙花兒,不能軋。”太討厭了!
 
  至于細腳兒老太,就不能怪我了。腳小,天生的。怪我咯?一般人不喊我這壞名。只有細丫和唐小春喊。他們說我腳小,像老太太被裹過的。一起去上學,他們跑得快,我就跑得慢。有時會等我,有時不等。不等的時候,還揭我傷疤:“你是細腳兒老太!”聽了我要哭。他們也知曉,我下一招就是哭。還沒哭呢,就又喊起來:“風仙花兒,不能軋。風仙花兒,不能軋。”然后,是連起來:“細腳兒老太,細腳兒老太,細腳兒老太。風仙花兒,風仙花兒,風仙花兒。”他倆排一起,喊我壞名,唱歌一樣,齊心合力,朗朗上口。把我氣得啊,頭冒青煙。
 
  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很愛鳳仙花。媽媽去小胖家要了花種子回來,就種在南窗下。我們急切地看,盼它開。它是不拿喬的花朵,真心實意,不靠辜負和吊胃口來博取人的寵愛。花期很長,夏秋兩季都有。頂勢頭上,這花落了,那花又開,粉紅、紫紅、深紅、白黃、灑金,還擅長變異,同一株上甚至有數種顏色的花瓣,真的是“五色當頭鳳”。單單的小花瓣,粉粉的,輕翕,無論是落在南窗下,還是隨風吹散,都不傷人意。遠遠望去,美如云霞。不像有些花朵,要靠人的挽留才彰顯出自己的美。給你美,也給你傷心。鳳仙花就不,它一個勁兒開,去了又來,來了再去。行行復行行,熱鬧家常。它也不要人特地種。種子會自己落,自己發,自己長。春天秋天,南窗下的鳳仙花,就沒斷過。
 
  風仙花的葉子,狹長的,邊緣有鋸齒。因為壞名的緣故,特別留心它種子。花落之后,花心里結出一個綠色的莢,鉛筆頭大小的樣子。等到果實成熟,指頭輕輕一碰,就裂了開來,分成三四瓣,蹦出黑色的種子,眼睛仁兒大小。果然是不能碰的。它就是靠這個繁殖的。難怪晚清詞人趙熙會玩笑著說她:“生來性急,小紅豆、一房秋裂。”
 
  馬愛華(我小姑姑)經常來同我要鳳仙花瓣,說是染指甲。也有人把我們的花叫成“指甲花”。染指甲這樣的事,也只有馬愛華這樣作怪的人,才會干。我是不屑干的。花嘛,看看就可以了。看完了記在心上。泡茶喝,染指甲,乃至掐下來,插到鬢角,這種種的事體,都是沒出息的人干的事。我不干。
 
  但是我也可以體諒外婆和兩個未嫁的姨娘。她們喜歡掐鳳仙花的葉子,用礬腌。里頭也混著鳳仙花瓣。等到鳳仙花瓣的葉子被腌成老綠的時候,就拿來丫到腳丫縫兒里。這法子專治爛腳丫。據說是有效的。爛腳丫大概是很痛苦的事情。所以我愿意讓她們掐我鳳仙花的葉子。腳丫為什么會爛呢?不知道。沒問。想想腳丫子里,丫著一堆咸菜一樣的花葉子,又禁不住笑起來。也想試試這感覺。也終究沒有試。很多事情,我只是想想罷了。一般不付諸行動。

  很高興。我愛的鳳仙花也有很多別的人愛。“過客不知天畔月,小風吹落鳳仙花。”一個元朝人,寫給我鳳仙花的句子,讀起來,有一種家常的美。正如鳳仙花給人的感覺,淡淡的開,淡淡的落,小風一樣吹過,月下也有,窗下也有。民國吳昌碩寫了“顏色并宜秋夏,美人獨立階前”的句子。所言之“美人”,就是我家鳳仙花。
 
  可惜,很多人看不出鳳仙花的美,因為它太家常了。種一朵鳳仙花,根本不要費什么力氣。它幾乎是一種自力更生就可以開出很多的花來的品類,而且蔓延不斷。實在不是一種嬌氣的花朵。物以稀為貴,輕易得到的,總是不懂珍惜,人就是這樣的,不怪鳳仙花。李漁老頭,曾隱居我家西鄉如皋雉水,竟在《閑情偶寄》中,說鳳仙花是:“極賤之花,止宜點綴籬落。”這有點讓我難過。但是很快也想開了,黛玉也許十年一遇,寶玉卻只能百年一遇。黛玉只愛寶哥哥一個,寶玉卻連襲人都能愛。當然他的愛,我想未必就是交心的愛情。他是不忍。愛牡丹玫瑰芍藥薔薇,并不算是什么好人。連鳳仙也能愛,才算他是真正的愛花客。潘贊化之愛潘玉良,可以算得一個真正的愛花客了。
 
  鳳仙花名字其實很金貴,并不是李漁說的這樣不堪。 “鳳仙來儀”,出自《尚書》“鳳凰來儀”的典故。李漁怎么能以一種花的是否難伺弄,來判定它的金貴與否呢?真要是這樣,女人們都不要洗手作羹湯,在家里做太太吧,做難養的人,男人才長情。
 
  這世上,識好歹的人,也還是有的吧?
 
雞冠花
 
  所有的花朵都是雌性。我這樣說,大概沒幾個人會反對。花朵本來就承擔著家族的繁殖功能。它們在枝頭開放,并不是為了取悅人類,而是自有使命。根和莖葉冒著黑暗,給花運輸營養(尤其是根,一生都在黑暗里),就像后勤部隊給狙擊手準備糧食和子彈。一朵花,被托舉在陽光下,動用了整個家族傾其所有的全部力量。它們鮮艷,它們芬芳,它們招惹蜂蝶。它們做這一切,終極使命,其實是為了繁衍。所以一朵花,它開得如此美好,只是因為,天意。人類眼中的花朵和美,不過是植物的繁衍器和本能罷了。它們聽從的,是大自然的旨意,而不是人類。
 
  但是我認為雞冠花,卻是一個雄性的例外。這倒并不是說雞冠的花朵不具有繁殖的功能。有一些花,我是先愛上它的名字,后愛上本尊,比如澤漆。而雞冠花給我的雄性印象卻不是因為如此。完全跟它的名字無關。雞冠花身上雄性的氣質,純粹是因為它的外形。它是花朵界的項羽,那種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架勢,是如此的霸氣和雄壯,男人力十足。很少有植物像雞冠花這樣,把花朵放在中心的位置,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縱容它,舉全株之力往一朵花的路上發展。一般的植物,都會把主心的位置留給葉芽。葉芽是植物身上最鮮嫩的事物,根莖們寵愛嬰兒一般地寵愛著自己身體上最幼小的這一部分。植物們心甘情愿,讓葉芽處于自身的最頂端,讓它最先接受陽光的照耀,最先汲取雨露的滋養。
 
  雞冠花不是這樣的。雞冠花簡直就是一朵花霸王。從還是一株花苗的時候就開始,奔著一朵花的方向,一路狂奔。攢足了勁,猛地一放,連花苞花萼都不要。就直接在莖的頭頂上,綻了開來。從此雄視天下。那揚眉吐氣獨霸一枝的彪悍氣質,那雄赳赳氣昂昂的勢頭,那舍我其誰睥睨眾生的壓迫感,那昂揚著的理所當然的斗志,是如此的直接,坦率,沒有一絲一毫的扭捏和遮掩。雞冠花是熱烈直白的花朵,心里有什么就說什么,性格豪爽,嫉惡如仇。這大概就是它得名的由來吧?它是如此地吻合著一只雄雞的氣質。而且奇妙地類似著一只雞冠的模樣。
 
  我有時遠遠地觀望著它的盛年模樣,仿佛聽見它在驕傲地招手:不服來戰!或者是它扯出靈魂的旗幟,發表著獵獵的宣言:拉出你的靈魂來,咱們赤裸相見!向著陽光,也向著秋風,它是這樣的熱烈坦白。它是沙場上的女將軍,武藝超群的穆桂英,冷兵器時代的凱旋者。

  事實上,很多人干脆就直接省略了它名字里的那個“花”字,直接把它叫成了雞冠。就連《植物名實圖考》也這么干。我想了很久,決定在我這里,還是叫它雞冠花好了。這其實跟跋扈的女子被叫成男人婆有異曲同工之妙。“婆”這個字,不能少。而且,我也不認為男人婆不可愛。很多的男人婆,都非常的可愛,她們飛揚跋扈,不過是因為背后站著一個寵她的真男人罷了。正如我也不認為雞冠花不好看一樣。雞冠花也是非常的好看,它們紅得是如此地熱烈,美得是如此地直接。英豪自有英豪的美。偉大的靈魂都是雌雄同體的。雞冠花敢于亮出自己的靈魂,旗幟獵獵。男兒也未必就能比得上呢!
 
  雞冠花有紅黃兩種。秋天開花。種子極細,極黑,芝麻粒大小,雞皮疙瘩一般布滿了整個花冠。
 
  小時候我們養過雞冠花。種子是媽媽去問外婆家旁邊的小胖家要回來的。為什么要養雞冠花呢?大概,是因為沒別的花可養吧。我和弟弟都愛花,弟弟更甚。只要是我們自己種的花,我們都會愛。所以雞冠花我們也愛。和雞冠花種在一起的,有鳳仙花。后來還有菊花,虞美人,喇叭花,仙人掌,以及一種我現在還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開黃花紅花的植物,有點像多肉。喇叭花也會年年出現在我們的籬笆下,它是自己長出來的。記得最深的是雞冠花和鳳仙花。不光是因為長得多,還因為送我們種子的小胖,已經退出人世了。而我竟然還不知道。

  一個夏天,傍晚。我經過小胖家的房子,去外婆家。我看見了小胖的媽媽。我問:“舅婆婆,小胖呢?”
  “小胖走了,你沒聽說嗎?”
  “他走了,到哪里去了,怎么也不告訴我一聲?”
  “他走啦!到玉米田里去了!”
  “呀!他到玉米地里干嘛?他不是在做老師的嗎?”
  舅婆婆的眼色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異樣。天地恍然一暗。她轉過身,朝東北角的玉米地里看。時間留出了一段空白。一起談淡話的鄰居們也都忽然消失不見。
 
  我突然醒了過來。像從一場荒蕪的大夢里。
 
  抬眼朝玉米地里望去。我看見,玉米青青,正在吐胡須。這是夏天,是外婆家的夏天。

  我童年的伙伴小胖,我叫他媽媽舅婆婆的小胖,送我雞冠花種子鳳仙花種子的小胖,陪我偷過仙人掌和番芋干的小胖,和我一起看小人書和年畫的小胖,我每次到外婆家有一半的時間都在和他們姐弟一起玩的小胖,我想考音樂學院的時候帶我去他的班上復習文化課的小胖,借給我他的大學語文書讓我第一次讀到沈從文的《邊城》的小胖,工作了還陪我打牌的小胖,讓我幫他介紹一個女友的小胖,在光榮初中做語文老師的小胖,笑容像一只羊的小胖……沒了。
 
  所以我寫下這些句子。還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小胖。即使是在寫像雞冠花這樣粗壯奇偉的花朵,我的心里仍然還是無法抑制地沁出了悲傷。就像植物有傷口,就必然有粘液。雞冠花也不例外。
 
  雞冠花的影子和小胖的臉,重疊在一起。王炸一般的花朵承載著我的悲傷。它們有什么可比性嗎?沒有。但是這王炸一般的花朵仍然承載著我隱約的悲傷。
 
飛蓬
 
  飛蓬小的時候,其實也很有一些我見猶憐的乖模樣。誰知它成年之后一旦嫁人,便變得狂妄粗鄙起來,經常臉也不洗,頭也不梳,立在田園之上蓬頭撒野。風一來,便罵街,大有豆腐西施之風范。真真是風里雨里無所畏懼的野路子人物,靈魂強悍。所以,人們只記得它壞名叫飛蓬,至于它的學名小蓬草以及小名狼尾蒿,大家都不怎么記得的。更加不記得它也有強大的家族背景,是菊科家族白酒草屬的一支。
 
  她也是春天出生,從冷黑的地里探出頭,趴在那里,瘦瘦弱弱,不多言不多語。春初的薄光照射,她慢慢地活過來,暖起來,一副沒長開的小丫頭神情。不仔細分辨,還以為這是一顆薺菜呢!它的邊緣帶一點小鋸齒的一乍長的嫩葉子,它的矮矮的緊貼著土地的植株,乃至于葉子上茸茸的細毛,包括它蹙著眉頭的神情,真和薺菜差不多的。可千萬不要忽視了它強盛的生命力量,人家根本就不是薺菜這種小家碧玉的性情。長著長著,它就不大像是一棵草,而是有了一點“株”的意思,出落得很是挺拔。
 
  暮春初夏是她的少女時代。可真真是英氣逼人的一群美少女,叢生在野地里,一個個有兩三尺高,也有高四尺的,直挺挺立著。它那葉子,早脫了童年時期的稚氣,抽長了些,密密地生在在植株上,勃勃地綠著。很多野外的植物,即使是在幼兒時期,顏色也不大鮮艷。但是飛蓬這時候有著一種野草里少有的鮮綠,陽光下明艷得很,渾身上下彌漫著一股美少女戰士的劍氣,一丈青扈三娘一般挺括的存在,身材很好。
 
  即使是開花的時候,飛蓬也沒有放松自己的形象管理,仍然是美的。它身軀頂端的頭上,分出三五六七股的岔,開出一朵朵黃白紫色的花來。小小的花朵,指甲蓋那么大小,中間是一堆絨絨的圓黃蕊,邊緣繞著單瓣的花冠,像縮小版的向日葵花。葉子變得老瘦起來,仿佛一個營養不好又操勞過度的哺乳期婦女,但并不失中年女人的精干。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飛蓬變得粗鄙起來。它的花萎了,變成蓬蓬的白色小絨果,綴在葉子落光的植株上,身子又黑又瘦,一棵光禿禿的小樹樣。風一吹,有時會連根拔起。我拔起過它的根系,很小的一塊,大概只有五個月的小孩巴掌那么大。所以它很容易被風拔起來。風如果不把它們連根拔起,也會把它們的枝條折斷,如果那也算是枝條的話。但是它們仍然在自己出生的地方站著,頂著自己的老花萼。有的花葶上空空如也,種子們已經飛走了。有的還沒有飛走,仍然倔強地在枝頭搖著。它的種子量多而體輕,自播能力極強,到處飛。它飛蓬的壞名就是這么得來的。從這一點來說,飛蓬倒是一個稱職的母親。
 
  老飛蓬從秋天的風中搖晃到冬天,又從冬天的風中搖晃到春天。春天的小蓬草生出來的時候,去年的老飛蓬還在風里立著。你簡直不能相信,它們倆居然是同一個人。誰曾想,年輕時候那樣鮮艷挺拔英氣逼人的女白領,會墮落成這摧枯拉的怨婦模樣。飛蓬的老公恐怕已經后悔死了。所以說,男孩子相親的時候,一定要多看看自己的丈母娘。但是也難說,誰不知道呢,每一個變丑的女人背后,都站著一個渣男。
 
  我媽不是一個識字的婦女。但是往往罵人頗有古意。比如她有時罵我是風擺柳,教我要文而雅之,又罵我頭也不梳就在外面浪,是蓬頭撒野。等我領會了她語言里的一些精妙之處,往往不由得要跳起來為她擊節。一邊逃得離她遠遠的,一邊又不得不在心里暗地為她驚艷。她這些話,怕都是古白話在方言里的遺傳。要不然,你叫一個不識字的小蓬草一樣的婦女是如何懂得,而且還應用得活靈活現。
 
  識字之后,我經常會有意無意,給我媽的話找出處。“蓬頭撒野”的出處是《詩經》里的《衛風•伯兮》。《伯兮》里也有一個不梳頭的女人,老公是衛王的侍衛長,到前線打仗去了。她在家癡想老公,無心妝容,蓬頭撒野,“自伯之東,首如飛蓬”。真真是到了“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程度呢!
 
  李白不一定是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詩人,卻被大部分人認為是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詩人,很多人中年以后都不大喜歡這個口若懸河的家伙了。“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這就是李白寫出來的詩,勝在有一股狂妄的氣勢。少年堂堂的時候,不狂妄不可愛。但是人到中年應當深沉些。但是我們今天不是要討論深沉不深沉的事,而是要從這句詩里叫你們體味出飛蓬的地位。飛蓬的地位堪憂,名聲不大好啊。
 
  “轉蓬離本根,飄飄隨長安”。飛蓬在曹植這里,是野外飄零身不由己的意思,蘊含著無奈、哀愁與悲嘆。它飄無定所的身世和曹植同病相憐。曹植之后,“轉蓬” 的意象就固定了下來。就連豪放人蘇軾,也寫了一句“悟此長太息,我生如飛蓬”來感嘆自己的身世。
 
  何必要把飛蓬也拉下水呢?這世上,多一個鍋從天上來躺著也中槍的倒霉家伙,對我們也沒啥好處。但有的人就像是能得到什么好處一樣的,非要把人家拉下水。
 
  作者簡介
 
  低眉,江蘇如東人。紙上修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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