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青稞父親的酒(外兩篇)
作者:褚蘭德
高原,是我和青稞共同的家園,青稞離我并不遙遠,我深深愛著它,就像愛我的父親母親一樣愛得深沉。
一
青稞淡泊純粹,歷史悠久,但我毫不掩飾且萬分羞愧地說,被飽滿的青稞喂養大的我,對青稞的歷史卻知之甚少。到今天為止,我都未曾翻閱過與它有關的檔案,以至于我現在想為青稞寫點粗文淺字時,不知該從何處下筆。
幼時,我對青稞充滿了好奇:是誰從哪里帶來了第一粒青稞種子,讓它在貧瘠的高原上落地生根的呢?我問在田間勞作的母親,母親抬頭試去額上的汗珠,望著一壟壟青稞對我說:很久很久以前,是老祖先帶來的哩!或者說:是神仙從天空中撒下來的嘞!于是,我面對著廣袤的青稞地,就開始發揮自由的想象:也許,青稞是跟隨著祖先的足跡,櫛風沐雨,一路西遷,最終選擇在這寧靜遼遠的高原安了家;亦或,是上天為了拯救那些飽受苦難,流離失所的泱泱民眾,讓哪位仙人從天上播撒青稞種粒,遼遠的西部瞬間遍地青翠,天下糧倉豐實,從此人們安居樂業。我常常端詳手心里的一粒青稞:它修長的腹溝宛若嘴唇,卻總是固執地抿著,仿佛一開口就會道出天機。青稞,從遠古走來,從遙遠的故事中走來,世世代代相互輪回,生生不息。
耐寒,耐旱,耐堿,耐貧瘠,早熟,這就是青稞的特性。在海拔3000米以上的農區,青稞是主要的糧食作物,青稞和它的種植者相依為命。是青稞選擇了種植者?還是種植者選擇了青稞?不論怎樣,可以肯定的一點是,每一粒青稞都堅毅,實在,保持了彌足珍貴的純凈,就像每一位高原人一樣,它們與他們,無與倫比,生命早已融為一體。
二
生長在長冬無夏,春秋相連的高原上,青稞有著其它植物所沒有的特質與毅力。春寒料峭之時,粒粒青稞種子開始舞動著小小的身姿,從勤勞的播種者手中脫灑而出,它們舞向高山,舞向田野,舞進了土壤。
當我們還未來得及目睹它舞進土壤時那優雅的舞姿和溫婉的回眸,青稞卻已在我們殷殷的期待中,在高原雨雪的浸潤下,不知不覺間它悄悄轉了身,以倔犟頑強的獨有姿態展示在人們面前,讓那些守護者們充滿了無限驚喜,莊稼人的所有期待和希望也由此開始。
青稞從干涸的鹽堿地里冒出孱弱的幼苗開始,就承受著惡劣環境對它的考驗。頂風冒雪,不論季節怎樣無情鞭打,它都會含笑人生。
蓮出淤泥不染,鷹生斷崖不傷。簡單樸素的青稞,雖根植貧瘠的曠野,但依舊夢想藍天,那片片生機勃發的翠葉,向著太陽的方向生長。
高原的四月,乍暖還寒,小草們才剛從土里探出頭來,野花兒也還未曾開放,而青稞卻已經用它獨特的生命之綠給大地山河帶來片片生機。莊稼,青稞,是田野生生不息的惦念。
青稞雖小,但它卻是一個進取的生命。只要莊稼漢們在田地里一投足一彎腰,一低頭一滴汗,它便能茁壯。青稞也從不會辜負農人們的期望,幾乎是在“玩命”生長,跟高原短暫的無霜期賽跑,努力向藍天拔節,再拔節,在一百多天的生命期限里,完成母子相續的整個輪回。
在我們嘻哈打鬧的不經意間,八月瓦藍的天空下,青稞挺直了堅韌的身軀,搖曳著沉甸甸的果實,盡情釋放積淀已久的情懷,在高原的長風漫卷里圖騰。徜徉在一望無際的青稞地里,輕風伴著牧歌,目光越過青稞朦朧的臉龐,一些雜念隨風吹散,那金燦燦的青稞,無邊無際的青稞地啊,讓我的心緒如此平靜,曠達!
大地枯榮有序,山野色彩分明。在陣陣“花兒”的悠揚聲中,在農人埋首朝拜的鐮刀聲中,青稞氤氳的香氣彌散在天地間,金黃色的顆粒錯落了人們曾經淡然而深沉的記憶,也寄托了人們對未來日子的無限期望。在季節深處,在田間地頭,在農人們端起的茶碗里,一季繁華一轉眼就成了另一種意境,青稞的生命開始又一次的沉潛與升華。
三
青稞堅毅剛強,即便彎腰低頭,那也是向土地致以謙卑與質樸;青稞沉默孤獨,那也是秉持它固有的內斂與含蓄。在我看來,每一壟成熟的青稞,更像是一位鐘靈毓秀的高原女子,端莊而靈動;每一粒挺立在高原疾風中的青稞,都是一位含辛茹苦的母親,堅強而柔情。
對于我的母親,青稞最先給了她一些被灼傷的懵懵記憶。互助縣,土家人祖祖輩輩繁衍生息的地方,那是母親的出生地。母親關于故鄉的所有記憶,只停留在三歲以前。多年前,面對一個家徒四壁,家人常常衣食無著的貧困家庭,姥姥不得不去富裕人家做“鍋頭婆”。當她蹲在灶臺前饑渴地喝著東家賜的那碗清得映出人影的拌湯時,鍋臺上那剛出鍋的醇香的青稞面干糧讓她饞涎欲滴。老人餓得浮腫的臉龐,孩子們饑渴難安的眼神,促使姥姥偷拿了兩個青稞面干糧藏在裹襟衣服里,邁著小腳膽戰心驚地離開時被東家發現了,堵在大門口打得遍體鱗傷。姥姥痛哭呻吟,姥爺憤怒絕望。災荒,恥辱及家族的紛擾,終逼姥爺帶著姥姥和當時只有三歲的母親,離開了生他養他的那片故土,風餐露宿,一路向北來到了門源。母親隱隱記得,離開家鄉時正是八月金秋時節,驕陽下牛車緩緩移動,母親饑餓難耐,姥爺就折下已成熟的青稞,燒熟后吹去麥衣給母親吃。在母親的記憶里,這是青稞最早的概念和模樣,那把燒青稞也是母親記憶里最難忘的美食。
母親操勞一生,煙火一生,她的生命里,除了土地除了青稞,便再無擁有。
青稞帶給她更多的是希望。
二月的第一聲驚雷響起第一縷春風吹來時,母親就背起背篼抗起榔頭朝土地大步而去,和父親一起在地里背灰,揚家糞,翻地,打囫積(土塊)。二月的大黃風夾裹著黑土,吹得他們都睜不開眼,灰頭土臉,收工回家后母親拍著滿身的塵土,笑侃自己成了一只“土老鼠”。身上的塵土還未撣凈,父親又接著背起青稞種子開始播種,母親施肥。等這一切工序完成過不了幾日,來不及卸乏,轉眼間青稞已經發芽出土,接下來的日子,母親便早出晚歸,一鋤頭一鋤頭在青稞地里除草,一遍除不盡就除兩遍,為的只是看到她種的青稞比別人家地里的青稞茁壯茂盛。寒風冽冽或驕陽四射,母親總是低頭彎腰,默默無聞,這也正是母親一生的寫照。
青稞成熟的八月,父母親在地里揮汗如雨。一鐮又一鐮沉甸甸的青稞攬進懷里時,他們燦爛的笑臉在金色的麥芒之上飛舞開花。至今記得他們割田時的細節:在掌心里吐上一口唾沫,將鐮刀飛快地輪上兩圈再握緊,一彎腰一抬足,右手揮鐮左手攏禾,一轉眼就攬下一懷青稞。那一起一落有節奏的輕快的動作是我看到的最美的舞姿,而母親用青稞稈做成一支短小的“咪咪”,教我吹出的第一聲民謠,是我今生聽到的最優美的音樂了。
季節交替,寒風起。在父親駕車趕馬的吆喝聲中,在母親扶車小跑的碎步聲中,高山田野里的青稞捆子運到了自家的打碾場,摞起了高高的麥摞。伴著嚕嚕的碌碡聲,麥摞變低了,糧倉裝滿了,母親新的一輪希望又開始了。
母親的忙碌永遠停不下來。拾掇磨物磨面,炒麻麥磨炒面。每次忙碌時,我們姐妹幾個都會圍攏在母親身旁,幫她撿石子張口袋,或在灶臺前添火加柴,期待著那些青稞美食的芳香早一點在嘴里釋放。炒熟的麻麥,麥香味四溢,再也掩不住口水,一把一把往衣服口兜里裝,直到吃得肚子鼓鼓漲才肯停下。炒面的清香至今彌留在舌尖,那時家里沒有酥油,母親就用過濾好的大油給我們拌炒面,可我總是對大油有一種排斥心理,每次避開母親,偷偷煉熟一鐵勺清油拌炒面,母親知道后就大聲叨叨:瓜丫頭,康康里做病哩!意思是清油油性大,對氣管不好,但炒面的清香總是讓我欲停不能。
記憶里最香的美食,還是母親在大鐵鍋里烙的青稞面油干糧。一把蘇打一撮堿面,一層香豆幾滴清油,再加上幾把青稞干草與牛糞的燒燎烘焙,黑黝黝的木鍋蓋都捂不住油干糧飄溢的香氣。帶著油干糧上學,同學們都說我家的青稞面干糧最白最香,后來才知道我家種的青稞是白青稞,白青稞面白,味道香且筋道。
那時,美美吃一頓青稞面長面是最最奢望的了吧!中午上學前,只要看見母親將一大把黃毛菜籽曬在花園墻上,就知道晚上會有一頓盛宴。炒上一鍋洋芋,熗上一碗自家院里種的韭菜,再配上一碟母親腌制的酸菜,調上醋和辣子,一家人吃得心滿意足,回味無窮。
悠悠歲月,從母親勤快嫻熟的手中活化出的每一道青稞面美食,撫慰了那些曾經蒼白的歲月,也溫暖了那些饑饉的光陰。麥索兒、搓魚兒、八摞飯,這些熟悉的香味里滿是人間煙火氣息。母親跪在灶臺前,煙熏火燎燒烤出的錕鍋饃饃和那一鍋底一鍋底的油干糧里,裹滲了那份濃濃的母愛,帶著這份愛,我們在人生路上不斷奮進,以至于到今天,我們的骨子里仍然有一股無窮的力量,自信歡愉地迎接每一個充實美好的明天。
母親老了,僵硬的胳膊彎曲的手指再也做不了那一道道美食,但她對土地對青稞的眷戀依然深情。每到夏季,母親總想到青稞地里走一走看一看,看到那一壟壟長勢喜人的青稞,她的臉上就會漾起幸福的微笑。近幾年,城鎮附近也有一些土地因修路蓋房或農民們外出打工等原因而荒置,雜草叢生,母親看到一片片荒埝地總是心痛地說:“老百姓不種青稞吃啥喝啥?賤看土地總有吃虧的一天,眉棱骨貼一個錢字把人眼遮住咧,拿錢想擦尻子,可拉不出屎來,咋辦?”土地是人類生息繁衍的根魂,青稞就是我們生命的初原,母親的話讓我們在大笑間又不斷深思。
四
質樸豐腴的青稞,眷顧悲憫著世界屋脊之上的每一個生靈,它不僅浸潤了高原人的生命,健壯了他們的骨骼,堅韌了高原精神,而且還讓憨厚樸實的人們迸發了無窮的靈感,啟迪了他們潛在的智慧。青稞酒,這種從高原人骨頭里流出來的瓊漿玉液,正是人類智慧的結晶,它更鮮活了高原人的生命,豁達了性情,于是,青稞酒就成了家鄉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甘露。不論是走親訪友還是團圓聚會,人們都會高舉酒杯,盛滿彼此的熱情互敬互讓,一杯酒包涵了親情,友情,深情。假如沒有了酒,那就少了一份歡笑,少了一個故事,今后也便少了一份美好的回憶和一份有滋有味的談資。
父親喜歡喝酒,但他獨獨愛著互助的青稞酒,就像愛著母親一樣,愛了一輩子。
每次家里來了客人,他們正在品嘗著母親做的青稞面錕鍋饃饃或八摞飯時,父親就已經迫不及待地拿出青稞酒,斟滿酒盅喜滋滋的與客人對飲起來。那時我特別討厭父親喝酒,甚至對父親邀群友在家高聲劃拳闊論,對酒當歌手舞足蹈的場面極度反感,每次他們都歡鬧到深夜而讓母親都不得休息,為此我耿耿于懷。父親喝酒的熱度越高,我的情緒就越失控,頂撞父親謾罵客人,但每次父親都不會生氣,手心里倒幾滴青稞酒抹在我的發辮上,并對客人們說:我家的害丫頭板筋犟著哩!客人們醉著迷離的眼睛,誰還會在乎稚童的忌言,狂歡才是他們的主題。
暑假里我就是一個牧童,但我并不稱職,常常因為和小伙伴們貪玩在青稞地里而把牛兒給跑丟了,當然,跑丟的牛兒是一個叫“新年保”的田管爺給牽回來的。他是村里的一名“五保戶”,專門負責看護莊稼。每次將我的牛兒牽回他就大聲嚷嚷著向父親告狀,說我家的牛又吃了人家的莊稼,你要好好教育你家犟丫頭,每次父親在他面前也故意生氣地大聲責備我,并恭敬地給他遞上一抖煙,倒上幾盅酒。新年保抿完酒眨巴著眼睛走了,躲在草垛里“避難”的我不禁感謝起父親的酒來,從此也慢慢改變了對父親喝酒的態度。
一個深夜,父親酒后真言:日子苦啊,面朝黃土背朝天,兒女們啥時候成材哩!娃娃們啥時候有個出息嘞!父親有著我們超乎想象的堅強,決心讓他的所有孩子們讀書,給我們一個美好的人生。歲月壓不垮它的身軀,但七尺男兒也有脆弱的內心,那個艱難困苦的年月,唯有那兩盅酒,才可以釋放父親的疲憊與焦灼,唯有青稞酒,讓他的精神不夸。
勞作歸來,來不及卸下滿身疲乏,父親就坐在屋檐下,抿一口青稞酒,拿起那把廉價的二胡專注地拉啊拉,從他粗糙的手指下流淌出的一腔曲調,和著青稞酒的清香,訴說著生活的過往,驅走痛苦,撫平憂傷,播撒歡樂。一盅酒,將生活里所有的艱辛與憂愁都過濾成了陣陣清歡。也許,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愛上了青稞酒的芳香,悟了世間情,有了人生夢。
父親愛喝酒,但他并不貪酒。年歲大了以后,父親不勝酒力,但樂觀的父親還是喜歡熱鬧在喝酒的場合。他說,互助的青稞酒,是糧食的精華,是天賜的玉液,漢子們不喝酒,就缺了骨氣少了硬氣,沒了酒,人就沒了靈魂。
歲月早已淹沒了堅強豪情的父親,端起一杯酒,就會念起父親曾經給我們帶來的那些熱鬧的喝酒場面,念起父親品酒時的那份陶醉愜意的神情,那杯醇香的青稞酒啊,就化成了兩行思念的熱淚!如今,想給父親再敬一杯互助的青稞酒,但這杯酒我只能敬灑給那片父親曾經潑灑汗水的高天厚土以及厚土之上的粒粒青稞了。
五
僅有一山之隔,但我從未去過母親的故鄉,互助,一直是我念念的地方。我的身體里流淌著母親的血液,我想,這是必然。
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讓我欣喜不已。我告訴母親我要去互助的消息,母親的眼睛瞬間亮起。互助?母親重復著我的話語,望著母親的眼睛,我突然間惴惴不安起來。多少年來,互助,那也是母親惦念的地方,是母親做夢都想去的地方。可是,這么多年,我們把母親對故鄉的那份濃濃的鄉愁都忽略得一干二凈。隱忍了一輩子的母親,將這份隔空的愛與思念深藏起來,在夢里不知品味了多少次。想起好多年前,父親打點行裝趕著馬車,翻山越嶺到互助去換青稞種子,順便幫母親去尋親,多日后歸來,父親帶來了一壺醇香的互助青稞酒,但帶給母親的只是一份失望。那晚,從不喝酒的母親喝了兩盅父親帶來的青稞酒,默默掩面而泣。
帶著一份渴望也帶著母親的一顆心,我終于踏上了這片熱土。那天,小雨綿綿,洗去了歲月落在我心頭上的那些厚厚的塵埃。威遠鎮,儼然已是城市的模樣,但并不喧囂,更多的是一份寧靜與古樸,每一個角落都滲透了濃郁的土家文化。獨特的土家風情熏陶著的土家人,個個熱情而沉穩。而馳名中外的青海互助青稞酒廠,就是這些樸實無華的土家人用智慧和心血捧起的一顆灼灼生輝的高原獨秀,從這里流淌出的不僅僅是酒,而是一種獨一無二的世界文化,是人類靈魂的升華,也是人類對青稞對祖先的回饋。氤氳的酒香,使我身體里的血液歡暢起來,我心已醉成仙。
漫步在酒鄉的厚土之上,我知道母親的村莊離我很近,雖因時間關系我未能達愿,但我想,母親魂牽夢繞的故鄉,與她已隔了八十年多年的時光距離,如今母親老了,但她的村莊絕對不會是以前的模樣,貧困落后已消失在時代的變遷里,欣欣祥和,豐衣足食才是今天農村的名片。村莊安好,親人安好,母親便也安好。
相見不恨晚。那一夜,高舉的酒杯斟滿彼此的款款深情,在醉酒的歌聲里與歡樂干杯,與往事干杯;那一夜,我醉臥在彩虹的故鄉,在母親的懷里安然入睡。
六
高原、青稞、父親、母親和我,才是一組最完整的名詞。季節輪回交錯,一切都那么從容自然,金秋八月,在離天空最近的地方,我會再次與青稞相約,擁一株母親的青稞入懷,最好,再舉起一杯父親的青稞酒。
青青菜園不老情
一
很多年前,在鄉下,老家門前有一大片空地,冬天,這片地是父親的打碾場,而一到夏季,它就成了母親心愛的菜園子,里面生長著各種蔬菜,生機盎然。
春風微佛,大地復蘇,土地變得松軟了,母親就開始在園子里忙活了,清理,翻酥,平整,然后她再將整片地一小塊一小塊的劃分開,長方形,正方形,三角形,半圓形等各種形狀互相交錯,畦畔疊置得有棱有角。諾大一片地,經過母親的精心設計,被分配得即均勻又合理。黑黝黝的土地,春雨刷過,就已經嗅到了生命的氣息。
到了下種時日,母親拿出各種蔬菜種子,一邊碎碎念一邊將那些種子分放在地邊上:這是白菜種——,這是蘿卜種——,這是——青菜種;那些種子看起來大同小異,紙包上也未做任何標記,可是母親卻能一眼認得準確。哪一塊地要種白菜,哪一塊地要種蘿卜,她心里早已有數。先種菠菜,韭菜,香菜,然后再種白菜呀蘿卜的。母親邊下種邊對我們講,不同蔬菜的種子要埋得恰到好處,比如蘿卜種要埋深一些,香菜種要埋淺一點等等,太深或太淺都會影響種子發芽生長。分成小塊的地種完了,還剩下一大片空地,自然是要種土豆了,其余的邊邊角角,母親總少不了要撒一些花種的,芫荽梅,金盞子,九月菊等等。等到夏季,菜園里的各種蔬菜氣象萬千之時,這些花兒也會競相開放,各綻風情,給母親的菜園子平添了幾分別樣的景致。
種子埋進了土壤,我們就開始天天盼啊盼,盼望著多下幾場春雨,盼望著夏季快快到來。從種子發芽到長成能吃的幼菜,也只不過一月之余,可我總覺得等待的時間很漫長,每天我總要逗留在地邊上觀察期待。當有一天那嫩嫩的芽兒一個接一個地偷偷破土而出時,我驚訝大自然孕育生命的那種無形的力量,滿心歡喜。
母親對我們說:“我們去菜地里鋤鋤草吧。”
我便跟著母親去菜地里鋤草。
姐姐們說:“我們去園子里施肥吧。”
我便跟著姐姐們到園子中施肥。
幼苗一天天長大了,可以吃了,母親使喚我說:“你去拔個蘿卜來”,或是“你去揪點香菜來”,于是我就歡喜地跑進菜園中去。
我常常在幫母親鋤草時將菜苗鋤了下來,我也往往在幫母親拔蘿卜時將根斷在土里,或將胡蘿卜葉錯認成香菜揪了去。我總是幫倒忙,但母親卻從不責備我。
我愛極了這片菜園子。
繽紛的夏季,吸引著人們的不僅僅是那一片片綠油油的菜,還有母親種的那些花兒,紅黃紫白,你追我趕競相綻放。早晨當太陽冉冉升起時,那片片菜葉上,花朵上,晶晶的露珠兒滾來滾去,似顆顆珍珠般玲瓏剔透;泥土里散發著自然的清香,那蜜蜂兒蝴蝶兒也來了,翩翩起舞,整個菜園清新又富詩意,令人常常徜徉期間,不愿離開。
菜園的景致也總會吸引你到別處去。順著園邊上的那條小路,或左或右,不遠處總有大片大片的土地,那里你可以感受更多生命的美好:青稞抽穗了,小麥結子了,土豆開花了;金燦燦的陽光下,母親的輕鶯小調,總是和父親的草帽一起在麥浪之上飄啊飄。
等到月亮升起時,菜園的景致就完全不一樣了。月光似水般傾瀉而下,給菜園子鍍上了一層銀光,分不清哪些是花哪些是菜。蝴蝶蜜蜂都飛走了,樹葉沙沙響,小河嘩嘩流,蟬鳴蛙叫,在皎潔的月光下,花香撲面來。此時,唯我坐在菜園邊上,聆聽那優美和諧的田園小夜曲,獨享夜的靜美,這是難得的靜謐時刻,令人陶醉!
二
面對她心愛的菜園子,母親從不疲乏。除草,施肥,澆水,驅蟲,一樣都不能少,她精心侍弄著每一顆菜苗,就好似照顧一個剛出生的嬰兒般細致入微。母親用勤快和忙碌讓滿園生輝。她種下的不僅僅是菜,還有希望。
“我聽見蔬菜們在說話著嘞!”母親說。
那是蔬菜成長的聲音,它們從不辜負母親的期望。
“嬸子種的菜真多呀!長勢真好呀!”
“這些花兒也是招人的很吶!”
路過的人們羨慕不已,左鄰右舍們站在地邊上不停地夸贊。
“多種點菜是好的,要不然困月里娃娃們沒得吃!”
母親回應,她的心花怒放,她的心滿意足,完完全全寫在臉上。拔出三兩個蘿卜或幾顆白菜來塞給王奶奶,說你炒著拌著吃一頓晌午(午飯),又揪上一把蔥秧或香菜送給張家小媳婦,說你熗著吃兩頓黑飯(晚飯)。母親的心里裝著一村子的婆娘娃娃們呀!
紅的、綠的、青的、紫的各種新鮮蔬菜,或涼拌,或熱炒,在母親的精心烹飪下,不斷豐富在我們的餐桌上,給我們清湯寡水的日子添了色彩。每次用餐,我們一個個吃得頭也不抬,你追我趕似的,唏哩嘩啦,唏哩嘩啦。我們的臉潤起來了,母親的心里也更是暢快得不得了。
秋收的喜悅,讓母親的腳下生了風。父親扶起了犁鏵,甩起了牛鞭,在他響亮的吆喝聲中,一埂一埂的土豆,一塄一塄的白菜蘿卜,一捆一捆的大蔥蒜苗在菜園子里堆成了小山。母親蹲在地邊上認真地挑呀選呀,她的孩子們就像剛出土的土豆一樣撒在田地里,拾呀背呀!母親樂得合不攏嘴。那飽滿的土豆蘿卜圈進了地窖,脆嫩的白菜胡蘿卜腌進了菜缸,成捆的大蔥蒜苗放在了南墻根下。經過一秋的忙碌,母親安心地說:“這個冬天將湊過去了,娃娃們又會長結實一圈哩!”
三
多少年,年年如此。冬去春來。
母親瘦弱的身子,匐在那片厚重的土地之上,用粗糙的雙手,在土里埋啊翻啊刨啊;也只有在這時,母親的心里最踏實。那是她生活的全部指望。
菜園年年依舊。母親依然用心血和汗水澆灌著每一顆青青菜苗,依然用勤快與執著堅守著屬于她的那片樂土。
然而,有一天,母親那顆曾經飽滿的心,歲月終把它漸漸給變空落了。她用清脆可人的蔬菜精心喂養的孩子們長大了,一個個披著母親編織的綠色羽衣飛離了她的身邊,飛離了村莊,天南海北,異國他鄉,他們融進了喧囂城市的車水馬龍中,忙碌著各自的忙碌。鄉下,只留下母親獨守著那片田野。
母親是孤獨的。菜園里沒有了孩子們的身影,餐桌上缺少了孩子們的聲音。母親常常一個人逗留在菜園一角,靜靜看,靜靜想。
母親離開村莊,離開她心愛的菜園的時候,正是蔬菜花木蔥蘢時節。母親坐在菜園的塄坎上,用粗糙的手抹去一把又一把的眼淚,久久不愿離去。近花甲之年的母親已經流干了汗水,剩下的也只有依依不舍的淚水了。
怎能說走就走呢?土地是她的命根子,菜園子就是她的精神寄托。在這片土地上勞碌了一輩子,農民的根只有扎在這片廣袤無垠的土壤深處時,她才能汲取足夠的養分。那些菜苗,那些花兒,就是她精心哺育的孩子,一位母親,怎能舍得忍心扔下她的孩子呢?
可是,生活總會發生一些轉折,生命里總會有很多牽掛,母親不得不離開。
四
在小鎮一隅,母親,我們,有了一個新的家。不大的院落中央,用鏤空的水泥轉塊圍攏了一個小小的菜園,一方韭菜,兩畦蘿卜,還有一些花花草草。在這里,鄉愁濃郁的母親找到了一絲寬慰。
曾經有那么幾年,來自農村的土家人與城市的生活格格不入,家里生活困頓,母親在那片單薄的菜園里,依然默默地春種秋收,她的動作已不再麻利不再嫻熟,母親苦苦地撐著,撐著。
高考落榜,母親安慰我說:“去給園子里的花兒澆澆水吧!”
于是,我就去給花兒澆水。
“幫我去園子里鋤鋤草吧!”
于是,我就和母親一起去鋤草。
母親的心田是荒涼而蒼白的。
我的心田也是荒涼而蒼白的。
“這雙纖弱的手怎能經得起農民的苦哦!”母親憂心地對我說。
一輩子,母親從不覺得自己苦,可是她不忍心讓她的孩子繼續在土里受苦。
迷茫的心體會不到苦與不苦,只是在那片小小菜園里我又找到了久違的快樂。我是農民的后代,也許我要接過母親手里的鏟兒,像母親一樣,一輩子在土里刨了吧!
多年后的今天,這真是我所奢望的。
菜園依舊青青,小院依舊煙火繚繞。那方韭菜長高了,菠菜長茂盛了,母親就在電話里急急的告訴我們:“有空嗎?大家一起烙菜饃饃吃,要不過幾日韭菜就老了!”
有空的離母親太遠,而待在母親身邊的又在忙碌著自己的生活。其實,我們在電話里收到的,只是母親心頭永遠放不下的那份牽掛。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隨著城市規劃建設的步伐,母親再一次不得不選擇離開小院。她坐在園子的圍欄上,淚流滿面。母親的心啊徹底迷茫了!
我的母親,對她心愛的菜園子,終于愛到無力了!
樓房狹窄的陽臺上,母親托人捎來了兩三個薄膜框,盛了土,撒進幾粒油菜種,澆水期待,母親恬淡的日子融進了寂寞的時光隧道里。
母親的心越來越大,大得能裝下一生的勞怨與艱難;而母親的菜園卻變得越來越小,一直小到她的手掌心里,最終也只能種下一粒孤獨和牽念了!
菜園總要有人種下去。母親老了,菜園卻永遠不老。
在鄉下,大姐二姐依然保持著農民的本色,菜園子依然在她們粗糙的手中蔥蘢著。
秋收時節,姐姐們把一袋又一袋新鮮蔬菜源源不斷地輸送到她的兄弟姐妹們家里,輸送到母親家里。圓潤的土豆,脆嫩的蘿卜歡蹦一地,泥土的氣息讓母親身體里的血液歡暢地涌流起來。搓搓土豆捋捋青菜,抹抹蘿卜聞聞香菜。“真好真好!”母親喃喃低語,就像一個久別了母親的孩子,她的眼里有了光彩。
“我們出去走走吧!”夏季,風和日麗,陽光明媚之日,母親總會先我們之前發出邀請。我知道母親想要去的地方。
姐姐們依然在菜園里忙碌著,母親站在地邊上,深情的目光氤氳在片片起伏的綠田之上,她的眼里有屬于她的春天,屬于她的回憶,還有深深的愛和牽掛。
“在農村多好呀,吃著舒坦心里寬展。”這是母親常說的一句話。
“這樣的菜以后恐怕再也吃不到了!”母親憂慮。
五
匆匆穿梭在城市的街頭,每天為一日三餐吃什么而發愁。雙腳踏進滿街的蔬菜鋪子時,面對嫣紅紫綠的各種果蔬,我也會像那些挑肥揀瘦的人們一樣,站在菜鋪門口猶豫半天:“買什么菜呢?”“吃什么好呢?”買回去的很多,吃得香的很少。再怎么烹飪總缺了一股煙火氣息,再怎么咀嚼總品不出那種樸素的味道。飽食終日的人們,坐在餐桌旁只是發著空虛的牢騷。
城里的貧乏與喧囂,讓我一次又一次地開始懷念我那廣袤而寧靜的村莊,心向往之。
當我的生活遠離了農村,雙手遠離了那些農具的時候,我就自然地拿起了筆,回憶起那些讓人感覺到樸實和親切的消失了的日子,回憶起母親的菜園子:我聽見了螞蚱叫,看見了蝴蝶舞,嗅到了花香味;母親在菜園里不停地忙碌,沿著菜園邊上的那條小路,父親也正披衣散步,那田野的風便微微吹來,我的心頭不再是一潭死水。
可是,我的文字是粗糙、荒涼而蒼白的。
青青菜園不老的情,這生——,我的心田上只印下那一片綠了!
沙棘果,酸酸甜甜的回憶
那天,路過一片沙棘林,看見滿樹誘人的沙棘果,完全是偶然。
已是深秋,沙棘樹葉已徹底枯黃,而那被霜打風吹過的紅彤彤的沙棘果卻依然燦爛在枝頭。放眼那一大片火紅的沙棘林,與周圍蕭條凄冷的深秋景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可以說,在高原的深秋里,這一片沙棘林,絕對是一副獨一無二的景色了。
也許,這些年我真的只做了一名匆匆的過客。長大后,再也沒有親近過這整片的沙棘林,再也沒有看到過這誘人的沙棘果了。我手捂著腹部的傷口,向沙棘林疾步而去,完全忘了自己還是個病人,小妹在后面提起嗓子對我喊,慢點,小心一點。
沙棘果已成熟得不能碰觸了,急急的想揪下幾顆放進嘴里,回味一下兒時的快樂,可是卻無從下手,不小心被弄爛了的沙棘果,就像小孩子拿在手里玩的水槍一樣,那濃濃的沙棘汁噴射而出,濺得滿臉滿身都是,酸澀獨特的果汁味直撲鼻孔,條件反射,哈喇水已咽下去好幾口了。
小妹說,采摘一些沙棘果帶回去吧,制成沙棘汁,給母親止咳嗽。那時母親經常制沙棘汁給我們止咳嗽呢。
怎能錯過呢?不為別的,只為再次回味體驗一下小時候采摘沙棘果的快樂與悠閑,畢竟,在我們豐富多彩的童年生活里,有那么一大片美好的記憶是屬于沙棘林的,而沙棘果里更是充滿了許多酸酸甜甜的回憶。
我扯下這枝還望那枝,恨不得變個法子將那些紅紅的沙棘果統統攬入懷中,可是沒摘下幾顆,沙棘刺早已把手刺的痛疼,沙棘果依然高高在枝頭奪目,我只能望而興嘆。記得小時候可不是這樣的。山里的野孩子都熟悉腳下的每一片土地,哪片山洼里有酸瓢,哪座山坡上有沙棘林等等都一清二楚。只要搭伙一鉆進沙棘林,不一會兒,我們就會徒手折下很多沙棘枝來,就像豬八戒扛著從鐵扇公主那里借來的芭蕉扇那般,把折下的沙棘枝背在背上扛在肩上,大家唱著自編的小曲兒,雄赳赳氣昂昂的凱旋而歸。回來后大家就躲在離家附近的旮旯角里開始認真地揪沙棘果,把揪下的沙棘果放在盆盆罐罐里,再從家里偷來幾把白糖撒上,然后用木棍鼓搗一番,直到那濃濃的沙棘汁形成,來不及放上一會,就抬起盆罐你一口我一口的輪流品嘗起來。酸甜的沙棘汁一入口,我們就閉上眼睛,皺緊眉頭,用手捂住嘴巴,大家異口同聲地“啊——嗚——”一聲,既酸又甜的快樂,從嘴里一直滲到心里,那是童年最可口的飲料,樂此不彼。
在我們還不知道“沙棘樹”這個科學的學名之前,我們對沙棘樹一直稱“黑刺樹”,沙棘果叫“黑刺顆”或“酸蜜顆”。
老家門前的拐角處有一棵沙棘樹,盤虬臥龍,獨一無二。
這棵樹自然是父親栽下的。文化大革命期間,父親被當做“黑五類”連日批斗,又加上大家族紛擾的是非恩怨,逼得父親拖兒帶女離開老家,從原先居住的村莊舉家搬遷到此艱難生活。父親和母親在親朋的幫助下,蓋起了兩間茅草屋算是定居了下來,這棵沙棘樹就是父親在那個時候栽下的。父親一生倔犟堅強,對生活永不服輸。當年他在門前的墻角處埋下這棵沙棘苗時,對母親說:我老褚犟著哩,就像這棵黑刺樹一樣,以后我的娃娃們也要像黑刺樹一樣頑強。
父親說的沒錯,他就是那棵生命力極強的黑刺樹,縱是一生風雨坎坷但終壓不垮他的腰身,他也一直用言行影響著他的子女們,面對苦難不畏懼,就像黑刺樹一樣昂然挺立。
我記事的時候,那棵沙棘樹已鱗次櫛比,郁郁蔥蔥,我算不清它已長了多少年,只記得父親常常在閑暇之余,坐在那棵沙棘樹下,悠悠地抽著他的旱煙瓶,給圍攏在他周圍的一大幫孩子講關于沙棘樹的故事:一代天驕成吉思汗,當年帶著他的鐵騎征戰沙場時,為了提高軍隊遠程的實力,將一大批奄奄一息的戰馬拋棄在沙棘林中。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待到成吉思汗帶著他剩余的部隊凱旋而歸,再次路過這一片沙棘林時,那群他曾經遺棄的瘦馬不但沒有喪生,化為枯骨,反而回復往日體壯時如赴戰場的神采奕奕。將士們萬萬沒有想到如此沙棘竟然有讓弱馬起死回生的作用。于是,成吉思汗下令讓戰士們采摘許多沙棘果隨軍攜帶。果然,將士們服用沙棘后,身強體壯,精神抖擻,作戰英勇。在成吉思汗統一蒙古后,下令蒙古人在高原上種下了很多沙棘樹,還讓蒙古御醫用沙棘果研制出了強筋健骨,增強體質的蒙藥。
父親講的出神入化,我們聽的津津有味。聽了這樣的故事,我們這些調皮搗蛋的山里娃更是對沙棘果垂涎三尺了。每到秋季沙棘果成熟時,我家門前就熱鬧非凡,村里的孩子們就想盡一切辦法,來采摘那棵沙棘樹上紅彤彤的沙棘果,有的孩子朝沙棘樹拋石頭扔土塊想把沙棘果砸下來,有的孩子用馬蓮葉擰了長鞭子來抽打沙棘樹枝,有的干脆像猴子一樣偷偷爬了上去折摘,有時候甚至連大人們都參與進來了呢。每當這時,我就是這棵沙棘樹最驕傲最神氣的保護神了,也是對那些采摘沙棘果的孩子們追出攆進,不讓他們靠近沙棘樹;有時候他們也會和我“和平談判”,只要不胡亂折下沙棘樹枝,只摘樹上的沙棘果下來,我也就會答應他們的請求,但條件就是要把他們制成的沙棘汁“進貢”給我喝。
夏天的沙棘樹,高大蔥郁,密密麻麻的樹葉為村子里那些婆姨們編織了一張天然的涼棚。婆姨們拿著針線,一堆堆一堆堆地坐在沙棘樹下,邊納著鞋底邊家常里短地喘著閑話,女人們一會兒小聲嘀咕,李家的怪事張家的趣事,一會兒又浪浪大笑。孩子們在周圍玩各種游戲,偶爾也會偷聽到女人們的一些野話來,新奇不已。大人們離開了,那片沙棘樹陰下就是孩子們的王國,我們又開始悄悄議論起從婆姨們口中聽到的趣事來,我們的笑聲從樹隙間穿過,直飄到藍天白云里去了。屬于我們的故事在沙棘樹下演繹著,屬于我們的快樂在沙棘樹下蕩漾著。
回憶里,沙棘樹下快樂很多,但一些酸澀的往事也不少。
莊稼漢們忙完地里最繁重的農活之后,再也不能閑坐在家里了,為了撩干窮光陰,打點行裝出門去搞副業。那時唯一掙錢的渠道,就是男人們爬在山溝溝里,憑著一身的力氣,打貓眼挖隧道去淘金,很多時候也是以生命為代價的,去淘金的壯年人因隧道坍塌而被埋是常有的事。
二哥和三哥終于熬到學校放暑假了,迫不及待地捆扎好鋪蓋卷,想跟著村里的大人們去淘金掙點錢,也好下學期開學時不因沒錢交學費而輟學。畢竟是兩孩子,想著吃不了大人們的苦,村里的男人們有顧慮,推辭著不想帶。隔壁憨厚熱情的老黑剛好回家給淘金的沙娃們置辦一些炒面和干糧,于是母親去央求老黑,老黑爽快的答應了。老黑帶二哥三哥出發時,母親流著淚將鋪蓋卷背在了兩孩子瘦小的背上送出了巷口,千叮嚀萬囑咐。淘金環境艱苦不說,而且危險性極大,母親不是不知道,但又有什么辦法呢?要不是家庭貧困迫于生計,母親怎會忍心她的孩子們去冒險呢?窮人家的娃娃早當家,二哥三哥是父親的孩子,父親的孩子就像那棵父親栽下的黑刺樹一樣堅強,小小年紀替父母分憂,為生計而奔波不停。
二哥三哥去淘金的那些時日,我幾乎是每天都坐在那棵沙棘樹下等待,想象著他倆回來時的喜悅。那時條件落后,通訊、交通又不便,一月有余了,得不到他倆的一點消息。每到黃昏,母親也是徘徊在沙棘樹下,嘴里不停地念叨著,等待著,盼望著,尤其下雨的日子里,母親更是坐立不安,身披一片塑料,在沙棘樹下一站就是半天。快要開學的前一天,傍晚時分,我坐在沙棘樹下等,明天就要開學了,二哥三哥該回來了。暮色里,整個村莊都是寂靜的,兩個瘦小佝僂的身影一晃一晃地出現在巷口,走近我時,我已經幾乎認不出兩位哥哥了。雜亂的頭發已遮了清瘦的臉龐,熏得黑乎乎的臉上只看見大大的眼睛骨碌碌轉著,背上沉沉的行囊壓彎了身子,鞋尖上的豁口里,大半拇指已裸露在外面,滲了血。等他倆走近我喚著我的乳名時,我沒有迎上去,反而扭頭便朝反方向跑去,躲到河邊的那片小樹林里哭啊哭,心中沒有了見面時的一點欣喜。我是不忍心看他倆這般蓬頭垢面的可憐模樣,更害怕回家后聽到他倆沒能掙到一分錢的憂嘆。晚上,在煤油燈下,母親心痛地為二哥三哥擦拭著腳上的裂口,他倆高興地給家里人講發生在淘金場里的許多故事。由于交通不便,再者為了省錢,他倆是背著鋪蓋卷,天剛蒙蒙亮時出發,走了一百多公里路才到家的。還說這次收獲不小,他倆一共掙了一百八十元錢,其中二十元是金掌柜獎勵給他倆的,說是這倆孩子機靈,吃苦耐勞。一百八十元,那時對我們那個貧困的家庭來說,是一筆不小的收入,全家歡喜。但二哥三哥冒著生命危險,在山溝溝里摸爬滾打,吃了多少苦出了多少力呢,只有他倆知道。許多年后的今天,二哥三哥在暮色里蹣跚的步伐,黑瘦的臉龐,佝僂的身軀以及流血的腳趾,仍然深深定格在我腦際深處,無論怎樣都揮之不去,沙棘樹下,記憶永存。
沙棘樹被砍倒的那一天,我的整個世界都空了,對父親心生怨恨。
那天下午放學回家,走到家門口的拐角處,不見了那棵高大挺拔的沙棘樹,只見地上一片凌亂的枝條樹葉。父親親手砍倒了那棵沙棘樹,是因為他那沒娘的侄子要蓋房,缺了木料,父親實在沒法就砍了那棵沙棘樹來接濟侄兒。我坐在被砍了的沙棘樹樁上,哭了。
沙棘樹被砍后的第三個春天,樹樁周圍出奇的冒出了一些新芽,慢慢地越長越高。父親常常背著手在沙棘樹旁轉悠,有時候抽著煙斗蹲在那兒沉思良久。他在想什么,我不得而知。
門前沒有了沙棘樹的樹蔭,也看不到那誘人的沙棘果了,孩子們的注意力開始轉移了。我們又開始在滿山滿洼的沙棘林里尋找快樂。
離老家不遠處,有一處很高的溝壑,溝壑兩壁長滿了沙棘樹。一到秋季,紅紅的沙棘果仍然在誘惑著我們。有一次我和小妹到附近的田地里拔豬草,看到沙棘果時,拔豬草的事兒就拋諸腦后了,又忘情地鉆進了那片沙棘林。懸崖上,一棵小小的沙棘樹,卻是滿樹的紅。為了摘那棵樹上的果子,我們倆“精誠合作”,選了一個自認為很不錯的愚笨辦法,最后導致連我自己都沒反應過來的情況下就掉下了懸崖。幸虧崖下棘林密布,經過從一棵沙棘樹滾落到另一棵沙棘樹的緩沖,因沒有直接摔落在地上而免了一場意外。只要身上不留下明顯的傷痕,不到萬不得已,我們即便闖了禍也絕不敢告訴家人的。奇怪的是,那次從足足有三層樓房高的懸崖上掉下來,我的身上竟然沒留下一絲傷痕,我和小妹自然是對家人隱瞞了。后來的日子里,我越想越害怕,精神萎靡不振,還生了一場說不清道不明的病。在二姐的追問下,小妹說出了實情,母親說,這丫頭是嚇丟了伴兒了。按照老家的風俗,我就是受了驚嚇與刺激而丟了魂魄。
是的,我的魂魄將永遠地丟在故鄉的那片沙棘林里去了,我的情絮也永遠地纏繞在老家門前的那棵沙棘樹上了。那甜蜜而又酸澀的往事也將永遠留在我記憶深處,就像沙棘刺一樣,時不時的刺痛我的每一根神經,于是,我向我的故鄉呼喚,向老家門前的那棵沙棘樹呼喚,也向我那孤獨游走的靈魂呼喚。
作者簡介:
褚蘭德,中學高級音樂教師,中國音樂家協會會員、青海省音樂家協會會員、青海省作家協會會員、海北州音樂舞蹈家協會副主席。迄今已創作歌曲多首。曾在《青海湖》《金銀灘文學》等刊發表多篇散文作品。現就職于青海省海北州門源縣教育系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