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豬的日子
作者:褚蘭德
作者:褚蘭德
一進入冬月,我就開始憐憫起那些個老實笨拙的豬兒來。殺豬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可它們自己卻全然不知,搖晃著肥肥的身子,哼哼著仍在巷子里悠閑散步。
豬的一生短暫,世界不大且從來沒有自由。春種夏長秋收的季節,主人害怕豬會糟蹋莊稼闖了禍,而使鄰居間端起一些矛盾來,所以家家戶戶全都把豬圈養在豬圈里。兩三平米的空間,就是它們一生的家園,吃吃睡睡中安詳地守護著,心里從不會有其它的想法,也從不去反抗什么。偶爾,豬也想去看看外面的花花世界,就執著地拱穿圈墻后而桃之夭夭。天冷了,地里的蔬菜莊稼已收割完畢,糧食裝進了糧倉,主人才會把豬從豬圈里放出來,讓它們在田地里自由覓食,巷子里逍遙一番,也算是對豬的最后的一點同情吧,反正它們的日子不多了??墒秦i呢,也許是想,它們幸福自由的日子才剛剛開始呢??蓱z的家伙!
說豬很笨,其實它們一點都不笨。早晨出了圈門,溜達一整天,不管溜多遠,晚上它也一定能找到回家的路,而且絕不會串錯家門。豬一輩子粗茶淡飯,它們的生命快要走完之前的一兩個月里,主人才會給它改善生活,豬食里多加一些麥麩子,煮熟的土豆搗碎后再摻進去一些,豬大口大口吞吃得有滋有味,不過幾日,身子就圓滾起來,主人高興得瞇起了眼。
記得那時候,我家一般每年都會飼養三頭豬。大的第一年殺,中的第二年殺,小的就輪到第三年殺了。每年臘月殺掉一頭豬,第二年開春時父親就又抓回來一頭小豬仔補充上,丟到豬圈里續養著,說是豬好養活,喂養三年的豬肉是最香不過的了。
喂豬也是一件較辛苦的工作,每天早中晚都要實實地喂一頓。吃飯問題上,豬確實一點都不含糊,一到飯點,它們就會哼叫個不停,常常惹得忙活的母親連聲嚷罵:這些個挨刀刀的!
學校放假時,除了在山上放牛之外,拔豬草也是我的一項主要工作。到田野里搜挖各種野菜,或捋上兩背篼土豆葉子背回家,跪在地上剁啊剁,一不小心,手指頭就成了刀下肉,到現在我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上還明顯地留著那時剁下的刀痕。菜葉剁碎,攬進豬桶摻水,再摻上一鐵碗麥麩子,攪拌均勻,我和小妹把豬桶穿在棍子上,磕磕絆絆地抬到門前的豬圈里去喂??粗i在專注的吃食,我就趴在豬圈墻頭上認真觀察,咦,豬的眼睛真好看嘞,毛茸茸的。有時也不免嘆起豬的命運來:誰讓你投胎成豬啊,任人宰割的命運,你前世一定是干了壞事唄!因為母親常給我們講,人不能干壞事的,干了壞事下輩子投胎就是豬呀!真是可怕。
殺豬是過年的一個信號。殺豬的日子到了,就說明離過年不遠了。臘月一到,就聽見殺豬的聲音了,今天是這家,明天是那家,有時候我們早晨上學,還沒有走出村子,就聽見了豬聲嘶力竭的叫聲,又是誰家在殺豬呢?一邊心里樂著:快放寒假了,要過年啦!一邊又在暗暗嘆著:唉,可憐的豬??!
每年殺豬時,我們家總是排在最早的一家。父親說,早一點把豬宰了,讓婆娘娃娃們解解饞,再說,村子里只有一口燙豬的大鐵鍋,免得到時家家宰豬時輪流緊張。
“七不殺豬,八不宰羊”。我們家殺豬,定是臘月初一到初六的某一天。父親翻看日歷,會挑選一個日子,最好是在星期天,因為這天我們兄妹幾個就可以給父親幫忙打下手,最關鍵的是,父親不想讓娃娃們錯過拔豬毛的機會。一年只殺一次豬,那能錯過呢!拔的豬毛越多,我們從貨郎那里換的物什就越多,鞭炮啦,糖果啦,發卡啦,憧憬一大片,過年的快樂時時撞擊著我們期盼的心扉。
殺豬的這天,會有很多親戚鄰友來幫忙。父親樂善施好,頭一天招呼一聲,第二天人們就會早早的來到我家。其中有兩個人是我影響極其深刻的,一個是一遠房親戚家的兒子,名叫尕合,腦子有點不好使;另一個叫憲峰,腿殘疾,娃娃們常欺負他倆,分別叫“瓜尕合”、“瘸憲峰”。他倆的家都住在東山上,離我家比較遠,但每年我家殺豬的這一天,不知他倆的消息是從哪里得到的,反正來得比誰都早,跑進跑出,忙個不停。人們越是慫恿夸贊一番,他倆就越是跑得勤快。父親對他倆高聲說:“今兒你倆多吃點肉啊!”尕合和憲峰就憨笑著,連聲應答:“哦呀!哦呀!哦呀!”隨后干活就越是起勁兒了。
早在殺豬的頭一天,二哥三哥將燙豬的那口大鐵鍋從生產隊的倉庫里搬回來了,傍晚時已經在大門口支了起來,鍋底下放好了柴火,案板也安置好了,幾天前父親把殺豬刀就磨得錚亮。開始殺豬了,幾個壯年人跳進了豬圈,其中一個人摸到豬的后面,乘豬不注意,一把抓住豬的一條后腿順勢把豬猛的掀翻,這時其他幾個人同時圍攻上去,分別按住豬頭和豬腿,然后再用麻繩將豬捆了個結實,連豬嘴都用繩子絆住了,這會它也許才意識到了危險與恐懼,豬使勁掙扎著,有再大能耐又奈何?何況是喂得肥肥的豬?。∪藗儗⒇i抬到了案板上面按著,這時就該輪到“殺手”出場了,最殘忍的時刻到了!“殺手”將長長的尖刀對準豬的咽喉,猛力一扎,豬血如泉水般噴涌而出,稍停一會,“殺手”將刀子再用力推剜,直戳豬的心臟,這時的豬只有出氣沒有進氣的份了,不一會兒,豬已命歸黃泉。每年臘月都殺豬,但這是我看到的唯一一次殺豬的詳細經過。第一次出于好奇,圍攏在人堆里湊熱鬧,當那長尖刀扎進豬喉鮮血噴涌而出時,我的眼前就開始發黑發暈,手腳冰涼,心跳加速,連呼吸都不順暢了,感覺那把刀是扎在了自己胸口一般,太難受了!更糟糕的是,以后的日子里只要想起那一幕,我就會莫名地出現頭暈惡心的癥狀來,哪里還有吃肉的欲望!從此,每年殺豬時我再不敢上前湊熱鬧,從人們跳進豬圈抓豬的那一刻起,我就跑得遠遠的了。更關鍵的是,我容忍不了“殺手”的殘忍,因為“殺手”正是我的父親。村莊里的人們都評價說,父親是一位“好善把”,下刀準,豬死的快,少受罪。每年臘月父親東家西家的殺豬,忙活的不行,可我從心底里不愿接受,想想父親太殘忍了,人類怎么就這么殘忍?為什么要把豬殺了呢?我曾經嘗試了一些愚笨的辦法來阻止父親去殺豬,可終是未果,父親仍然殺了很多年豬,我的同情改變不了豬的命運,更改變不了豬生來就是被人類宰殺的事實。后來,父親突然就不殺豬了,他說,人上了年歲,心軟了,下不了手??!真是謝天謝地!
再說那頭已經嗚呼了的豬吧,不曉得它完全斷氣了沒有,反正人們吆喝著把它已經扔進大鐵鍋里開始燙了,拿著棍子從兩邊用力的翻來撬去,柴火燒得更旺,鍋里的熱氣直沖天?!八镭i不怕開水燙”,死都死了,還知道怕嗎?
這會,那些等著拔豬毛的孩子們早已等不及了,他們像一群螞蟻發現了美食,蠕動到大鐵鍋四周,伸出皴裂的手開始使勁,拼的是力氣和速度,還有技巧,即便是手都凍僵了也毫不氣餒。豬脖子上的毛又硬又長,稱“豬鬃”,是屬于“上等貨”,貨郎出的價錢就高,誰拔的豬鬃最多,從貨郎那里換取的好東西就多。一簇一簇的拔下來,捋干碼齊捆扎起來,越看心里越是美滋滋的。物品匱乏的年代,拔豬毛就成了鄉村孩子們最期待的樂趣。而我呢,拔豬毛是最無能的那個,別說能拔上點豬鬃,就連人堆里都擠不上身,當那些“螞蟻”們爭先恐后拔得熱火朝天時,我只能站在圈外悻悻然了,幸虧小妹能干拔的多,從貨郎那里換來一兩串鞭炮來,放在炕氈底下捂干,我倆每天小心揪下兩三個炮仗來很珍惜地放響,就在那單調的“噼啪”聲里,數著炕氈底下剩余不多的鞭炮,數著離過年的日子。
燙洗干凈的豬隨后就在屋檐下倒吊起來,人們就開腸扒肚,卸肉,拾掇下水,用鹽水一遍又一遍的沖洗。母親早已在灶臺前忙活了,我們也幫著攬草劈材燒火。父親挑選好一些肉放進鍋里,“啪噠噠,啪噠噠”,我和小妹緊一陣松一陣的,把風匣子拉得更響了,還時不時的伸長脖子往鍋里瞅,到底開鍋了沒有?舔著唇將火再燒旺起來。其實,我倆也不是吃肉的好手,光聞一聞從那大鍋里飄溢出來的肉香味,就已經熏膩了饑饉光陰里饞涎的味蕾。吃肉時常常挑剔不已,肥了腥了,就連殺完豬后的好幾天里,我都拒絕吃飯,因為我始終認為面板沒有清洗干凈還殘留著難聞的腥味,為此常常惹得母親大罵:你是哪路妖仙轉世的活菩薩喲!
乘著煮肉的空兒,人們的殺豬工作也接近了尾聲,父親將他們讓座上炕,姐姐們端茶倒水。此時我和小妹還有一項重要的工作,就是分頭去請家族和村莊里挨鄰的老人們到我家來吃肉。等到人請齊了,母親就切肉招待客人,我和小妹端碟子洗碗,忙的不亦樂乎,同時心里可盼著,這些客人們啥時候能走呢?因為每年客人走后,母親才會讓我們兄妹幾個吃肉,甚至客人吃飯時,她都不讓我們進那屋的,這是母親一向對我們的教養。
再說那些客人們,他們才不著急離開呢!一年難得的閑暇時光,聚在一起聊聊這一年莊稼的收成和明年的憧憬,更何況,喜歡喝酒的父親已經喜滋滋的把酒杯端至桌上,一表謝意,再者,父親也是性情中人,他喜歡熱鬧的場合。
“一個家子尕老漢喲喲,
七十七哩么喲喲;
再添上個四歲的伢子喲,
八呀十一哩么喲喲……”
二伯,一定是二伯開唱了,酒過三巡,此時他正端坐在炕腦中央,紅潤著臉半閉著眼睛唱起了民間小曲。那時我一直認為,身材矮小的二伯就是曲中的那個尕老漢形象,性情溫和,喜酒但不勝酒力,每次喝醉酒了就會唱《尕老漢》,投入又生動。“叮叮當當,叮叮當當”,其他人拿起了碗筷,敲敲打打給二伯伴奏,還有已經醉酒了的人踏著節奏在地上舞了起來。這樣熱鬧的場景每年在我家不止一次地上演。
每年殺豬的這天,母親會多煮一些肉,等到客人招待得差不多了,母親就將剩下的肉肥瘦搭配,均勻地分成多份,傍晚時分就打發我和小妹給親鄰好友家送過去,還有那些生病的老人們,這是一種傳統禮節也是母親的善行,承載著人與人之間更多更深的情感。而送肉的這份差事,我更是樂此不彼。送完肉的空盤里,人家會很客氣地放進一小塊茶葉或一把精鹽做為回饋,有時候說不定還會從老人們手里意外得到一塊冰糖或兩顆大棗,真是喜不自勝。
鄰家的那些孩子們,在母親的招呼下,早已嘗了肉解了饞,享受了一年難得一次的油水后,舔著油涔涔的嘴唇在巷子里嬉戲打鬧,并且互相打聽著,明天誰家要殺豬呢?心里惦記著,臘月,拔豬鬃的事兒可不能錯過。還有,明天,鄰家善良的母親也定會把我喚進她家,讓我端坐在溫暖的土炕上,吃肉聽曲,這又是一個快樂幸福的一天。沒錯。
巷子里,一個別致的“氣球”在玩童們蹭來踩去的歡笑聲里飄上飄下?!班?!”的一聲,“氣球”被踩破了,被惹得氣惱的女孩子們無奈地笑了,而那些“惡意”的男頑童則在巷子里邊跑邊唱:
哭屁太哭屁太鬧鬧,
臉上掛著個“尿泡”;
豬尿泡爛了,
哭屁太笑了……
飛揚的塵土,漸漸淹沒了清晰的童謠聲。寒冷的冬夜,孩子們歡樂的嬉笑打鬧聲,溫暖了鄉村的慢慢長夜……
多年后想想啊,其實,那時我所期盼的不僅僅是一頓肉香,而是在那些殺豬的日子里所擁有的全部快樂。并且,在經年的時光里,在冬日的暖陽中,我不止一次地莞笑回味歲月曾刻在記憶深處的片片溫情……
作者簡介:
褚蘭德,藏族。中國音樂家協會會員、青海省作家協會會員,詩歌、散文散見于《青海湖》《金銀灘文學》等文學雜志?,F就職于青海省海北州門源縣教育系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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