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間的禮物
作者:高云峰
作者:高云峰
詞典里說,禮物就是取悅對方的東西。我給母親贈送了什么禮物?母親給我贈送了什么禮物?想來想去離不開吃。
一
我記得第一次送母親的禮物是面包。
1976年的冬天,我的老家陜西省神木縣食品公司開始做面包,之前食品公司賣的最高檔最好吃的食品是餅干。我猜食品公司的經理和我一樣,一定是看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否則怎么會想起派人到北京學習做面包?我看過的書,只有《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本書里反復說面包長面包短。
為了讓更多的人買到面包,也可能是想讓面包降臨神木有儀式感,首次發售面包,日子選擇在星期天。
這一天,我起了個大早,摸出藏在枕頭套里的五角紙幣,趁宿舍里的同學們還在睡懶覺,悄無聲息地出了門,決計把書里的面包買到手里。
早晨的太陽已經照在了街道上,青磚地面反射著清冷的光。雖然穿著棉襖棉褲,但沒有襯衣也沒有線褲,冷風從褲腳直達小腹,雙手使勁掖緊棉襖,算是保住了上身。腳上穿著一雙黃膠鞋,走在冰冷的街上,仿佛赤腳走在冰面上。
跑步,啪嗒,啪嗒,冬日清晨的寒風里,一個抱著肚子、佝著身子的少年,為了面包,跑向位于南大街的食品公司。
去早了,店門緊閉,闃無一人。只好用同樣的姿勢又跑回學校。門房的馬蹄表還不到八點,在門房和老石大爺待了不到十分鐘,怕誤了買面包,又以同樣的姿勢跑向食品公司。
離開也就半小時,買面包的長隊就排到了郵電局門口,少說也有五六十人。難道這些人也都是看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不然會對面包這么感興趣。
北方的冬天,看不見的寒風像小刀在你的臉上刮,人們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我站在隊尾,不到十分鐘,也跟著瑟瑟發抖。為了取暖,人們開始原地小跑,一隊人蜿蜒起伏,腳步散亂地向著緊閉的窗口前進。
我另有秘訣,心里默默向保爾·柯察金學習,用鋼鐵般的意志戰勝寒冷。
學習了十幾回保爾,面包發售終于開始了,每人限售四個,每個面包一兩糧票五分錢。
離窗口還隔著十多個人,面包的香味濃郁地吸進鼻腔,清鼻涕都被擠了回去。這股從未體驗過的味道有一種膨脹的力量,仿佛要把我從地面上抬升,不僅大腦被沖得暈暈乎乎,整個人也暈暈乎乎。
四個面包用一張麻紙包著,捧在手里熱乎乎的,我貪婪地使勁地吸面包的香味,讓我孤陋寡聞的味覺先接受一番洗禮!
邊走邊吸,不知不覺走到了大樓洞,大樓洞也是一個十字街,到哪里去吃?一直向北就走回了學校,宿舍里有二十多位同學,四個面包夠誰吃?向西是西門河灘,槍斃死囚犯的地方,不適合吃這么好的東西。向東拐到東街,抬頭看見“東皇錫?!彼膫€大字,被冬日的陽光涂上一層金黃,忽然覺得這個“錫”字寫錯了,不應該是“賜”嗎?難道這個字錯了六百年就沒人發現?管它是“錫?!边€是“賜福”,我先把上帝賜給我抑或是“錫給我”的面包品嘗了再說。
我背靠在墻上,小心翼翼地打開包著面包的麻紙,面包原本是金黃的,太陽的照射下更加金黃,四個圓圓的面包擠在一起,拼成正方形,轉過來轉過去,我不知該在哪一個上下嘴,哪一個上也舍不得下嘴。在其中一個的底角上,掰下一小塊放在嘴里。面包軟軟的、綿綿的,到口腔就化了,被早已等不及的唾液裹挾進肚里,似乎食道都沒有經過。第二塊,才品嘗出了甜、酥,有一絲絲香蕉水的滋味。第三塊,沒有放進口腔,食指和拇指捏著,用舌尖慢慢舔舐,最大限度延長美味停留的時間,讓記憶把這從未體驗過的味道留存。
東升的朝陽照著凱歌樓,也照著墻根下被面包陶醉的少年,此時的世界只有太陽、面包和少年。
面包一定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我想到了遠在老家的母親,在饑餓和寒冷中掙扎的母親,只要有一口飯就先讓兒女吃的母親,一定要讓她吃到面包,這個她聽都沒聽說過的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
我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三個面包照原樣包了起來,寒冷令手僵硬,扎紙繩費了好大的勁。
離放寒假還有一個多月,保存這三個面包真是費盡心思,防暴露、防腐爛、防鼠防蟲,雖然“四防”很成功,但面包變得越來越小,不到半個拳頭大了。原來面包是個假大空。
寒假回到家里,一家人頭湊在一起,看我里三層外三層拆去包裹,露出完全失去水分的面包,面包已經抽抽在一起,皺巴巴的,品相極其難看。我怕母親失望,趕緊掰下一塊塞進她嘴里,希望母親的臉上露出欣喜異常的表情。
母親卻十分平靜地說:“這個東西是好吃,但不能當飯?!闭f著,把面包掰下半個,遞給我說:“去,送給你奶奶,讓她嘗嘗這個稀罕的東西。” 奶奶七十六歲了,滿口沒有一個牙。
看我愣著不動,母親說:“活著嘗嘗,比死了你們到墳頭上祭獻強百倍?!?br />
我去給奶奶送面包,母親也去給左鄰右舍嘗面包。四個面包我吃了一個,弟弟吃了一個,母親吃了半個,奶奶吃了半個。剩下的一個至少十個人吃了。
二
1979年8月13日上午11時左右,在我的老家陜西省神木縣花石崖鄉高年文村,鄉郵遞員給我送來一封掛號信:榆林師范學校的錄取通知書。
當年,陜西省的大學和中專是分開考的,因為家庭的特殊困難,為了保證能夠有一碗公家飯吃,我執意不聽老師同學的勸告,報考了中專??墒?,從填寫報考志愿的那一天開始,我的心里就籠罩上隱隱的失落感,仿佛自己暗戀的姑娘就要和別人結婚了。陸續聽到平時學習成績不如自己的同學考上了大學,更是悔恨不迭。
看到自己的通知書,就像收到了戀人的結婚請柬。
我的母親是目不識丁的農村老太太,她根本不懂大學與中專的區別,我告訴她我考上了能當老師的學校,并且特別強調是公辦老師。母親十分羨慕村里小學的民辦老師,常說人家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就把飯吃了,言下之意她的兒子要是能當民辦老師就好了。
母親聽到兒子不僅能當老師還是公辦的,異常高興!讓我把通知書念給她聽:“高云峰同學,你被錄取在榆林師范學校,請于10月5日持通知書到學校報到?!?br />
“完了?”聽我意興闌珊地一字一句念完,母親滿臉疑惑,她覺得這么重要的一封信,怎么能這么短!
她一把奪過我手里的通知書,說要讓在村里當民辦老師的三嬸讀給她聽。去三嬸家的路上,她只要遇見人就晃晃手里的信,主動告訴人家:我兒小林(我的乳名)考上公辦老師了!
這哪里是去讀信,分明是夸喜訊去了??淞艘蝗貋硪咽钦纾赣H說這么大的喜事,一定要祝賀一下。我明白母親的祝賀就是吃一頓好飯。
可是,家里如水洗過一般,每天稀飯能吃飽都是問題,能吃什么好飯?困難難不倒母親,東家借軟米,西家借油,自己家有土豆粉芡,母親要吃陜北最好的飯:油糕粉湯。
粉芡要變成粉條,軟米要變成油糕,工序十分復雜。中午一家人草草喝了點稀飯,全家總動員開始油糕粉湯工程。二哥負責漏粉,我負責把淘好的米在石碓臼里搗成糕面,弟弟擔水,母親總攬全局,腳不停手不閑地忙里忙外。
搗米用的石碓臼是人類新石器時期的代表器物,淘好的米一次搗一碗,一碗至少要舉起砸下五六十次石杵,石杵大約有五六公斤重。夠一家人吃的糕面至少要搗十碗米,意味著石杵要舉高放下五六百次。脫了襯衣脫背心,光著膀子汗水能流到腳后跟,搗了一半,碓臼周圍的地就被汗水灑濕了。
太陽落山時分,母親開始蒸糕,蒸熟了還要和、揉,攤薄切片,然后才能炸。炸糕是點上煤油燈進行的,大約晚上十點鐘,一家人終于吃上油糕粉湯。
母親的高興、勞碌,更使我萬分的羞愧!母親不懂大學與中專的區別,可是我懂啊。
那一天,我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還母親一個大學。
三
中師畢業,我分配到神木縣教研室工作,母親也從農村搬到了城里,和我住在教研室的上院8號。
我沒有忘記心里給母親許下的諾言,白天工作,晚上復習,準備工作三年后參加高考,因為當時的政策是工作滿三年上大學,可以帶薪。
三年的時間里,母親見證了我的刻苦,每天早上五點以前起床,晚上十二點以后睡覺,雷打不動。看我太辛苦,母親心疼不過,常常勸我說:“能考上更好,考不上現在的工作就挺好?!逼鋵?,以母親的精明,又是在教研室這樣的單位生活,她早已明白大學生與中專生在單位里的地位區別有多大。
1984年夏天,我實現了考上大學的愿望,母親真是喜出望外,一定要再做油糕粉湯祝賀。可是,母親與我住在單位宿辦合一的不到十平方米的窯洞里,平時吃飯,門口支個小火爐,簡單的家常便飯還能湊合,吃油糕粉湯萬萬做不到。再說住在城里,到街上的食堂買油糕、買粉湯,都很方便,但母親執意要自己做,催促我去買回油糕粉湯的原料。
我懂母親的心,她這是唯一能給兒子的禮物。
母親把要吃的東西一樣一樣在屋里準備好,耗費的時間是平常的好幾倍。最后一道工序炸油糕,油糕一開炸,滿院濃香。單位的同事們聞香趕來,沒有碗筷,輪流吃。離家近的,干脆回家取來。東西不夠吃,我又下街買了一趟。大家就在院子里站著、蹲著,吃得稀里呼嚕,人人都說好吃。
天熱、心熱,好客的母親滿頭晶瑩的汗珠,笑顏燦若夏花。
后來,我當了校長,原來只期望兒子當老師,現在居然成了管老師的人,遠遠超出了母親的期望,豈能不賀!油糕粉湯一定是少不了的。
再后來,我通過“一推雙考”,考上副廳級,安排到一所??茖W校任黨委書記。母親不懂級別之類的概念,但我告訴她我的職務相當于大學的校長時,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母親,額頭的皺紋舒展,小眼瞇成一條縫,癟癟的嘴角撇向兩邊,雕塑出一個立體的笑容。
我想,如果此時母親有氣力走到廚房,一定會給我做“油糕粉湯”!
2010年,我調到內蒙古師范大學當了副書記,這年,母親離開我已經三年了!我自己在家里做了一頓油糕粉湯,卻一點也吃不出母親的味道。
自從吃不到母親做的油糕粉湯,我再沒有一點進步,也懶得進步。
刊于《草原》2021年第2期 塞外隨筆
作者簡介 | 高云峰
思政研究員,碩士生導師。內蒙古師范大學黨委副書記。內蒙古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教育隨筆《父母難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省級以上刊物發表散文多篇,《為苦難而生的母親》獲第十二屆內蒙古索龍嘎文學創作獎。
作者:高云峰
來源: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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