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影視娛樂圈,狗仔隊們炮制的狗頭文章、花邊新聞充斥街巷,影視明星生活的無聊瑣事充當著全民茶余飯后的消遣談資,這些明星似乎永遠進不了嚴肅作家的筆端。當代作家沙克以四十多年的觀影史,以及與上海電影譯制廠配音演員、譯制導演丁建華的交往經歷,寫出長篇散文《可愛之人》,其中蘊含了整個中國社會、民眾生活和思想靈魂在改革開放中的深刻變化。也許,這是當下描寫影視界明星的唯一純文學作品,代言了幾代中國觀眾對丁建華那一代藝術大師的熱愛與理解。

[可愛之人]
沙克/
沙克/
有這么一位可愛之人,像神秘的情調女王,融進了跨越中外、穿越世紀的電影時代,她隱身于幕后,發聲于幕前,不露真容而風情萬千,贏得了全體國民的喜愛。她的名字叫丁建華。喜愛她的人有一個億,還是兩個億?要想得到答案,先得翻看一下四十年來的電影日歷。
準確的記憶中,1978年前人們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的狀況是,焦灼于一日三餐是否“吃過了?”,平常節衣縮食到了年關時,城里人排隊憑票買年貨一飽口福,鄉下人吃上肉和米面就是幸福;一毛錢以內票價的城市影院電影,自帶凳子的免費的鄉村露天電影,是全民熱衷的高級娛樂。往后的十年間,“吃過了?”依然是全民的日常問候語,人們的生活趨向溫飽,城里人開始追求來自于日歐美電影中的新鮮事物,麥克鏡、喇叭褲、燙頭發和錄音機、吉他、跳舞……火遍全國各地;城市街頭偶然出現一個金發碧眼的老外,會被人們當成外星人那樣去追隨圍觀,看看他與電影里的洋人是不是一個樣。在中國的時尚之都上海,有一家電影譯制廠,牽動著全國影迷的神經,影響著全社會的生活潮流。是的,就是上海電影譯制廠,它出品的譯制片成為絕對的“潮標”,那些說著特別好聽的洋味國語的配音演員,成為外國電影角色和國際影星的代言人,連線著億萬雙久被封閉的眼球和耳朵。
看電影,一向是中國人的重要娛樂,1978年以后的十年里更是如此,而且新風格的新片子多了起來,《小花》、《甜蜜的事業》、《喜盈門》、《瞧這一家子》和《法庭內外》、《不是為了愛情》、《天云山傳奇》之類的新農業主義影片,取代了看過十遍八遍的樣板戲、革命戰爭和階級斗爭的老電影,那些社會主義兄弟國家的老故事片《列寧在1918》、《好兵帥克》、《地下游擊隊》、《賣花姑娘》、《回故鄉之路》之類被凹特了,久久雪藏起來。鄉村的露天影幕上,放映著那些新農業主義影片,觀眾們覺得十分新潮好看,多數人還有些吃不消片中的浪漫鏡頭和反思情節,至于那些不合水土、“有傷風化”、洋腔洋調、不知所云,基本是寬影幕制作的外國新片,幾乎進不了露天影幕下的鄉村觀眾的眼簾。即使是在南京這樣的重要都市,離市區“織造府大觀園”遺址十幾公里外的城郊公社,1978年的露天影幕不過是在重映解禁了的老越劇電影《紅樓夢》,社員們偶爾看到外國新片,主要也是同一陣營國家南斯拉夫的《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橋》和《夜襲機場》之類的正統貨。
在全國各地建有電影院的大小城鎮,青少年和較有文化的中老年人的心中最愛是,觀看解禁的老外國片和進口的新外國片,目標鎖定在日歐美的經典影片和當代新片,借此瞭望與中國完全不同的西方世界,感受那些花花綠綠的風土人情和生活方式。看外國電影,讀世界名著,愛好文學,彈吉他跳舞喝咖啡,是1978年往后十年間最有情調的城市生活追求。喜歡外國電影的觀眾,必然會喜歡上外國電影幕后的那個可愛之人——上海電影譯制廠的配音演員丁建華,一位高高在上的情調女王。她用那具有魔性的話語和聲音,調控著外國電影里千姿百態的女性人物,俊美、嬌媚、率真、溫情,狡黠、曖昧、性感、野性……拿捏著觀眾們的心跳節奏。
借用當下的網絡語言說,我必須是丁建華的粉絲。僅僅做她的億分之一的粉絲,說明不了我對她的崇拜,我是她粉絲中的鎢絲,從1978年被她的聲音電流點燃,直到現在還余熱不息。一聽到她的話語,那種強磁的富氧的氣息,我的情緒就像火芯不滅的引信,紅亮起來,引升起心底的焰火,光影燦爛似少年的理想主義,思緒激蕩如青春的浪漫主義。
啦呀啦啊,啦呀啦啊達呀拉啊達啊……在電子音樂和男低音的無詞歌伴奏下,長發飄散的真由美騎馬帶著杜丘奔逃,美女與逃犯的命運糾結在一起。杜丘坐在真由美身后的馬背上,不解地追問她“你為什么要救我,為什么,為什么?”真由美輕聲地回答:“我喜歡你。”這是美人救英雄,比英雄救美人風險更大。什么風險不風險,真由美迷上了杜丘的硬核男人味。
就這一句“我喜歡你”,丁建華在上海電影譯制廠的錄音棚里不知說了多少遍,從豪情滿滿的我喜歡你,到溫情脈脈的我喜歡你,再到自言自語的我喜歡你,最后才說出真由美在馬背上略帶喘息的深情與羞澀交加的“我喜歡你。”
這是1978年上映的日本電影《追捕》中風靡全國的鏡頭,我坐在一家新落成的立體電影院里,感受著《追捕》情節的超級震撼,心跳加快,情緒翻滾。在摩天大廈林立、現代化程度遠超上海南京路十條街的世界名城東京,檢察官杜丘因秉公辦案觸及官場黑幕,遭到陷害逮捕而被迫逃亡,途中從野熊口中救了一個美女的命,與這個農場主的獨生女——真由美碰擦出情感火花。杜丘歷經險難、死里逃生,在真由美奮不顧身的竭力救助下,終于查出幕后的一窩真兇,讓惡人得以懲罰,案件得以撥亂反正,還自己以清白之身。《追捕》由懷有中國文化情結的日本導演佐藤純彌執導,日本硬漢影星高倉健和當紅影星中野良子飾演男女主角杜丘和真由美,1976年在日本上映,兩年后由上海電影譯制廠譯制成中文版在中國公映,為男女主角配音的是畢克和丁建華。此時,丁建華從東海艦隊文工團轉業到上譯廠來才兩年,已經為歐美內參影片《鐵道兒童》、《紅衣主教》、《朱麗葉》和《猜一猜誰來赴晚宴》等角色配過音,有著不俗的表現。但是沒有人注意到她,因為內參影片不對外公映,是供有關專業人員、高級干部包括江青那樣的中央領導審看的,片頭片尾沒有打上譯制人員的字幕,普通人即使花再多的錢,也買不到票去觀看這些神秘的資本主義電影。

中國文聯主管的《中國文藝家》雜志2020年第10期發表長篇散文《可愛之人》

此后的幾年里,杜丘和真由美一直是城市青少年的絕對偶像。那時候的社會觀念剛剛從”以階級斗爭為綱”中稍微轉過彎來,對國外的大千世界一概無知,整個處于木然狀態。1979年北京組成了以新聞和教育界精英為主的中國代表團,這是一支位于全國文化見識高端的團隊,他們在去美國紐約考察訪問前咨詢美國駐京使館的官員,竟然提出“我們去那里主要是想了解,紐約市委是怎樣管理《紐約時報》的”超級傻冒話題;在此一百多年前,晚清皇帝面對八國聯軍的入侵,竟然問下臣那些洋人部隊是從那條道進來的,相距百年的前后兩個問題,并沒有實質區別。可想而知,在那個年代對日歐美的影視逐步放開市場,會在國民中產生怎樣的效果,事實情況是,西方影視不同于國產影視的“政治掛帥、寓教于樂”的刻板模式,它們的異域風情、精彩故事、人性趣味和高超藝術,顛覆、征服了全國觀眾的耳目三觀。
那時候的電影消費,看一次是一次,誰家也沒有放映機和電影拷貝,更沒有錄像機來播放電影錄像帶,看電影只能去電影院。電視機從大都市和大單位的電視機室,下凡到一般城市的機關宿舍區是1981年以后的事,而在普通市民的街區里幾乎看不到它們的影子,一個機關宿舍區只有一兩個家庭擁有那種神器,基本都是十二英寸的黑白視頻。每到晚上哪一家打開電視機時,周圍鄰居都來圍觀屏幕里飄著的沙沙雪花,電視機頭上那根晚清男人細長辮子似的金屬天線,被前后左右地搖來晃去,好不容易才搖晃出清晰的畫面,三五個節目頻道咯噠咯噠轉來換去,看到的多是時政內容和過期很久的老電影,看著看著,屏幕里又雪花沙沙了。
1981年高考的前一天,所有應考的高中生都緊張得直打哆嗦,我跑到電影院去看《追捕》,這是第三次看《追捕》,重溫了杜丘、真由美和矢村這些人物的情節和配音。什么高考不高考,我愛看外國電影是一輩子的事,高考不過是幾天的事,憑老子這股文藝發燒友的狠勁兒,就是不考大學也能找到出路。是啊——就像沈從文小小少年時混跡在地方軍閥的部隊中動不動就以老子自稱一樣,當年能有幾個人像老子那樣為外國電影如此癡迷,當今能有幾個人能為心中所愛如此瘋狂。
那種狂熱或許就叫道路自信,即使拐彎行進,多走些路程,也要走上自己喜愛的軌道。我那種非要走遍全國各地和世界各地,看看地球有多大、人類長啥樣子的生活態度,與我從事新聞、文藝之類的職業和文學寫作一脈相承,行走的過程中遇到了我少年時的偶像丁建華,應該是必然的機緣吧,或者說是天意所為。有了這份相遇前后的幾十年基礎,便有了我對這個可愛之人的走心記敘。
1980前后那幾年上映的外國電影,常常是一票難求——人摞人、人騎人,人頭擠破影院的A4紙張大小的售票窗,時有青少年們為搶購電影票而拳腳相對。我既然是一個超級影迷,寧虧嘴巴、寧餓肚皮也得省下一兩毛零錢買電影票,決不會委屈喜愛外國電影的眼睛和耳朵,我幾乎一部不拉地觀看了那幾年上映的外國影片,包括《尼羅河上的慘案》、《水晶鞋與玫瑰花》、《佐羅》、《大篷車》、《啞女》、《悲慘世界》、《遠山在呼喚》、《幸福的黃手絹》、《沙器》、《噩夢》、《海狼》、《野鵝敢死隊》、《虎口脫險》、《英俊少年》、《車隊》、《最后一顆子彈》、《卡桑德拉大橋》、《戰爭與和平》、《湯姆叔叔的小屋》和《拿破侖在奧斯特里茨戰役》、《老槍》、《警官的諾言》等等,還有二戰題材的美國電視連續劇《加里森敢死隊》等外國電視節目,這些上座率極高的以日歐美為主的外國影片和電視劇,都有丁建華為其中的角色配音。為了觀看《悲慘世界》,我在影院門口從傍晚苦等到九點等到一張退票,跑進影院看了最后一場;丁建華在《悲慘世界》里為柯賽特配音,胡慶漢為冉·阿讓配音,那是上帝和天使的聲音組合,一言一語觸動著我的情感細胞,忍也忍不住地淚染雙頰。

奧地利電影《茜茜公主》

2015年黃海之濱,丁建華、彭志超夫婦和沙克,在詩人、翻譯家義海家里作客

2015年黃海之濱,丁建華、彭志超夫婦和沙克,在詩人、翻譯家義海家里作客
若問改革開放初期面臨的先鋒事物是什么?自然少不了從西方進口的科技文化和物質產品,而日歐美的影視無疑是急先鋒,它們不僅直接地改變了人們的觀影眼界,而且直觀地影響著人們的生活愛好。客觀地回顧一下,女人們的發型從千篇一律的二道毛子變為披肩長發絕對是學的真由美,男人們穿外衣從系好風紀扣到豎起領子絕對是學的杜丘,人們日常口音的普遍軟化和語言的普遍幽默化(之前被整個社會認為是不正經的油嘴滑舌),也是受到外國電影人物的一些影響,人們的戀愛方式、物質消費無不受到外國電影的某種染指……人們為什么崇拜外國電影配音演員,深層次的原因是,物質和精神生活干渴枯燥已久的人們,熱切追求美好有愛的人性和時尚先進的事物。
毫不夸張地說,在中國人和外國人之間不能輕易往來、日常交流的情況下,外國電影是當代國民認識世界的直接窗口,改變國民思想觀念、語言行為和衣食住行的一種模板,它的深遠影響在21世紀充分顯示出來。2000年以前,即使是大都市里的熱戀情侶都不敢公開叫愛,否則會被人們視為精神有毛病;2010年以后,已經“國際化”的國民們,有些不把外國事物當回事了,外國人進來、中國人出國比較普遍,小城市婚禮上的新郎新娘公然接吻,贏來的盡是歡快祝福的掌聲;鄉鎮里那些還沒能見過老外面孔的年輕母親和孩子之間,都會互相表白我愛你、我也愛你。這些蘊含著人性本質的生活變化,不會是國民的情感基因產生了突變,而是與外國影視的長期滲透浸染有一定關系,三十五歲以上的中國人自有深刻體會。
坦白交代我青少年時期的觀影經歷,我真心喜愛的外國電影,基本都是上譯版——上海電影譯制廠出品的譯制片。在我的心目中,“上譯腔”代表了外國電影人物的標準腔,劇中人的話語音質如雕如刻,個性昭然,與情節氣氛、角色性格和身份命運無縫吻合,實在是那時的鏗鏘國語腔和港臺明星腔不能比擬的。1980年播出美國電視劇《加里森敢死隊》后,經歷了停播、續播和重播的過程,反映了那個時代對外國影視的敏感程度,《加里森敢死隊》成了城市青少年的圣餐,每逢晚上播出此劇時便萬巷人空,本來喜歡東躥西遛的青少年,全都乖乖地聚集在稀罕的電視機周圍。從那些戰火刀槍激烈相拼的有趣劇情中,我分辨著丁建華從某個角色口中說出的臺詞,即使只有一分鐘、幾句話,都能感受到她的語音魅力。1988年公映《茜茜公主》,俘虜了電視機普及向城市家庭的太多中國觀眾,盡管《茜茜公主》的宮廷生活內容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我還是為著丁建華的聲音觀看了那冗長的三集劇情。茜茜公主的在天之靈應該幸福得顫抖,丁建華讓無數中國人知道了她奧地利皇后與匈牙利女王的身份,銘記了她女神般的音容笑貌。
新世紀的某一年,我在茜茜公主——伊麗莎白·阿瑪莉亞·歐葉妮·馮·維特巴赫曾經的生活地及統治地作短期旅行,在奔跑于德國巴伐利亞地區、奧地利及匈牙利的大巴上,車載視屏里播放的電影正是上譯版的《茜茜公主》。如果我把在世界各地見到的情況告訴丁建華,也許她會驚訝,有華人聚集的地方,都有上譯版的譯制片和她的聲音在傳播。
事實就是這樣。在國語明星腔和港臺明星腔混入譯制片的1990年代中期以后,丁建華主創、譯配的《真實的謊言》、《廊橋遺夢》等好萊塢電影依然占居影院票房的前列;到了新世紀的最初十幾年里,雖然DVD 影碟、電腦網絡視頻、手機視頻中的中外文字母覆蓋著外國影片,丁建華的聲音依然活躍在熱門的外國電影中,她為美國電影《古墓麗影》的女主角勞娜配音,主創譯制了系列電影《哈利·波特》,并為片中的女教授麥格配音。可以掐指算一算,她的譯制片觀眾,從上世紀出生的20后延續到了新世紀出生的00后,越過了幾代觀眾的年齡跨度,一位八十多歲的老人在1978年的中年時看過《追捕》,到了2018年又與他的八九歲重孫一起觀看《哈利·波特與死亡圣器》,這種前后四代觀眾交集于丁建華聲音的場面,足以感動天下所有的影迷。沖著這份延續在四十年來的電影時代里的生命力,中國觀眾都應該感謝丁建華們,哪怕是不看譯制片只看國產片的觀眾,也應該感謝丁建華們,當代中國電影四十年來的長足進步,是怎樣在模仿學習西方譯制片中逐步壯大的,張藝謀和馮小剛這樣的大咖導演一肚子數,我這樣的鐵桿影迷也是一肚子數。我是必須感謝丁建華的,感謝上譯廠的譯制藝術家,他們給我充過太多的文化思想和美好想往的電。
丁建華,是我青少年時頂級的偶像,人到中年后親愛的大姐,這份執迷不悟的癡情崇拜,傾注在我獻給她及那一代電影配音藝術家的詩歌《那種聲音》中。2015年6月的一個深夜,丁建華在電腦里讀到了這首詩,她說她讀了幾遍,好激動啊,快凌晨了還給我發來短信:“雖已夜深,但還是按捺不住激動和感動的心情。謝謝您的詩文把我帶到了一個美麗純凈的童話世界。下輩子我還做配音演員。這一刻我不知道該對您說晚安還是早上好,但最想說的是,祝福偉大的詩人沙克天天好心情!您的真誠擁躉 丁建華”。
《那種聲音》是什么樣的聲音,讓丁建華大姐如此激動和感動?其實,那是她自己的聲音,在我的記憶中產生回響又被她聽到了。“時光的遠處傳來一種聲音/在眼睛里/上演漢語的情節/纏綿,起伏,激蕩/慰藉著幾代人的心境//……//當近海的一個夜晚降臨/我們坐進初夏的月色/喝咖啡,懷舊,談談生活/談談那許多影片的細節/那種聲音就自動地徜徉開來//像露珠,像珍珠,像海鷗戲浪/那種聲音變成幾百種形象/真由美,民子,茜茜公主,海倫……/那種聲音連接著幾百種命運/傳給我無盡的快樂和感動//和那種聲音坐在一起/我的喉嚨里漾起了自己的語言:/生命、自由、美好和愛/為那種聲音造句填詞//金石之聲,絲竹之聲/吉他、薩克斯、布魯斯口琴之聲/那種聲音,就是那種聲音/純正,優雅,甜蜜,爛漫/打開幾道封閉的門扉/把記憶流動成血液的成分”。

英國、意大利、西德合拍的電影《卡桑德拉大橋》

沙克在上海丁建華家里作客

沙克在上海丁建華家里作客
在讀到《那種聲音》的詩歌半年后,丁建華由她的先生彭哥陪著來我的工作地參加一個晚會演出,結束后來到我的住處,茶敘到子夜。分別前,電腦里響起了墨西哥電影《葉塞尼亞》的主題音樂,丁建華用我的手機代替錄音機,朗誦了《那種聲音》,留給我作紀念。我真是服了丁建華大姐,在沒有絲毫專業條件的環境下,她那看似即興隨意的朗誦,效果卻是驚人的好,對的,這就是上譯人的卓越功夫。
近五六年來,在黃海邊的城市,在戈壁灘的城市,在古運河邊的城市,在江城南京,或者在上海的丁建華公寓,與丁建華的聚會都是可愛的享受,綠茶的青與香,咖啡的黑與苦,紅酒的甜與澀,話語的熱與情,產生了對時間和距離的滲透力及融合力。1980年前后由丁建華配音的那許多西方電影,一格格地在我的胸腔鳴響,又回放到眼前的空間里。丁建華被我的記憶牽入了這種回放,帶著電影棚里的神情動作,重演著她配音的那些經典臺詞。柯賽特(《悲慘世界》女主角),民子(《遠山在呼喚》女主角),詹妮弗(《卡桑德拉大橋》女主角),瑪麗·奧黛爾嬤嬤(《虎口脫險》女配角),克倫威爾夫人(《海狼》女主角)……在我們的互動交流中,她們都復活了,可愛如鄰人、情人和家人。
……在英國、意大利、西德合拍的電影《卡桑德拉大橋》中的火車里,詹妮弗(索菲亞·羅蘭飾,丁建華配音)在過道中從服務生手里接過加冰塊的一大杯威士忌,端著托盤敲門走進張伯倫醫生(理查德·哈里斯飾,畢克配音)的房間,正赤著上身剃胡子的張伯倫以為是服務生送酒來了,頭也不轉地說:“門沒關……放到床上好了。”詹妮弗問:“是我,還是酒”。張伯倫轉身,見到是詹妮弗,說道:“聽說你又找到門路了,恭喜。”詹妮弗回答:“旅行真是讓人開眼界,總能碰到最了不起的人。”張伯倫繼續剃胡子:“意思是你找著了我叫我感謝你。”……詹妮弗:“每次跟你離婚都產生了一種新的靈感。”張伯倫邊穿衣服邊說:“啊——原來為這個,來找靈感的,我當然愿意滿足你了,可惜是不能跟你第三次離婚,因為還沒有第三次結婚。”……張伯倫:“我說詹妮弗,你有話要說干脆就說了走吧。”詹妮弗:“我沒什么話要說。”張伯倫:“那來干嘛?”詹妮弗:“我也不知道,也許——就來看一看。”……張伯倫系上黑領帶,把座位上的詹妮弗外衣和挎包遞給她:“走吧,嗨謝謝你走吧,這——何必呢,你一棒子我一錘的。走吧。”詹妮弗出門,張伯倫關門。就是張伯倫和詹妮弗這對互相調侃的老冤家,拯救了這列火車上許多人的生命。
……在英國電影《海狼》中的南亞港口一家露天咖啡座,英軍上尉蓋文(羅杰·摩爾飾,喬榛配音)正裝禮帽加身,與帶著一條黑狗的德國女間諜克倫威爾夫人(芭芭拉·凱勒曼飾,丁建華配音)在一起喝咖啡聊天,看似調情,實是斗智。蓋文:“沒忘吧,我叫蓋文。”克倫威爾夫人:“我沒忘。”蓋文:“你還是克倫威爾夫人嗎,哦不,你別回答……這狗叫什么?”克倫威爾夫人:“你會笑的。”蓋文:“我不笑。”克倫威爾夫人:“哈默雷特。”蓋文:“可它不是純種狗。”克倫威爾夫人:“這不能怪它。……你信不信吧,別人都叫我艾麗絲。”蓋文:“我一點沒笑,艾麗絲。”……克倫威爾夫人:“你是怎么長得這么一表人才?”蓋文:“哦——對不起,我還是叫你克倫威爾夫人,可以嗎?”克倫威爾夫人:“你這么叫我,我最稱心了。”蓋文:“稱心的還在后頭,夫人……”這個“稱心”的含義,既有無限曖昧的意味,也暗指影片的結局——德國間諜船被一幫英國退役老兵炸毀。

法國、英國合拍的電影《虎口脫險》

2016年春節前,丁建華在沙克家里作客

2016年春節前,丁建華在沙克家里作客
一個早春的季節,公休假期間我和家人去南非旅行,在開普敦過了三天,晚間閑逛經過唐人街,忽然間我的耳朵里傳來疑似丁建華的聲音,我轉臉一看,一家華人酒館的熒幕里在播放好萊塢經典《卡薩布蘭卡》的譯制片影碟。看來,是丁建華大姐在想我了。我從一家工藝品店里買了兩只彩繪鴕鳥蛋,家人小心翼翼放進旅行箱里,用衣服裹好防止損壞。回國時我們經過迪拜轉機飛到浦東機場,沒有乘高鐵回南京的家,而是在傍晚時分來到徐匯區的丁建華公寓。我們享受著彭哥的廚藝,鹵牛肉、對蝦、鹽水雞、海蜇選料精良,制作細膩,一口海派菜的味道,黃瓜、蘆蒿拌料講究,口感爽脆,有助消化肉食。我在想,彭哥是否見過丹麥電影《芭貝特的盛宴》里的那位巴黎大廚。當彭哥從廚房里端出熱氣騰騰的大餛飩,我雖然已經菜飽胃囊,還是吃了八只,呼吸間都是鮮香。飽食之下的我,逗著彭哥說話,撩開了他的話匣子。彭哥原是上海電影譯制廠負責技術和設備的副廠長,裝了一肚子上譯廠的幕后故事,翻檔案似地跟我談了配音演員們的趣事,邱岳峰、畢克、楊純成和李梓、劉廣寧……每個人的來龍去脈、性情脾氣,各種各樣的人生結果。我們從餐廳茶聊到客廳,再茶聊到書房,書架上放著那兩只彩繪鴕鳥蛋,在一排書籍中立著一本詩選集,那里面有我寫給丁建華的贈詩《那種聲音》。
丁建華和我談得最多的人和事,都與上譯廠的老廠長陳敘一有關。在她的假設中,沒有陳敘一就沒有上譯廠的輝煌頂峰,他的人品、學養和嚴格的職業精神堪稱是無與倫比,因此才有那么多譯制片的無與倫比。丁建華說,他們在譯制法國喜劇片《虎口脫險》時遇到一個疙瘩。先看影片的情節,英國空軍執行代號為“Tea For Two”的夜襲德國的行動,有一架飛機被敵人的防空炮火擊傷,通訊中斷,盲目滑行到德占區巴黎上空時又被德軍炮火擊中機尾,幾位英國軍人跳傘落在巴黎市區。油漆匠奧古斯德和樂隊指揮斯塔尼斯拉斯遇到了跳傘的兩位英國軍人,為了救助他們,冒著生命危險與德軍斗智斗勇,代替他倆和另一位跳傘的英軍中隊長在土耳其浴室接頭,暗號是唱“Tea For Two”這首歌,劇本翻譯成中文是“兩人茶”,歌詞是“兩人茶,兩人茶,你愛我,我愛你。”陳敘一總覺得這樣的翻譯不對勁,而且不合中國人口味,他苦思了好長時間才擊案叫道:“鴛鴦茶!”丁建華和大家跟著叫絕:“鴛鴦茶!就是鴛鴦茶!”鴛鴦茶不僅吻合中國人的審美情趣和口語習慣,而且更符合西方人同性間的微妙關系,在混雜著德軍的土耳其浴室里,三個男人這么哼唱或吹口哨接頭不容易引起懷疑。丁建華說,類似的絕妙細節,在陳敘一翻譯、導演的譯制片中數不勝數。
每次和丁建華在一起,她都會和我聊起詩歌圈的朋友,誦讀那些耳熟能詳的中外詩篇,相反很少談到電影譯制的專業話題。我感興趣的是回味那些經典譯制片的情節和橋段,誘發丁建華再次表演那些人物對白。上譯版的譯制片對上海觀眾的影響最大,當地的丁建華粉絲當然比其他任何地方都多。丁建華對我聊到過,上譯廠的發展和成就,離不開上海市領導的支持和關注,原本主事上海的一位老領導,赴京上任后的某個春節打電話到丁建華家里,問候她,給她拜年,弄得她深感意外激動,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由此可見,丁建華配音、主創的譯制片,影響力和吸引力足夠足夠的大。
那天晚上在丁建華家作客后,我和家人被安排在她家附近的一家五星級賓館住宿,在客房里她和彭哥與我們又坐聊了好一會兒才盡興,才告辭回家。第二天早上九點我們在賓館用完早餐時,丁建華和彭哥已經坐在賓館大廳里等待我們。外面下著不大不小的雨。彭哥開車和丁建華送我們去火車站,半個多小時的路程中,丁建華跟我說起她爸爸媽媽、外公外婆的故事,都是些公開報道中沒有的“秘密檔案”。
丁建華的家史背景,活像那部《激情燃燒的歲月》的電視劇。她的爸爸出生于山東諸城的農家,十七歲就參加了共產黨的抗日隊伍,1949年春天身為團長的爸爸帶領部隊南下進駐上海。丁建華的媽媽是那種向往新世界的進步青年,她為人生地不熟的解放軍帶路,做北方官話與上海方言之間的翻譯,幫助他們清剿郊區的殘匪,就這樣連線了丁團長,自己也加入了解放軍。當他們雙雙脫下軍裝后,她的媽媽做了閔行區團委書記,成為她的爸爸區委丁書記下屬的年輕女干部。可是,她媽媽的出身“不好”,因為她外公做過舊上海官場的幕僚,為此在日后遭遇牢獄之災,她的媽媽和家庭也因此受到牽連,全家下放到海邊的農場。說到那個酷似影星王心剛的大帥哥外公,丁建華帶著幾分敬羨。她的外公身處舊官場時,一直拒絕加入國民黨,相反為共產黨的地下組織提供政治、經濟情報,為困境中的地下黨們出錢出力。丁建華外公當年追求她外婆的故事帶一些傳奇色彩。

美國電影《哈利·波特》

2016年秋,丁建華夫婦與沙克去敦煌戈壁灘參加國際詩會,相遇在西安機場

2016年秋,丁建華夫婦與沙克去敦煌戈壁灘參加國際詩會,相遇在西安機場
抗戰之前的某年某月某天,有一位看似前程燦爛的青年人,閑暇時從上海市區轉悠到風景古幽的閔行鎮,遇到了一位在鎮子上幫父親做買賣的美女,一眼和她對上了緣分,以后老是往鎮子里跑去接觸她,鍥而不舍的勁頭終于贏得了她的芳心。可是,她的父親也就是丁建華的曾外公,有些信不過這個廣東籍的在滬青年,不同意這門親事,不想讓獨生女兒離開身邊嫁到上海城里去。結果呢,丁建華的外公為了得到自己認定的美女和愛情,斗智斗勇硬是做了上門女婿。丁建華的外公姓黃,外婆姓平,上門女婿本應該跟女方姓平,實際上不管外公改不改姓,他娶了這門媳婦后,先生下了丁建華的媽媽姓平,后生下了丁建華的阿姨跟自己姓黃。等到丁建華的媽媽長成豆蔻少女時,就有了他爸爸丁團長和平姑娘之間的戀愛故事,那勁頭就像是電視劇《激情燃燒的歲月》的原型,石光榮追求楮琴的橋段也許是在模仿丁團長追求平姑娘的手段。
父母親的婚姻看上去很美好,卻給丁建華的成長過程埋下了隱患。盡管丁建華的爸爸和媽媽都是紅彤彤的革命干部,上海變成新天下后,丁建華的外公還是被頂上國民黨潛伏特務的黑鍋關進南京監獄,在大饑荒年頭里患上所謂的浮腫病冤逝獄中,那只沉重的黑鍋將陰影投射到丁建華媽媽的身上,最后也影響到了丁建華。在她外公落難的歲月里,她媽媽勤懇地干著無產階級事業,響應組織號召張貼革命大字報,結果被人家羅列莫須有的罪名,加上她外公的歷史舊賬,直接被打成漏網右派。丁建華的爸爸面臨前途危機和家庭生活危機,卻沒有離棄落難的妻子,為了規避風險、顧全家庭,他離開閔行區的領導位置帶著妻子兒女來到崇明島,受貶為新海農場的場長。丁建華的媽媽在這個農場里接受勞動改造,安安分分地種菜,老老實實地做勤雜工,干一天活掙六毛錢工資,辛辛苦苦地帶著四個孩子過活。早在戰爭年代,丁建華的爸爸在雪地里打伏擊戰時,腿部受過傷,里面還留著彈片,這個有功之臣被貶到農場,也沒能逃過那場劫難,總是被造反派整治批斗,被弄斷了三根肋骨。
在丁建華1971年入伍當了文藝兵以后,她的爸爸、媽媽帶著她的弟弟妹妹們,輾轉來到江蘇海風農場工作和生活,她的爸爸還是做場長,媽媽在農場的商店里做營業員。在兩個農場苦待了十八年,丁建華的爸爸才帶著妻子兒女回到上海市,自己在閔行區人大做領導。1979年,丁建華外公的特務冤案被查清平反,她的媽媽徹底恢復了清白之身,被安排在政府的信訪部門上班。本來,丁建華的媽媽可以為自己受到的人生委屈和工資損失,向上面申請經濟補償,然而他爸爸跟媽媽商量的結果是放棄申請,既然給她恢復了名譽、安排了公職,就不提其他要求了。
丁建華說完她外公外婆和爸爸媽媽的故事,送我們的車子已經開到火車站門口。彭哥給我一盒六百里太平猴魁和一只旅行茶杯,丁建華送我一把交通崗亭蓋那么大的藍布傘。我和家人走進站內的大廳,轉過頭來向持傘站在雨中的他們揮手,示意他們回家吧,再見了。
不久后的一天中午,丁建華從上海打我手機,要我選一些自己的詩歌給她,說她最近在錄音棚里忙活兒,想給我的詩歌做成一個朗誦專輯。我說好啊,謝謝大姐啦。然而,我沒有領會她要我詩歌的時間限制,那就是立馬從手機或電子郵箱里發給她的意思,結果我過了一周后才選了十幾首詩給她,錯過了她在錄音棚里的工作時段,那些詩歌,只能給她做資料備用了。
沒關系,我和丁建華交往還早著呢。2016年金秋,我為西北戈壁灘的一個城市策劃了一場金秋國際詩會,除了邀請國內外的一些詩人參加,我還打算邀請丁建華和陳鐸等藝術家,結果陳鐸隨央視一班人馬到場,無須我單獨延請。丁建華得知情況后沒有和我談任何條件,調整了演出檔期答應參加詩會,只是對我要求讓彭哥和她結伴而行,差旅中互相有個照應。我從江蘇飛到咸陽國際機場,在這里等候轉機,碰巧在候機大廳遇到了丁建華和彭哥,又是近一個半小時的熱聊,然后同機飛往河西走廊。
坐在候機大廳里,丁建華和我談起了她自己的故事。小時候她在崇明島的新海農場讀小學時愛寫作文,愛聽熊貓牌收音機里的小說連播、廣播劇和電影剪輯節目,班上教語文的方老師是北方人,給了她普通話的基礎訓練。后來她考上了崇明初中,卻因母親的問題牽累被退到一所很小的農業中學讀書,她一邊學習,一邊參加農業勞動。農業中學處于鬧革命、半停課的狀態,校園里沒有什么學生,幾個老師教丁建華一個人讀書。丁建華愛好文藝,到田間地頭唱《英雄贊歌》、演李鐵梅、朗誦毛澤東詩詞,為辛苦的貧下中農們帶來歡樂、提振精神。

2020年夏秋,沙克受邀策劃國際華語詩賽活動,與丁建華夫婦和上世紀八十年代大學生詩派的領袖、抽象藝術大家許德民(上圖右一),以及蘭州大學新聞傳播學院院長、博士生導師、原新華社江蘇分社社長、中國新歸來代表性詩人馮誠(橙子,下圖右二)教授相聚。


1969年丁建華上了崇明島的高中速成班,依然是個好學上進的文藝骨干,唱歌跳舞、朗誦演戲處處出色,成了學生中的明星。1970年上半年,丁建華遇到一個金貴的機會,東海艦隊文工團在征召文藝兵,她熱血涌動地報名應征,以出類拔萃的專業成績獲得通過,接著體檢也通過了,可是經過一番政審后,卻沒有被文工團錄取。丁建華的心情從沸騰狀態冷卻到冰點。她的媽媽和家人信任她、支持她,為她的事兒操心奔波,學校的老師們和貧下中農們向有關部門寫信推薦丁建華,證明這個孩子思想品德好、學習好、勞動好、唱歌跳舞樣樣好,最終讓她通過了第二次政審,成為東海艦隊1970年兵源、1971年入伍的文藝女兵。在東海艦隊文工團做了五年的話劇演員,丁建華練就了扎實的演藝功底,然后脫下軍裝轉業來到上海電影譯制廠,師從邱岳峰、畢克和李梓、劉廣寧等老一輩藝術家,進入了洋腔洋調的外國電影角色,成為家喻戶曉的配音演員,為數百部外國電影作配音和譯制導演。2008年她從上海電影譯制廠退休后,退職不退業,一如既往地延續著她的配音藝術,接著活躍在全國重大慶典的文藝舞臺和詩會活動中,繼續連線著全國各地的熱心觀眾。
在西北戈壁灘的那場國際詩會上,有國內外的娛樂明星登臺表演,有央視的朱軍、任志宏和文清做主持人,有丁建華、陳鐸等大咖上陣獻藝,全場熱氣蒸騰,觀眾忘情歡呼。身穿藍衣的丁建華圍著白絲巾上臺,朗誦了俄羅斯詩人施拉普諾夫的詩歌《偉大的絲綢之路》,成為國際詩會最切題、最精到的節目。演出中間,文清走到臺下的首排嘉賓席前,把話筒伸向葉延濱和我。借著丁建華的詩朗誦情緒,我說了幾句對西北戈壁灘的詩意感受。央視全程錄制了詩會節目,播出了其中的精彩內容。
2018年春天,彭哥開車和丁建華從上海出發,疾馳四百多公里趕到大運河邊的那座城市,參加我女兒的婚禮晚宴,給我的家庭帶來欣喜和祝福。丁建華和新華社高級記者馮誠做我女兒和女婿的證婚人,她還朗誦了我寫給女兒的賀詩《婚禮進行曲響起來》。丁建華在婚禮的舞臺上說了一段話,對我做了她幾十年粉絲給予友情回應:新娘的爸爸是我的老弟,我們之間是一見鐘情;每次在一起的時候,他跟我談外國電影,談配音,好像他是做電影配音的;我跟他談詩歌,談朗誦,好像我是詩人,我們就是這樣鐵桿的姐弟關系。所以,我參加他女兒的婚禮是必須的,能為新婚的孩子道喜祝福,也是我自己的幸福。如果他不告訴我他女兒的大喜事,不請我來喝喜酒,我就跟他沒完。
婚禮晚宴后,我們一家人和從北京趕來的女婿一家人,聚集在這家酒店的丁建華和彭哥的客房里,嘮著常長里短。嘮著嘮著丁建華來了情緒,把手機放在敞口的不銹鋼茶缸中,朗讀我寫給她的另一首詩《藍布傘下的上海》,聲音里顯出幾分疲憊。等她讀完了,彭哥緩聲對她說:“還要再做一下準備。”或許彭哥說的是上譯廠的專業術語,是讓丁建華再揣摩一番詩意、醞釀下情緒什么的。彭哥真是善解人意的上海好男人。我完全理解丁建華,她白天在路上奔波、晚上為婚禮操勞,委實是太疲勞了,身體和聲帶都需要休息。我有一瓶存放了十八年的1750毫升裝的雙溝特曲,讓參加婚宴的親戚品嘗了一些,然后讓彭哥帶回上海與丁建華分享一些,那是我此生唯一收藏過的美酒,目的就是為了女兒的婚禮,必須讓親密的朋友分享。
遇到過年過節的時候,我會和丁建華、彭哥通長途電話,或者用微信語音聊天,問個安,道個福,說點兒什么事,時間多數是在半夜三更。那天晚上,我出外赴宴前和彭哥通了電話,核實了丁建華的一些人事經歷,為我的這篇文章補充素材,丁建華此時正在外地演出。晚餐時,丁建華打來三次微信語音我都沒聽到,因為我的手機無意中設成了靜音,等我發覺了未接來電,便與她聯系,約好夜間再通話。我喝了些白酒回家后倚在床頭看電視——塞爾維亞的電影《牛奶配送員的奇幻人生》,這是電影大師埃米爾·庫斯圖里卡執導并主演的新近影片,由意大利性感尤物莫妮卡·貝魯奇在片中飾演逃避“獵色”的女主角,她在二十年前靠《西西里島的美麗傳說》傾翻了全世界的老少男人。可惜這是一部漢語字幕片,沒有把意大利語和塞爾維亞語的對白制作成中文配音,要是由童自榮和丁建華為男女主角配音,這部殘酷、癡狂和浪漫、迷幻交加的影片將獲得一倍的加分。看完《牛奶配送員的奇幻人生》,我就迷迷糊糊睡著了,手機沒電了也不知道。丁建華是純粹的夜貓子,在別人都進入夢鄉的時候,她常常處于某個晚會演出后的余興之中,或許在那里看書看電視,或許跟彭哥聊天分享演出的感受。要是丁建華在這個夜里十二點左右打來電話,那我的手機正處于關機狀態。
第二天我和她通了一堂課時間的長途電話,交談的方式是我問她答,說著說著就不用我問了,只聽著她一個人在傾情獨白,那種聲音和情調,又把我拉回到從前看過的她配音的許多外國電影中。這就是丁建華的魅力,上譯人的本事,先聲奪人,氣韻攝魂。

2020年初冬南京,丁建華在舞臺上朗誦沙克詩作《吟猴王》

沙克在觀看丁建華的演出后,與她相聚。

沙克在觀看丁建華的演出后,與她相聚。
問一個為什么?上譯版的外國電影尤其是日歐美影片為什么那么吸引觀眾,總是說那種聲音就是好聽,不是個道理啊。可以說,這是電影專業的研究課題,不研究出什么來,真是對不起上譯人對中國電影事業進步的偉大貢獻,對不起他們對中國社會生活進步的深刻影響;我想了想這個問題,有一些自己的理解。相對于中國的任何一個城市,被譽為東方巴黎的上海面對開闊的海洋,一百五十年來深受海洋文明和西方生活的熏染,富于歐美語言文化的移植基因,是全國新潮事物的發源地;身處這個城市的上譯廠,擁有科班出身、專業出生、稟賦超群的人才基礎,加之老廠長陳敘一出身于舊時代的買辦家庭,曾在上海灘的英美公司供職,熟悉英語和英美人的生活,還有獨一無二的邱岳峰更能夠代表中歐混血文化,再加之上海吳儂語系的韻味濡染,使得上譯人的思想情感和語言音質與西方人最為接近,所以上譯版的外國電影既好看又好聽,深得人心,屢屢成為譯制片的經典。反過來說,如果把國產片那樣的人物對白轉換到西方片中,無論是過去的工農干部腔,還是后來的港臺腔和國語明星腔,都不會吻合西方人的情緒心理和生活狀態,當然是不好聽,最終就是不好看。
是上譯廠和寬松的文化時代造就了丁建華們,是丁建華們為上譯廠和那個電影時代增聲添色,延續著光大著上譯廠的藝術生命。丁建華在人生與事業上的成功,從本身來講歸功于她的生活磨礪、熱忱勤奮和自強擔當。舉個事例,當年她在為日本電影《追捕》中的女主角真由美作配音時,是個挺著大肚子上班的孕婦,真由美被野熊追逼著爬到樹上狂喊“啊——啊!啊!救命啊!來人啊!救救我——!”那么驚恐絕望、凄厲悚魂的呼救聲,是丁建華帶著她肚子里的女兒兩個人站在那里舞手弄足“舍命”喊出來的,喊過“救命”后的丁建華站也站不穩、蹲也蹲不下來,肚子里的女兒在那兒翻嘰骨碌,似乎要爬向丁建華的喉嚨眼。同事扶著喘不過氣來的丁建華到一邊沙發上坐下來歇了一陣子,然后她又站起來繼續為真由美配音。銀幕外的觀眾被極度的緊張感震懾住了,哪里能想到銀幕后還有這么個感人至深的情節呢。在當今中國的影視圈或者更大的文藝圈中,也許丁建華不做大姐大都不行,無論是多么先鋒的導演、演員、歌手、畫家、作家和主持人,都先鋒不過自1976年從事“親愛的”外國電影譯制的丁建華。我在回想那個外國電影風靡于全民心目中的年代,無論是張藝謀、鞏俐、崔健還是陳丹青、北島、朱軍,也許他們都是從青年時觀看上譯版的《追捕》、《尼羅河上的慘案》、《悲慘世界》起打開了自己的文化藝術眼界,也許無一沒做過丁建華們的粉絲。那些真正的國際影星,比如飾演日本電影《追捕》女主角真由美的中野良子,飾演美國電影《廊橋遺夢》女主角弗朗西斯卡的梅麗爾·斯特里普,在見到為她們配音的丁建華時,那種相遇知己的敬佩感恩之情,只能用靈魂姐妹的熱烈感應、熱淚盈眶來形容。
對我而言,上譯廠的那些配音藝術家,是我少年時代的眾神,至今深藏于心,縈繞著記憶。丁建華,那位傾情融魂于外國電影中的丁建華,真是一位多變女神,有時是愛神阿芙洛狄特,有時是智慧之神雅典娜,有時是威嚴的天后赫拉,有時又是民間美女麗達。當她在我的對面和身邊手舞足蹈,講述生活故事和表達心聲的時候,則是一位凡間的情調女王,把控著傾聽者的情緒指數和心理激素。每當我與她握手,與她擁抱,與她茶敘,與她微信交流,與她通電話,便通上了那種聲音的電流,通上了那許多的外國電影,通上了當今的文藝舞臺,滋生著無比的快樂感和幸福感。是啊是啊,我愛丁建華,愛她的聲音,愛她的爽朗,愛她的創造活力,我愛她及他地喜愛她的彭哥——睿智寬厚的上海好男人。
想想看吧,直到娛樂多樣化、精神碎片化的今天,電影仍然是影響人們生活方式的活躍因素。直到今天,都很少有人意識到,上世紀70年代末期到90年代上映的西方電影中所呈現的現代文明事物,事實上成為中國社會追趕西方發達先進的科技工業、城市化進程和生活方式的一份夢想與藍圖。別說咱們今天的發達都市了,就看看各地的三四線城市,哪一個是四合院或故宮那樣的整體風格,哪一個地方的衣食住行不是三十年前西方電影里的整體模樣。這完全是現代電影史和社會發展史的雙重事實,而絕不是長外國志氣、滅自己威風。希望中國電影在未來也能像好萊塢電影那樣夠征服全球,提升著世界電影的水平,同時把中國的文化精神和生活方式也普及到外國去、西方去,讓四合院或故宮那樣民居和公共建筑變成外國城市的模板,那么我會為國產片三呼萬歲,專門寫一部史詩來贊美。我期待著這一天的到來。
這兩天陰雨,我打著丁建華送我的那把藍布傘,走在南京的一個街區中,耳際似乎傳來了一個小時高鐵路程內的東海之濱的聲音,那是她朗讀《藍布傘下的上海》時略顯疲倦的聲音,“一個可愛的人,打著藍布傘/臉上閃著心里的底片/走在東方的蔚藍的神態中//藍布傘,是一片單獨的天/一頂蘊涵著浪濤的帽子/激情,內在,有著不可替代的內容//生活,愛的簡歷,未來……/小到一頓晚餐,一杯溫熱的清茶/大到上海灘的三朝往事/以及一場天氣預報之外的大雨/都在藍布傘的預期中/遮風,擋雨,安詳地存在/握著彎彎的手把,張開蓬勃的遠景”。丁建華就像這把傘,不知疲倦地投影在我的少年成長期、青年進步期和中年回憶期,投影在生命、自由、美好與愛的時光演進中。
路上有兩個十四五歲的男孩和女孩,見我的藍布傘那么大,一邊一個跑到我的傘下避雨,等雨小些了,他們嬉笑著跑進路邊的一家影院中。丁建華對我的影響就是從我十四五歲時開始的,她那種聲音在我的心胸里回蕩蒸騰了半生,凝結成可愛之人的魅力影像——中國人的外國電影記憶。《藍布傘下的上海》也許比喻著丁建華的生活空間,也許指向丁建華的藝術人生,“在樸實無華的日子里/這把藍布傘,比晴天的顏色深一些/比雨天的氣溫暖一些/比一個人加上另一個人寬一些/比身邊的東海和太平洋/含蓄、細膩一些//看啦,一把東方神態的藍布傘下/走出幾代人念念有詞的夢/念念有詞的青春幽靈”。
(2019年孟冬于南京)

【沙 克】當代著名詩人,一級作家,文藝批評家。主任編輯。60后,生于皖南,現居江蘇。經歷于多家報刋雜志編職,高校兼職教授,北大訪問學者。1980年代走上文壇,參與中國現代主義詩潮。2007年以來引領推動新歸來詩人群體建設,創建新歸來詩人聯盟。文本有散文、詩、小說及文藝評論等數百萬字,專著十多種。他的作品被收入全國二百余種文學選集、典籍、高考試卷、高校課件及地方史籍。部分作品被譯為英、法、日、俄、以、西、葡、孟等多種文字。早年獲《文藝報》《詩歌報》《中國作家》等全國性報刊作品獎,近年獲紫金山文學獎、長江杯文學評論獎,以及楊萬里詩歌獎、傅雷杯全國文藝評論獎、冰心散文獎等全國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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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中國藝術家
作者:沙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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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沙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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