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故以鄉
作者:張沅
作者:張沅
故鄉在草原
我至今還記得第一次在草原上騎馬時青草碾于馬蹄的味道,記得風獵獵的聲響,記得當時浩瀚的星海,略帶涼意的空氣和蚊蟲紛擾的低語。
我于草原,不比一只挖洞的地鼠更親切,而草原于我,自始至終,是不同的,大約是地上融化的冰淇淋之于螞蟻,沒有蜜蜂的蜂巢之于狗熊,是奔走相告的自豪感,是摟在懷里品嘗的親切感,是偶然相遇的欣喜感,也是不必擔心緊張的歸屬感。
我從不曾夢見過任何所見的美景或是我日日夜夜思念的人。我只能夜夜祈求,哪怕一次也好,是我的草原伴我入眠。湛藍的天空,碧綠茁壯的青草,泛著銀色波光的蜿蜒的河流,高大棕紅色的駿馬,緩緩移動的羊群,散落的潔白的蒙古包,這是我的家鄉,我的草原。我的記憶里,這里永遠有明媚的好天氣,太陽很大,但跋涉了整個草原的風會帶走燥熱的空氣。偶爾是會下雨,讓整個草原蒙上一層淡淡的霧氣,雨通常不會下很久,過一會就能看見遠方天空上的彩虹,這時每一根青草都像被洗刷過,重新涂了一遍顏料般,愈發堅韌青翠。也會有蘑菇破土而出,帶著芳香的泥土氣息。
我同它,有來自血液的默契,所以常常能感受到它對我的召喚,來自食物,來自氣候,來自風景,來自習俗,所有與北方,與家鄉不同的地方,我都懷著新奇而抵觸的情緒。
我想念你,在吃著精致的、甜甜小小的南方菜時,就想起來冬天呵著氣回家,還沒開門就聞到媽媽燉的一大鍋菜的香,吃南方餃子一樣的大餛飩時,想起來高中旁邊有個對夾鋪,我總舀著碗里的湯抱怨著餡也太少了,就像一碗面片湯似的,這里的菜總是不得勁,豆腐腦是甜的,鍋包肉也要做成甜的,也總是欠缺著味道,沒有雪白的大饅頭,沒有黑糊糊的醬,把臘腸叫香腸,把香腸叫火腿腸。
你有最割臉龐的風沙和最難咬的牛肉干,可我還是愛你勝過江南的煙雨蒙蒙和蘇菜的精致清鮮,我想大抵是因為,我就是個在黃沙草場的粗糙孩子,只能跟你硬拉硬才覺得舒服,稍對我柔軟我就渾身不自在得厲害。我曾試過在南方的東北菜館里點一些家鄉菜,吃得我哭笑不得,和你原本的恣意相差甚遠,像撓癢總撓不到對的地方,越撓越癢,越吃越想。
你是美的,帶著種大氣天成的渾濁和雄厚,形容你的從來都只能是粗獷豪放,我獨獨愛你這一份不羈的遼闊,或是無邊的綠草,或是無邊的沙地,都是好的,都是特別的,都是屬于我,又把我包括的。
你也是繁華的,只是這種繁華僅存于我的心里,你的繁華不是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熙熙攘攘,你的繁華是家長里短茶余飯后其樂融融。我在初中畢業時去過一次上海,現在已記不大清了,只能想起來一天晚上去外灘,右手邊是黃浦江,左手邊是五十二幢風格迥異的古典復興大樓,江的對岸是東方明珠、金茂大廈、上海中心、上海環球金融中心這些張牙舞爪的摩天大樓,我站在江邊的欄桿旁,看著一塊巨大的熒幕播放著三星的廣告,看著周圍拍照留念的人們,看著馬路對面一排排我根本沒見過的牌子,在嘈雜和歡笑聲中,忽然很落寞,這里的一切都離我那么遠,人群中的我是那樣小,我很想赤峰的夜晚,花園胡同那個窄窄的小巷子里,淋上辣醬加上香腸的烤冷面的香,和魷魚被鐵板夾緊的吱吱聲響。自那一刻起,我便再不喜歡上海了,后來我想一想,大概是因為我在上海那樣的繁華都市里,實在太過于脆弱渺小,我懦弱,我恐懼,我用我僅有的能力和本領去生活,僅僅只適合你,我的赤峰。
我只在兩個極端想你。在我最開心歡暢時,或是在我最落寞不堪時。開心時想在故鄉度過的無數個這樣的瞬間,難過時想在家里被媽媽抱在懷里的溫度,我是很羞愧而又很自豪自己這樣依賴你的,我的家鄉。
你養育我成長,亦給予我力量,我身之所屬,心之所愛,夜里一切動蕩不安的情愫和悄無聲息的淚水,皆與你有關,我的赤峰,我的草原,我的故鄉。
故鄉亦曾白茫茫
寒潮在2020年的歲末席卷了南京,風夾雜著零星的雨滴,把樹葉和舊年的最后幾天,拽落了下來,蔫蔫地鋪在柏油路上。今年格外冷,大家都這樣說。文院門口有兩頭石獅子,操場旁邊有幾只小貓,踩著饅頭一樣的爪子,在避風的角落排排坐著,等過路人喂點吃的。我和朋友們擠在一起,打一把屁用沒有的傘,緊緊靠著,頗有種天地之大何處為家的災難感。古代文學的老師,穿著呢子大衣淋著雨騎共享單車往南門去。鳥兒蹦蹦跳跳的蓬松奓起羽毛來,校園里生靈就這樣過著冬天。
很多個相似的日子里,中午飯后坐在圖書館旁邊的木凳子上,也不做什么,就是望著藍天,和它下面一成不變的樹木。有時是霾天,有時是晴天。我看著葉子日復一日地痛飲著陽光,并終于溢出了一點黃色。樹的葉子和橘子瓣兒,都是漂亮的,來自太陽的金黃色。灰喜鵲到處都是,鳥兒的叫聲比葉子還多,層層疊疊的,來自遠方或頭頂,有時抬頭,剛好能看見它們掠過天空,緊收著雙翅,是樹木用盡全力,射出的紡錘。
太陽把熱量同樣慷慨地給予我,像給予我身邊的每棵樹,這樣的陽光里,我總恍惚以為正躺在兒時老家赤峰的窗臺上。小孩不覺得大理石板的窗臺又硬又涼,只知道看云的形狀,像舞棒子的孫悟空,還是大象。看云層被太陽運動的軌跡染出不同的顏色,再被媽媽喊一句吃飯。
南京的秋天毒藥一樣,我總坐在太陽底下想:這樣好的要命的日子,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中午時分,溫度把雨滴凝成晶瑩的冰粒,狂風卷著數萬顆透明的鉆石,把每個縫隙,柏油路的缺口,領子和脖子間,冒著熱氣的塑料盒,眼鏡片,手機屏,貓貓的尾巴尖,剛進籃筐的籃球縫,車輪,燈,垃圾桶,沒燒完的煙頭,剛落下還卷翹的葉子中,或是戀人握緊的掌紋里,把每個縫隙,都塞滿了冬天的禮物,被底下涌動著各種液體的表面蒸騰后消失殆盡。
我們靠著取暖,漫天風雪里仰頭大笑,喝熱騰騰的瓦罐湯,祈禱一個烤干的金黃色蜜薯,沉溺在每一分鐘里,這是冬天,我想。即便不是冬天,不是四季,在某個又冷又暖、又晴又雨的古怪時刻。我仍要和好朋友們撐一把撐不起來的傘,瑟瑟發抖躲去食堂吃飯,聊說過很多次的天,停下來拍舔屁股的小貓,長尾巴的小鳥,奇形怪狀的石頭,考研之后就扔在垃圾桶的政治資料。我仍要好好的,吃每一口飯。
北方也會下雪,下很大的。小時候可以把我都蓋住,長大了到我膝蓋的雪,從深藍色的天空中紛紛揚揚地飄下來,像宇宙里的星星一樣輕飄飄,不緊不慢地落在土地上,也讓整個世界都慢下來,行色匆匆的行人也會失神似的望著天,汽車緩慢謹慎地挪動著,只比走路稍快一點點,總是低著頭拿本小藍書背重點的我們,也會在下了晚自習沖出去,披著操場上唯一的探照燈打雪仗,再濕淋淋的回家。不會挨罵。雪給一切安排上合理的理由,放假,吃火鍋,團聚,懶洋洋地窩在床上,雪把一切都埋在它下面,骯臟的,坑坑洼洼的,破舊的,都在潔白柔軟的雪下面暗暗慶幸。
我堆過很多雪人,和爸爸一起,用大棗做扣子和眼睛,玩具槍做手臂,還解下來圍巾給它圍上,我很小,還可以被爸爸扛在肩上和雪人照相。我們歡歡喜喜地上樓吃午飯,再下來時,玩具槍已經不知道被誰偷走了,我的小雪人,只短暫地擁有過兩條手臂。高中堆雪人時,剛團好的用來做腦袋的大雪球,就會被抱起砸向當時最喜歡的那個人,每個被別人惦記著的我們身上,都有一個雪人的腦袋四分五裂。
剛剛下過雪的下午,和媽媽的同事們去爬南山,下山時推著雪球滾,雪連著山上的草皮,草根交錯著織成一張有韌性的大網,每滾一圈都要繞上一大層,雪球越滾越大,還沒到山腳下就推不動了,只好留在原地。我們剝了南山的地毯,給它留下一個巨大的毛線球。
南京下雪時。我的家鄉也會想念大雪。
坐校車回來,在水汽蒙住的玻璃上畫了心形,手上的溫度讓水汽重新凝固成水滴,沿著玻璃窗緩緩流下來,圖案哭了,我想。窗外的水汽向車行駛相反的方向奔去,留下很多條淚痕。隔著薄薄的一塊玻璃,兩個世界,在雪花和水汽的交界處,默默流淚,分享同一件心事。
我不敢抬頭望向飄著大雪的深藍色的天空,好像宇宙在用雪花的縫隙吮吸著我,把我從土地吸上天空,吸進深藍色的,深淵一樣的天空里,把靜止在空中的雪花都甩到身后,四分五裂開來,把所有能留下的都留給這場大雪。
但我仍會在故鄉再落下來。
故鄉為筆
我們生在這片廣袤的大地上,同蒼勁的大樹,靈奇的百獸一起,享受土地給我們的涓涓的恩賜,春種秋收,周而復始,勞動帶給我們食物和智慧,古人坐在田壟上仰望蒼穹,試圖參透日光周而復始的秘密,將魚叉探入河流,智者思考碧水東流的含義,馬背上的牧人望著七星北斗,踩出回家的古跡,人生在母親的懷抱里,卻被土地和河流養育長大,血肉里磨不去的,亦是故土的氣息。不斷地探索和實踐中,人們逐漸將日常生活和心中所愿,用不同的方式記錄下來,這就形成了字,字與字的巧妙結合,就形成了能記錄事實、抒發情感的文。
“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毋作,草木歸其澤?!惫湃藢敃r美好而簡單的愿望書寫下來,這就成為了最原始的文學作品——詩歌。但由于古代交通不便,對外界的認知極為有限,故而在進行創作時,只能根據日常的生活或所見景色進行加工潤色,成為文學作品,這就使得不同地域的人們所創作出的文學作品含有濃厚的地方特色。
如《詩經》和《楚辭》,《詩經》多收錄產生于北方的詩歌,而《楚辭》多限于南楚之地,二者在敘事風格和語言風格上都有較大的差異,《詩經》是中國現實主義文學的開端,其多用樸素整潔的語言記錄事實,如長篇詩歌《七月》即記錄了當時農耕文化的風貌,而《楚辭》發于南方,它以極浪漫的想象,添加了大量香草美人的意象,且音韻優美,形式富于變化,是中國浪漫主義文學的源頭。其實不難理解,北方多為平整廣袤的土地,農耕文化極為發達,農民勤勞樸實,且北方氣候干旱,植被覆蓋并不茂密,風貌景色較南方相差甚遠。而南方多水,勞動人民以水為生,多像流水般溫潤婉約,且氣候濕潤,奇珍異草,茂林修竹多見,故而香草美人意象的出現,也不難理解。
而到了南北朝時期,北方多游牧民族,在馬背上為生,而南方水系眾多,交通可使用船舶,我們可以想象,大漠馬蹄上的北人,相逢也是言簡意賅地表明來意,一是環境惡劣塵土飛揚不宜交談,二是馬背顛簸亦不適合聊天,而南方人坐在船舶上,長路漫漫,風景宜人,難免各抒己志,談論美景,從兩篇南北朝的代表作就可見得,南朝《西洲曲》清麗婉轉,娓娓道來,而北朝《木蘭辭》“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無不展現出北人豪爽剛健的英姿。
等到了現代,雖交通便利,作家眼界開闊,所覽所識之景秀麗多彩,但也因交通便利,往來方便,許多作家長大后都離開故土,去往他鄉,這難免會對故土產生依戀懷念之情,這更使得其文學作品中帶了家鄉的特色,如于堅《碧馬金雞》寫老昆明,北島《城門開》寫老北京,都帶著強烈的地方特色,和對故土深深的依戀懷念之情。
我們被故鄉的土地所養育,血液里奔騰不息的,是故鄉里雄渾的河流,眼眸中望見的,皆是故鄉繁茂的土地,心中承載著故鄉的恩情,充盈在眼睛里,就是淚水,抒發在白紙上,即為詩文,以故鄉為筆,抒兒女衷腸。
刊于《草原》2021年第3期
作者簡介
張沅,1998年出生,內蒙古赤峰人,現就讀于南京大學文學院,作品散見于《內蒙古女子詩歌雙年選》《百柳》等。
來源:《草原》
作者:張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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