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他的希米
作者:曾煙
作者:曾煙
我怕我是走錯了地方
誰想卻碰上了你!
希米,希米
見你就像見到家鄉
所有神情我都熟悉。
希米,希米
你這順水漂來的孩子
你這隨風傳來的欣喜。
……
晚上八點,當我急匆匆趕到蘇莉姐家時,只有雅雅一個人在屋里走來走去,他們都去醫院了。我極盡平靜又老練地對雅雅說:你爸爸會沒事的,心衰不像心梗那么急,有搶救時間的。
雅雅果真就笑了,她夸我,當過大夫的人就是懂得多。然后安心地去寫作業了。
我被一根折斷的木條絆了一下,地上還散落著幾個。我不知道木條從哪里來?他們用它做了什么?屋子里亂極了,茶幾上十幾盒藥亂七八糟地堆著,連同她們每日讀的書也亂得不成樣子,衣服和鞋子扔得到處都是,那把金老師常坐的太師椅也不見了。后來才知道是金老師發病時,喘得厲害,無法平躺,四個人連同椅子一起把他抬到救護車上。
這里仿佛剛剛經歷了一場戰亂,敵人或土匪悉數擄走了食物、金錢和人質,唯有雅雅被母親塞到桌子下面躲過一劫。
空氣中全是速效救心丸的味道。120救護車沒到之前,蘇莉姐慌亂地跑到樓下藥店買回來一瓶速效救心丸,慌亂地倒出來,塞進他的嘴里,她甚至拆了門框上的木條給醫生做了掛吊瓶的架子……
我沒敢打掃戰場,我不知道她何時急匆匆趕回來,尋找掉落的救命的藥片或書。史鐵生的《我與地壇》也散落其中,我撿起來,翻了翻,心里很亂,不能讀下去,想放到包里,明天再讀,但想了想,又放在了原地。
早幾年,聽聞她們夫婦時,我沒敢去打擾。那時候蘇莉姐似乎是盲選的歌手,一個人站在曼帳里,獨自歌唱,聲音獨特,但聽上去卻又那么孤傲,無法近身交流——直到有一次很多人在群里談起她,談起她的才華橫溢,談起她在這座小城的舉目無親,談起她的重情重義,一個人拖著年幼的女兒和重病的老公在人世掙扎,心一下就痛了。
拉上何君華去看她們。和我想像得差不多,她們剛從北京住院回來,住了一個多月,金老師看上去精神還不錯,她安靜平和,沒表現多熱情,金老師似乎話也不多,這樣一來我反倒放松下來。
趕上飯時,當我找借口告辭時,雅雅不讓我走,并提出給我做她拿手菜——西紅柿炒雞蛋,我就把穿了一半的鞋子脫掉,坐下來。我如她一般大時或比她大許多,母親絕對不允許我炒菜,在她看來,好好的一鍋菜被我弄得難以下咽真是一種罪過。我很好奇,她們管教孩子一定不同于我的母親,一個九歲的小孩給客人炒菜,多寬松多貼心的家教方式。
后來我就成了她家的常客。我很迷戀這樣一個家——兩個人相敬如賓,和顏悅色。每日吃完早飯他坐在椅子上,她坐在小板凳上,愉快地談論文學,是那么的不同于我們每日深陷生活中的瑣事,爭吵、冷戰,不能自拔。我會在早晨上班之前去她家里借書、聊天,趕上下雨天或下雪天,就賴著多坐一會兒。她家的大書房尤其讓我著迷。我從來沒見過那么多的書,整個書架上的書一直排到屋頂,連窗戶的邊緣都打上木框,放滿了書。我喜歡被書填滿的房間,空氣中都是油墨的味道。而我的書被放在紙箱里,塞在床底下,不敢拿到大面上來。還有我的詩歌,只屬于我一個人的秘密,只有在夜深人靜時,才能被我從另一個世界打撈出來。
在偌大的書房里,我第一次知道了《金薔薇》,知道了沈從文的《邊城》、卡夫卡的書信集,這些我從未讀過的書打開了我的眼界,有一種如獲至寶的感覺。金老師有時會遞過來一本《卡佛的火》,有時也找出一本普里什文的《林中雨滴》。這些他早些年辛苦淘來的各種版本的書,壓得板板正正,沒有一處破損。有一次我用了一個星期的時間抄完了《給青年詩人的一封信》,把他的書弄得散頁了,他心疼不已,導致我很長時間不敢再借書了。
如果你僅僅停留到他們是一對不食人間煙火的作家夫婦,那你就錯了。蘇莉姐做得一手好飯菜,最拿手的就是蘇子餅,長在遠天遠地的莫力達瓦的蘇子在她的手中變成了誘人的美食,經常有朋友慕名而來。她早早地煮上一壺奶茶,烙上一鍋香甜的蘇子餅,再配上拾來的桑椹,客人們吃得口齒生香,贊不絕口。大家一邊吃一邊談論文學,味蕾和心靈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小鶴是金老師的病友,也在食客當中,當年他剛剛考上大學就被查出腎病,只好休學在家。有一陣,特迷戀蘇子餅,他說有一種媽媽的味道。每次小鶴來,蘇莉都不住地給他夾菜,替他惋惜未完成的學業。而讀大學也是我多年的夢想。在蘇莉姐的幫助下,我如愿成為內蒙古大學第八屆文研班的學員。當我接過她幫我籌集的五千塊錢,心中涌起萬般感慨。
川端康成說:
我處在一種美好的心境里,不管人家怎樣親切對待我,都非常自然地承受著。我想明天清早帶那老婆婆到上野車站給她買票去水戶,也是極其應當的。我感到所有的一切都融合在一起了。
她常常在做飯的時候哼唱達斡爾小調,不急不緩,優美柔和,像小溪水淙淙流過,讓人不自覺地想起她在《舊屋》里最后的描述:
一個朋友在桌子上畫了幾個跳舞的人,怪模怪樣,接著又畫了幾座草屋。他說,這就是——莫力達瓦。他指著那個頭發像火一樣豎起來跳舞的人說,這個人就是你。
莫力達瓦,那個神奇的地方讓人產生無限遐想,很多人由此而向往。
史鐵生在這首詩的最后一行這樣寫道:
希米,希米
你來了黑夜才聽懂期待
你來了白晝才看破樊籬。
聽那光陰恒久
在也無終,行也無極
陌路之魂皆可以愛相期
她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希米,也是我的,我們大家的希米。
原載于《草原》2021年第五期
作者簡介
曾煙,原名張秉珍,七零后,作品散見《詩刊》《星星詩刊》《草原》等刊物,著有詩集《土豆花開》。
作者:曾煙
來源:草原雜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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