吼春
作者:楊瑛
作者:楊瑛
我第一次聽《天下黃河九十九道彎》是在火車上,一個農民工,沒有座,倚著他半舊的行李坐在硬座車廂的過道上,手里拿著一個音量大音質粗劣的手機,一遍一遍地放著這首歌。
之后我百度到了這首歌。回想著火車上聽到的版本,是在陜北老船工李思命編創的陜北民歌基礎上演變出的漫瀚調,演唱的人是奇附林。
奇附林出生在準格爾旗大路鎮小灘子村。小灘子村在晉陜蒙交界的黃河岸邊,西邊是一望無際的毛烏素沙漠,東南是連綿起伏的黃土高坡。這里的人們過著尋常的緊接地氣的百姓生活,傳承下來獨特的歌種和文化。
漫瀚調是蒙古族短調民歌和晉陜地區漢民們“信天游”“山曲”和“二人臺”的鑲嵌和雜糅,又融合了準格爾鄉音土語。準格爾旗蒙漢雜居,沙丘、沙梁、沙漠遍布,漫瀚調的“漫瀚”二字,是蒙古語“芒赫”的譯音,意為“沙丘”“沙梁”“沙漠”。這里的人以地貌為自己的歌種命名,是中國文化的自然而然與合和之道。
我第一次聽奇附林的現場演唱,是二○一五年臘八,我跟隨四十多名文藝工作者去清水河縣和托克托縣。
到清水河縣的時候是零下二十六度。演出場地是村里的一個土梁上臨時搭起的舞臺。最后上臺的是奇附林,他唱的是漫瀚調《天下黃河九十九道彎》。
你—知—道,
天下黃河幾十幾道彎,
幾十幾道彎彎里有幾十幾只船,
幾十幾只船上有幾十幾根竿,
幾十幾個艄公把那船來扳。
……
一嗓子出來,風都停了一下。屋檐上的雪掉下來一塊。
書法家們正一字排開寫春聯,寫到“春回大地”,奇附林一聲吼,他們停頓了片刻,贊嘆一句,這聲音!
一曲唱完,觀眾的巴掌拍得停不下來。奇附林又唱了一曲《大河畔上栽柳樹》。
臘七臘八正在三九,是一年里最冷的日子。“過了臘八就是年”,西方人不明白中國人為什么在最冰天雪地的日子里開始迎接春節的序曲,大約這正是中國的哲學。
到托克托縣的第一場演出在一個劇場。舞臺與后臺之間有一條長長的過道,像黃河的一道灣。奇附林站在過道里,手里拿著準備好的伴奏的U盤,像個初次登臺的小學生。
他十來歲放羊,把羊放在山坡上,一個人站在黃河岸邊就唱上了。他一唱歌星光一樣閃耀,土坷垃一樣樸實。一唱已是五十年。奇附林長得不俊朗,長年在外勞作,他的臉像西北風吹出的風蝕地貌,使人感受到原始的熱情。
他說,他的歌是從鋤頭里刨出來的歌。
電視臺來采訪,遇到奇附林正扛著鋤頭從玉米地出來,邊走邊唱《北京喇嘛》:
三十里的明沙二十里的水,
五十里的路上我來眊親親你。
半個月我跑了十五回呀十五回,
就因為眊你,我跑成了個羅圈腿。
回水灣灣上千層層冰,千層層冰,
十遭遭我眊你啊呀九遭遭空。
……
他唱給愛情,唱給他的黃河,他的田地,他趕著的馬車和他放的羊。“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奇附林是這片山河里有閑心的主人,他唱得地老天荒,風也唱雨也唱下雪也唱,唱得風起雪落。
有一次天下雪,聽歌的人不肯走,喝一杯酒,唱一首歌,人越聚越多,能唱的也跟著唱,就這樣擺酒唱了一夜,從星星出來唱到星星落了,從看著第一片雪花落下來唱到雪半尺深。
舞臺上又傳來《天下黃河九十九道彎》,一場演出又到了壓軸的這一曲,演員們擠在過道上等待著一會兒的謝幕。化妝間一下子變得空曠,像一個在黃河岸邊吼出的回聲。
從清水河縣去托克托縣的路上,我們路過了一段黃河。“九曲黃河萬里沙”,圣潔的雪山水被強勁的西北風刮進了黃土高坡的土與沙,黃河是一條泥沙俱下的河流。冬天的黃河水在泥沙面上結出冰,黃河的冰不溫順,我好像看到了冰的燃燒和咆哮,它們在嚴冬里變幻出沙面上的浮雕,一層層冰與沙和土混合在一起,如烈馬在西北風里無所畏懼地奔跑。
奇附林的漫瀚調,是二十四節氣里的“驚蟄”,春雷從大地上滾動。
“你知道天下黃河幾十幾道彎”,凍住的黃河被吼開了一條流淌的縫,陰霾的天被吼開了一條晴朗的縫。黃土高坡上的風被這聲音震得掉了個頭,西北風變成了東南風。春天來了。
刊于《草原》2016年第5期
作者簡介
楊瑛,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37屆高研班學員。《草原》雜志散文編輯。2004年出版小說集《城市森林的等待》,2017年出版散文集《河流》。作品散見《民族文學》《青年文學》《散文》《美文》等刊,多篇作品被《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轉載。散文《你好,機器》入選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散文年選。曾獲第九屆、第十一屆內蒙古文學創作“索龍嘎”獎,2019年獲第十八屆“百花文學獎”編輯獎。
作者:楊瑛
來源: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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