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居室陽臺上晝夜敞開著一扇玻璃窗。
這天上午,微風習習,暖陽懸掛半空, 我步入陽臺,倚窗向外張望,樓下不遠處的草坪上,一位頭戴遮陽帽的中年男人,手扶割草機,緩步前行,機聲轟鳴,嫩綠的青草在割草機身后一排排倒下,被攔腰割斷的青草,低矮、堅挺、壯實,平整如毯,鋪展開一片新綠,草坪上空彌漫著青草濕潤清香的氣味,令我精神為之一振,思緒隨之飄向遠方。
遠方有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在北京西南古鎮(zhèn)琉璃河,古鎮(zhèn)因河而得名。
琉璃河自西沿古鎮(zhèn)北側(cè),穿過已有四百六十余年的大石橋,蜿蜒東去。河南岸,長堤外,千傾糧田,向東南方鋪展開,被故鄉(xiāng)人稱作——東大洼。洼,指地勢低,但它寬闊平坦,土壤肥沃,溝渠縱橫,因距離河道近,旱季可引河水澆灌,雨季可向河道排水,因此,東大洼,旱季不旱,雨季不澇。春天,麥苗碧綠如毯,拔節(jié)抽穗,生機盎然;入夏,麥穗飽滿,隨風搖曳,金波蕩漾;中秋,玉米、谷子、大豆、高粱,果實累累,遍地金黃火紅。寒冬,看似蕭條,待一場降雪過后,茫茫千傾糧田,積雪覆蓋,一片潔白,景象壯觀。直至來年三月初,積雪才逐漸融化,雪水養(yǎng)墑,這片沃土,常年被雨水、河水、雪水滋養(yǎng),莊稼常年穩(wěn)產(chǎn)豐產(chǎn),故鄉(xiāng)人又自豪的稱它為——東大洼糧倉。
東大洼莊稼長得旺盛,田間地頭、溝渠道旁,河堤沿線,那些不種莊稼的地界兒,同樣因為地勢低洼、土壤肥沃、潮濕,各種青草長勢旺盛,尤其是稗子草更適宜這種地理環(huán)境,年年自生自長,比其它青草數(shù)量多且茂密。
稗子草4月初返青出苗,一場春雨過后,幼苗迅速生長,綠油油細長的莖葉,不聲不響的與大田里正拔節(jié)抽穗的麥苗比賽,看誰長得既快又高。
稗子草生命力極強,與大田里的農(nóng)作物爭奪土壤中的肥水,是農(nóng)作物的“天敵”。因此,早些年,每年開春,生產(chǎn)隊的社員們,起早連晚用鋤頭鏟除大田里的雜草,上世紀80年代初,使用了除草劑,稗子草已極少了。而那些不種莊稼的地界兒,稗子草則茁壯茂盛。5月份,稗子草身高沒膝,6至7月,可長到半人多高。稗子草鮮嫩、清脆,營養(yǎng)豐富,是大牲畜牛、馬,毛驢的天然飼料。早些年,每到夏季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員,要兼職負責收購這種青草,村里無論男女老少,一有空閑,或背著柳條筐,或推著平板獨輪車,帶上一把磨得亮閃閃、刀刃鋒利的鐮刀,來到東大洼,尋找到一片稗子草長勢茂盛的地方,個把小時就能割倒一大片,隨后,收攏到一起,打成捆,那些年輕力壯的男人,割下的稗子草,能堆成一座小山。而后裝框、裝車,再用繩子捆綁牢固,或背或推,運到生產(chǎn)隊飼養(yǎng)房,經(jīng)飼養(yǎng)員過秤計數(shù),年底,憑借累計數(shù)量的多少來折算工分,再按工分價值核算成現(xiàn)金,成為村民的年收入之一,這收入也可直接抵扣生產(chǎn)隊分配的口糧、蔬菜等費用。
我小時候,自小滿至中秋前,其間,每到周日及麥收假期,一大早,趁著天氣涼爽,背著柳條筐,手持鐮刀,或與此前約好的同學結(jié)伴,或獨自來到東大洼,尋找到一片生長茂密的稗子草,貓腰,揮鐮割草,因為年少,力量和技巧不足,割草的速度和數(shù)量與大人們相差甚遠,但一兩個小時的勞作,仍可割下滿滿一大筐稗子草,兌換幾個工分。如此積少成多,一個夏天過后,也能賺到一二百分,雖然累,內(nèi)心卻收獲了自豪和喜悅,畢竟,是為家和生產(chǎn)隊出了一份力。
在東大洼割草,常會有驚喜,茂盛的草叢間,突然“嗖”的一聲,飛出一兩只鳥,背部羽毛為棕褐色、腹部淡白色、體型比麻雀稍大,“喳——喳——”尖叫著,箭一般飛向遠處,由于境況來的突然,絲毫沒有準備,我被驚出一身雞皮疙瘩。那飛向遠處的鳥兒,當?shù)厝私兴叭斣印保瑢W名“大葦鶯”。早先,我們村西南,有一大片水塘,水塘里長滿一人多高的蘆葦,每年端午節(jié)前,我都跟著母親到水塘邊去擗蘆葦葉,用來包粽子,常看到“葦扎子”從蘆葦塘中飛出,有時還會看到蘆葦深處,由細長的干草枝搭建在蘆葦桿上的“葦扎子”窩,小巧、密實而又精致。“葦扎子”喜歡生長在蘆葦塘及濕洼地帶,東大洼的草叢中出現(xiàn)“葦扎子”便不足為奇了。
瞬間的驚懼后,我則興奮地三步并做兩步跨上前去,在“葦扎子”飛起的地方,扒開稗子草,尋找它的窩。很快,在那片高大茂盛的稗子草的莖稈上,我便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鳥窩,它小巧堅固,與草叢渾然一體,人即便站在不遠處,不仔細辨認也很難發(fā)現(xiàn)。春末夏初,是“葦扎子”產(chǎn)卵孵化時節(jié),我喜獲三五枚鳥蛋,或是幾只小鳥,鳥蛋帶回家,放進小鐵鍋里,加水后架到煤火爐上,不一會就煮熟了,我把煮熟的鳥蛋握在手里,看著、玩著、慢慢地剝皮,一點一點地品嘗,那味道比雞蛋香。幼鳥,很難養(yǎng)活,捧在手里看個新鮮,又小心翼翼的放回窩里,聽到幼鳥尖細的叫聲,我心里真有些心痛,隨后,便甩開這片稗子草,給鳥窩留出隱蔽的空間,生怕被其他人或動物發(fā)現(xiàn)再傷害到它們。
東大洼內(nèi)的溝渠,其位置、功能不同,寬窄深淺也各有不同,與河道相連的主溝渠,寬三米,深兩米,與糧田相連用于澆灌或排澇的次溝渠,因其數(shù)量多、分布較密集,寬窄深淺大多只有幾十公分。春至秋,主溝渠內(nèi)積水不斷,深淺隨季節(jié)變化而變化,通常不會少于二尺。雨季,可超過一米。主溝渠兩邊的斜坡上,稗子草長勢最旺盛,因這里水源充足、無遮擋,日照好。稗子草被渠水淹沒三分之一,割草時,我會脫掉上衣和長褲,光著膀子,身上只穿一條短褲,站到水里,一只手伸入水中,抓住草莖下半部分,另一只手,握緊鐮刀伸入水中割草。水中有魚,是放河水澆灌大田時,順著溝渠溜進來的。小魚在草棵間游來游去,還時常感覺到它在我的腳面上、小腿上“親吻”,癢癢的。也有約半尺長的鯽魚、草魚,受到驚嚇,拼命逃跑,四處亂鉆,一頭扎進密實的草叢根部,卡住身體,進退不得,水面上翻起一片水花,我連忙跨前兩步,伸手將其握住,拖出水面,拋向渠邊,魚突然離開水,頭、尾起起伏伏,身體也不停的用力跳動著,像拼命掙脫著什么,直到耗盡力氣,才安靜下來,只有嘴和鰓一張一合,吃力的喘息。我在路旁的柳樹上,折斷一支長長的柳條,從魚的鰓部穿入,再從嘴里穿出,而后,系個扣兒,將魚栓牢,放入柳條筐中,上面壓上幾縷稗子草,再把筐沉入渠水中,這樣魚掙脫不掉也死不了,割完草,將魚拎回家,依然是新鮮的,母親手腳麻利,很快,魚就收拾干凈了,再切幾段大蔥、幾片姜、剝幾瓣大蒜一同放入鍋中,撒上一些鹽,大火燉上一刻鐘,清香的味道便在老屋內(nèi)彌漫開來,中午,一家人圍桌而坐,邊吃魚邊閑聊,當然,也少不了夸獎我一番。
秋末,溝渠里的稗子草已被割凈,入冬后,溝渠內(nèi)的積水會結(jié)成厚厚的一層冰,陽光照耀下,反射出耀眼的亮光。寒假,農(nóng)閑,村里的孩子沒有夏天那么多活要干,心里除了盼著過年,還想著去東大洼滑冰。我常約上三五個同學,帶著自己做的冰車,來到東大洼,找一條寬敞且冰面干凈平滑的溝渠,前后排成一行,一聲:“沖啊”,冰車便箭一般向前飛去。開始時,同學們還能依次而行,但滑著滑著,速度快慢就區(qū)分開了,只見他或他的冰車“刷”的一聲,從你身邊滑過,伴隨著這完美的超越,你耳邊會響起開心的笑聲或歡快的喊叫聲。被超越的同學,哪肯示弱,埋頭躬身,雙手用力向后撐釬,一下緊接著一下,頻率比此前更高了,冰車像冰壺輕盈的向前沖去。其他同學被帶動著,也不約而同加速向前追趕,常常因為彼此滑行速度接近,間距極小,也來不及躲閃,兩三輛冰車瞬間撞到一起,人仰馬翻后,車和人分別被甩出去,在冰面上滑行數(shù)米遠,狹長的冰面,被我們的棉衣棉褲擦的锃光瓦亮,如一面巨大的鏡子,映出高遠蔚藍的天和潔白的云朵。玩滑冰車,既鍛煉身體,又開心快樂,幾乎三天兩頭,我們幾個同學就會相約而行,前往東大洼,痛痛快快的滑上半天,滿頭大汗、口干舌燥后,才戀戀不舍地往回走,東大洼是我們少年時的冰場,快樂之所在。
東大洼對于當年的成年人,那是生活的希望和寄托,是一家人的生命所系,是口糧、瓜果、蔬菜、是油鹽醬醋、是每日的工分、是錢。而對于那些上了年紀的人,他們心中還有著一份難忘的經(jīng)歷。我曾多次聽村里祖輩人講,抗日戰(zhàn)爭時期,駐扎在琉璃河的日本鬼子,為控制鐵路運輸,在琉璃河火車站附近和北邊跨河的鐵路大橋旁,分別修建了高大的紅磚炮樓和厚重的水泥碉堡,整日有日本兵荷槍實彈把守。八路軍西山抗日游擊隊,利用東大洼天然地理優(yōu)勢和茂密的莊稼、稗子草作掩護,夏秋季,白天,佯裝農(nóng)民待弄莊稼,潛入大田,下半夜,人困馬乏時,從莊稼地里悄然現(xiàn)身,沿著縱橫交錯的溝渠,來到河堤前,再順著河堤,爬到建在鐵路大橋旁的碉堡下,確認鬼子貓在里面,兩名年輕精干的游擊隊員,躍身沖進碉堡,沒等兩名鬼子反應過來,便一人挨了一刀,當場斃命。
水泥碉堡,高將近兩米,圓形,直徑約四米,頂和四壁厚達四十公分,堅固沉重,四個方向都留有長方形射擊兼瞭望孔,因此易守難攻,且少量炸藥根本不能摧毀它。但碉堡自身也有缺陷,容積小,一般只有兩個守敵,瞭望孔窄,視野受到限制,兩個人不能同時觀望四個方向的情況。碉堡只有一個出入口,沒有門和其它隔擋物,外面的人只要能接近碉堡,出其不意,里面的守敵很難有反抗機會。于是,游擊隊員選擇了深夜偷襲,不吭不響就消滅了碉堡里的鬼子,并將碉堡一側(cè)的地基挖空,使碉堡傾斜翻倒,墜入高高的鐵道路基下,再難復位。夜襲鬼子碉堡,大長了抗日軍民的士氣,使駐守在當?shù)氐娜毡竟碜诱仗嵝牡跄憽⒆P不安。由此,東大洼成為游擊隊襲擊日本鬼子的戰(zhàn)場,東大洼的玉米、高粱、稗子草為抗擊日本鬼子的侵略做出了貢獻,東大洼的莊稼和草木也浸染了抗日軍民的汗水和鮮血,或許,這也是它們生長旺盛的原因吧。
如今,抗日戰(zhàn)爭勝利已七十余年,故鄉(xiāng)古鎮(zhèn)琉璃河火車站東南方不遠處,仍完好地保留著一座當年日本鬼子修筑的紅磚炮樓,它高八米多,直徑約六米,炮樓聳立在一片空地中,由一堵高大的紅磚墻圍擋住。而水泥碉堡由于自身的堅固沉重,至今基本完好無損,作為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見證物,已被當?shù)卣嚓P(guān)部門登記保護。
近幾十年來,東大洼發(fā)生了巨大變化,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京石(北京至河北省石家莊市)高速公路從東大洼腹地穿過,高速路兩側(cè)栽種樹木,形成寬闊的綠化帶,高速路縮短了往返故鄉(xiāng)與北京城區(qū)乃至河北省諸多城市的時間,促進了故鄉(xiāng)經(jīng)濟的快速發(fā)展,使故鄉(xiāng)從單一的農(nóng)業(yè)逐漸向商業(yè)、養(yǎng)殖業(yè)、服務(wù)業(yè)、林業(yè)、休閑旅游業(yè)等多種經(jīng)濟形態(tài)轉(zhuǎn)化,東大洼越來越美、越來越富饒。
辛丑牛年四月,我再次走進東大洼,行走在幽深的林蔭道上,呼吸清新的空氣,傾聽微風吹動道路兩旁高大的鉆天楊的枝葉發(fā)出“嘩嘩嘩”清脆的響聲,觀望那黑白相間的喜鵲從林間飛過,頓時,內(nèi)心深處一種純凈、溫馨、充實、安穩(wěn)、美好的感覺油然而生。如今的東大洼,不僅有穩(wěn)產(chǎn)高產(chǎn)的糧食作物,還培育了大葉楊等多種綠化樹木,更令人喜悅的是,毗鄰東大洼、以大石河琉璃河流域為核心、規(guī)劃建設(shè)的北京最大的濕地森林公園,作為首都西南一道美麗的綠色屏障已基本建成。與東大洼相鄰的還有遠近聞名的琉璃河萬畝梨園,每到春季,梨花絢爛、香氣宜人,吸引了眾多慕名而來的游客到此觀賞。令我欣慰的還有,東大洼的青草,依然綠油油的生長在道路邊、溝渠內(nèi)、樹林間,隨風搖曳,仿佛在向我打著招呼,我不知這些青草,還有沒有人來割,但我分明嗅到了一股清香,不由得感嘆道:哦,故鄉(xiāng)青草香。
作者簡介:林萬華,祖籍北京,北京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