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多年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去過銀灘多少次，我想多數北海人都和我一樣弄不清楚。記得讀小學時學校每學期都組織郊游，有一次去的就是銀灘。總想動筆寫一寫銀灘，但又怕寫成了落于俗套的簡介或流水賬式的游記。
    我去過不同的海灘，包括廈門和汕頭的海灘，但只有在銀灘，我才會毫不猶豫地脫下鞋子光腳踩在沙上。如果每個人都像有個夢中情人似的有夢中的理想大海和理想沙灘，那么銀灘會幫人把理想變成現實。銀灘的海水清澈干凈，令人一見便迫不及待想投入它的懷抱。銀灘的沙潔白、細膩、柔軟，潔如月光，細如精鹽，柔如毛毯，直接躺在上面也很舒服。在陽光的照耀下，沙子呈現出銀色的光芒，故曰“銀灘”。
    銀灘與其他著名景點比起來，有一個很明顯的特點，就是不收門票，很多年前就取消了收門票制度。我想起九江的廬山，上去要170塊進山費（旅游觀光車、索道和多個景點都要另外收費），而去北海的潿洲島要90塊上島費（來回船票240塊另算）。“進山費”、“上島費”，多么牽強的名目！總令我想到“買路錢”。銀灘不用門票，但不等于可以不花錢，停車要交停車費，租個儲物柜存放衣物要交存儲費，游完泳后洗澡要交洗澡費，租一個遮陽傘和一套桌椅要100塊，玩一次摩托艇要120塊。如果游完泳還要在附近吃海鮮，價格也肯定更不菲（我沒有試過）。在這個年代，想要用旅游的方式親近大自然是高消費行為，我們會因為沒錢而不能接近我們心儀的美景，更難以像身上沒什么錢的司馬遷和杜甫一樣壯游天下。這既體現了人類非凡的商業智慧，也是人類巨大的莫大的悲哀。
    常常有有心人想要幫助無法隨時一擲千金的“草根”一族節約旅游費用，于是我們常會在網上看到“××景點自助旅游攻略”之類的信息。景區尤其著名景區的東西總是貴得驚人，還有些人隨時做好宰客的準備。每一個景色迷人的地方既孕育出了淳樸的兒女，也培養出了宰客高手，北海人把心狠手辣不擇手段的宰客者稱之為“斧頭幫”。此外，由于很多著名景點過于著名，若在旅游旺季時去，看到的其實以人為主，以景點為輔。見面不如聞名的景點也不少。所以很多有過經驗的人都會覺得出門旅游一次不容易，而且出門前的期待往往和出門后的收獲相去甚遠。不過，我去銀灘不是旅游，只是去老地方看看。
    今年第一次去銀灘就遭遇了堵車和下雨，白跑一趟，第二次我們選擇下午三點多出發，四點前就到達了銀灘，天氣很好，陽光非常耀眼。雖然陰天會感覺涼快些，但陽光充足沙灘才特別漂亮，海水才夠溫暖從而有利于玩水。
    七八月是銀灘的旅游旺季，沙灘上，大海里，人聲鼎沸，幸好沙灘和大海都大得一望無際，所以人雖多卻也不會顯得擁擠。沙灘上排列著無數遮陽傘，遠處的雪浪一層一層地撲過來，數不清的人在浪花里歡笑和尖叫。我看到的一張張面孔基本上都是愉快的放松的。英國詩人布萊克寫過這樣的句子：我所看到的每張臉上都有一個印記，那是弱點和苦惱的印記。但此刻，我在每張臉上幾乎都看不出弱點和苦惱。藍天大海、陽光沙灘讓人們暫時忘記了自己的弱點和苦惱，只盡情享受眼前的一切美景。
    但享受完了之后呢？當依依不舍地告別了碧海銀灘之后，我們還能繼續忘記自己的弱點和苦惱嗎？每天都有很多人來銀灘，但潮漲潮落之后我們在沙灘上根本找不到別人到過此地一游的任何痕跡，當然比我們后來的人也不會在沙灘上找到我們曾到此一游的任何痕跡。但是潮水卻不能把我們的弱點和煩惱沖刷干凈。當我們重新回到日常的工作和生活時，我們會因為去過碧海銀灘而有所改變嗎？或許我們只是繼續像往常一樣過日子，繼續渴望逃離現狀。有些人甚至會對自己的弱點和苦惱感到更加沮喪，恨不得立馬再找一個旅游勝地來逃避它們。
    如果旅行能使人在心態上發生脫胎換骨的變化，那么我認為開始發現自己的弱點和苦惱微不足道便是變化的起點。我面對大海時，常常想到“海納百川，有容乃大”這句話，人的外形比起大海已是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計了，如果連心胸也狹窄不堪則何必存在？“人納百慮，有容乃樂”。吃了一頓難吃的飯或搭錯了車固然沒有什么值得煩惱的，就連失業和失戀也沒什么了不起。人類歷史記載的大事我們常常不會放在心上，我們自己身上發生的所謂大事更是微不足道。我不是提倡大家不去解決問題，而是我發現面對春風不改舊時波的大海時，正如羅素所說“煩惱、不安和憤怒都是毫無用處的感情”，何況很多人的煩惱、不安和憤怒主要是用寶貴的生命來羨慕或追求錯誤的東西引起的。
    我深感幸福，因為此刻我的寶貴的生命沒有浪費在錯誤的東西上，但愿今后也不會。此刻我像蘇軾享受“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時一樣，只想在海與天的懷抱里“不知東方之既白”。在海里玩水和在游泳場玩水的感覺如此懸殊，即使游泳場有許多玩水的娛樂設施，而海里任何玩水的娛樂設施都沒有，我想大家都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到海里玩水（除非海水被污染得太臟），因為我們喜歡廣闊的天地，喜歡自由的天地，喜歡神秘的天地，而大海是廣闊、自由和神秘的最好的象征。大自然的神奇和偉力總是人工難以超越的，“人定勝天”這個詞在某些時刻是蒼白無力的。
    我沒有迎來“東方之既白”的時刻，只從陽光照耀的下午玩到了夕景無限好的黃昏，沒有見到太陽，剛到銀灘時只見云海茫茫，到黃昏再抬頭一看，不知何時已云如群峰，遮陽傘開始被逐一收起。而游客似乎有增無減，大家的興致都很高，海浪聲和人聲彼此呼應。在海水里把皮都泡皺了，就跑到沙灘上玩沙子。大人小孩都愛玩沙子，有的人被同來的人用沙子埋得只剩下個腦袋露在外面。即使什么都不干，只坐在椅子上吹海風，也是愜意無比的事情。我的女兒在水里玩夠了，就跑到沙灘上畫畫。在某一瞬間，我覺得茫茫天地只剩下一片大海，一片沙灘，一群過客，我用手指在沙灘上寫下“此身何在，此生何為”，然后給這八個字拍了照片，我要記住此刻的茫然。我覺得能將我們推向對我們而言真正重要的事情，而不是浪費寶貴的生命來羨慕或追求錯誤的東西的，只有兩種情緒，一是死亡的念頭，二是面對天地宇宙的茫然。
    我們七點多離開銀灘，迎面可見很多人剛剛到銀灘，喜歡游夜泳和看夜海的人很多。而對于熱戀中人來說，在星前月下、海畔沙上約會更是一件浪漫的事。所以無論白天還是夜晚銀灘都很熱鬧。回到市區后，銀灘就變成了我的回憶，已不是我的當下。此情可待成追憶，但到達茶樓后，我的注意力已轉向美食。因為最值得我們用心的，永遠是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