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乖乖
姚奶奶七十出頭了,住大雜院頂頭兩間小屋,她是個孤人,一輩子沒出嫁,做姑娘時是一枝花,水靈的不得了,巷子里巷子外多少人家想娶她做媳婦,提親的不少,可不曉得什哩話的,鍋投籠不投,沒說成,當了不少年老姑娘,一眨眼成了姚奶奶,年青時日子還好過,白天到居委會辦的紙盒廠上班,晚上跟父母叨咕一陣子,睡覺,天天如此。老了,父母又過世了,孤零零一個人,有些冷清。她家跟前邊隔一道小門,以前天黑了栓起來,現在小門關得更勤了,大白天都很少開。
不知從哪天起,姚奶奶常左一聲右一聲乖乖,乖乖地喊,鄰居們很詫異,沒嫁過人,也沒養過伢子,乖乖是哪塊來的,難不成老了還抱一個?多事了,這么大歲數,眼睛一閉,說不定就走了,乖乖不成孤兒了!大家攏到一起就嘰咕這事。后來,發現錯了,大錯特錯了,乖乖不是伢子,是貓。那只貓乖巧的不得了,成天伴著姚奶奶,姚奶奶做家務,蹲在旁邊看,她歇下來,悄悄靠在腿旁邊,用嘴不住地蹭,好過的不得了,天一黑就鉆進被窩,把被子里捂得直冒熱氣。姚奶奶真的喜歡它,有空就把它抱起來,抹它的頭身子尾巴,有了好吃的總是先喂它。那只貓很能逮老鼠,到了夜里兩只眼睛綠得發亮,不管老鼠藏什么地方,只要被它搭上眼,立馬采取行動,箭一樣穿出去,接著便是吱呀吱呀,老鼠的求饒聲。對老鼠它心腸從來不軟,逮到了就要它的五肝六腑,痛痛快快地美餐。小門里的老鼠光了,逮小門外的,這個用不著客氣,沒過多少日子,大雜院前前后后看不到老鼠了,逮光了,吃光了,鄰居們很感激那只貓,蜜孜孜地夸:唔,乖貓,好貓!
那是只母貓,個頭毛色都很不錯,眼睛更是漂亮的不得了,見過它的公貓沒有不被它迷住的,晚上,姚奶奶家屋頂嘩啦嘩啦地響,喵,喵的喊花聲一夜到天亮,它耳朵聾得了,從來沒出去約過一次會,該做什么做什么,多少年如一日。姚奶奶有些過意不去,何苦呢,去就去吧,有意無意地晚上不關小門,它好象沒察覺,對那些風流事不屑一顧。
貓比人老得快,姚奶奶還是姚奶奶,那只貓倒有些動作遲鈍了,天晚了,她已經上了床,它還在那兒磨蹭,不知做什么;有一天她竟在箱子底發現了一只小老鼠,這是它失職!她沒責備,貓非圣賢,孰能無過,何況它真的有些老了,怪它干什么呢。它不肯原諒自已,連著兩三天沒吃一口。姚奶奶急壞了,乖乖,乖乖地喊,一遍一遍地哄,它還是不肯吃,一不留神,它竟沒有了影蹤。
貓不見了,姚奶奶沒得辦法找,那么大歲數的人了,走路都吃勁,上哪塊找呀,還好,焦了一夜心思,天不亮貓又回來了,趴在搭板上,沒敢上床。她沒追問上哪兒去的,它也沒法說清楚。過了些日子,她發現貓懷住了,肚子越來越大,又過了些日子,快生了。生小貓那兩天可把她忙壞了,她沒生過孩子,更不知道小貓該怎么生。大貓不能動了,一聲接一聲地哼,一陣一陣地抽搐。她急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點章程都沒有。幸虧一個鄰居獸醫站有熟人,請來了一個,不好,難產了,這么老的貓怎么懷住的,瞎鬧!獸醫戴著皮手套,費了好大功夫才把小貓拽出來,大貓保不住了,死了。
姚奶奶用舊衣裳把大貓裹起來,托鄰居抱到郊外埋了。那只大貓太通人情了,自己老了,不行了,心里還放不下,撂下姚奶奶一個人怎么行呀,舍命替她生了一只小貓。姚奶奶心里當然有數,把小貓當成命根子,成天乖乖,乖乖地喊。
兔公主
五娘是個苦命人,三十歲就守寡了,有一個男伢子,沒有改嫁。她家日子過得緊巴巴的,靠替人家縫縫洗洗,慢慢熬。家里養了只兔子,不是養了玩的,兔毛值錢,剪下來換些鹽醬醋什么的。
五娘忙,家里家外的沒有一點空閑,養兔子的事就給了小喜子,小喜子還小得很,七歲沒到,沒上學呢。小喜子人雖小,懂事的不得了,養兔子不是養狗養貓,是大事,兔子是家里小財神。這話是媽媽說的,什么叫財神他不曉得,他把兔子當成了公主,早上起來自己一口沒吃,先外去跑一轉,拔一把又鮮又嫩的草給兔子吃;他有一把斷了齒的木梳子,過一會兒就拿出來,把兔子的毛從頭到尾地慢慢梳,可仔細了,兔子毛被梳得整整齊齊,一根亂的都不得,真的象公主那么高貴;他常帶兔子出去改善伙食,去菜場,那兒有兔子愛吃的菜葉子蘿卜頭山芋藤,多的不得了,盡吃。小喜子到菜場還順帶拾桔皮藕節頭,曬干了,賣錢,要上小學了,學費得自已苦。東西拾的差不多了,兔子也吃飽了,一起回家,兔子一溜煙地跑,特別歡,他在后邊追,別的伢子看到了,都羨慕,眼饞。有伢子盯上了他家的兔子,圍著它轉,想去抓它抱它。他不許他們碰,只要有外邊伢子來羅嗦,他就把公主抱起來,抱得緊緊的,眼睛瞪得溜圓,像是哪個敢動它一根毛,都要跟他拼命似的,那些伢子也就被他嚇走了。
開學了,小喜子背著書包上學去,書包是五娘用碎布拼的,五顏六色,漂亮的不得了。還沒放學,小喜子就回來了,五娘沒問為什么,用不著問,學費不夠,桔皮藕節頭只賣了一塊多錢,哪兒夠呀。小喜子把空書包撂到凳子上,坐在門檻上發呆。剛才跟他一樣大的伢子都進教室了,就他不能進,老師沒讓進,說:回去跟媽媽再要兩塊錢才能進教室,他不會跟媽媽要錢,媽媽沒錢。不讓進教室也沒什么了不得,明年進吧,再拾一年桔皮藕節頭還不行嗎。
媽媽臉色很難看,做針線的手懸在那兒,停住了,眼睛朝門檻旁邊的兔子看。什么意思?想把兔子賣得了交學費是吧,家里沒有一樣值錢的東西,打它的主意了!不,絕不,小喜子寧愿一輩子不上學,也不會把兔子賣掉,它是他的公主,分不開的。
小喜子還呆在家里養兔子,給兔子拔草吃從頭到尾地梳毛,每天都帶它到菜場去改善伙食,沒什么了不得,不就一年嘛。這句話成了他的口頭憚。那一天,他又帶兔子進了菜場,到了那兒就分手了,兔子滿處跑,找它歡喜吃的。他眼睛里只有爛桔子爛藕,哎,運氣好極了,越找越多,籃子里快滿了,簡直拎不動了,這才想到回家。好了,這么下去要不了一年學費就夠了,他正開心著,突然腦子一清爽,兔子呢,公主哪兒去了,以前總是兔子吃飽了來找他,可到現在它還沒來,哪兒去了,找。菜場里里外外地找,找遍了,沒有,都沒有,這怎么好呢,兔子沒了,家里日子會更難過,媽媽要急死了呢!賣野貨的劉大爺走了過來,說:小喜子,你是找兔子吧,別找了,被人家買了去了,喏,錢。我家兔子不賣呀,誰說賣的,誰買的呀?小喜子眼睛瞪得溜圓。劉大爺解釋了半天,小喜子才大概明白,兔子跑到野貨的攤子那兒去了,一個人硬把它抱走了,丟下了兩塊錢。那個人是誰,劉大爺也不認識。小喜子覺得有些奇怪,兔子到這兒來是找吃的,怎么跑到賣野貨的攤子那兒去了,它也不是野貨的!可想來想去沒有頭緒,只好回家把兔子被人家抱走的事告訴了媽媽,兩塊錢掏了出來,媽媽呆了半天,錢沒要,給了小喜子,讓他當學費。小喜子進教室了,跟別的伢子一樣走進教室了,背著漂亮的書包,媽媽送他進去的時候,眼睛笑得還剩下一條縫。
兔子公主不在了,小喜子想它,常常在夢里看見它。有一天,他真的又看見它了,是在學校看見的,班上一個同學把它抱到學校去了。他一眼就認出來了,那只漂亮的兔子是自己家的公主,沒錯,是它!可它不認他,同學們一個一個輪流抱它,到他手里的時候,它拼命掙脫了,跑了,望著它越跑越遠,他的眼睛里滾出一顆圓圓的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