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病逝時,正是橙花盛開的時節。
母親說,臨終前的外公,靜靜地躺在病床上,瘦削的身子像一片枯黃的秋葉,飄零在生命的盡頭。他伸出干枯的右手,指指大門外,呆滯的目光突然有了一絲神氣,翕動著的干癟嘴唇想要努力說出點什么,然而他終于什么也沒有說出來,最終只是艱難地喘出一口痰后,便與世長辭了。
此時,茅檐下院壩邊那爿亂石堆砌的竹林地里,獨有一棵掛滿水珠的橙子樹,傲立于淅淅瀝瀝的春雨中,且在春風中燦燦然地盛開著花骨朵,悄然裝點著小院的春色。那一片片不起眼的雪白花瓣,散發出彌久的馨香;遒勁的樹干里,也蘊藏著無限的生機與活力。
青絲盤髻的外婆率著年幼的大舅、二舅和母親,把外公的遺體安葬在了青蔥的橙樹下。雨珠簌簌而下,仿佛外婆的淚滴。母親說,外公是賣苦力的。每天五更起,他就得摸黑去十余里外的山里煤窯出煤,然后再挑過崎嶇的山路,回到山外賣與大戶人家,以賺取微薄的錢糧,拿回家養活嗷嗷待哺的幾個幼子。不管春寒還是秋雨,不管夏陽還是冬雪。常年的艱辛與勞累,使得外公的背彎了,聲音嘶啞了,喘咳嗽得更加厲害。母親說,有一天外婆用自己積攢了很久的一點錢糧換了別人家的一株橙樹,小心翼翼地移栽到了自家的庭院,她多么希望能理氣化痰的橙子可以讓外公的病漸漸好轉起來。
然而,當暗香幽幽的橙花第一次灼灼放光華的時候,一片青枝碧葉間,在春天繽紛的落英里,外公卻成了花下的骨魂!
從此,孀居在家的外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生活的重擔一下全落到她的肩上,她白天干最重的活兒,想盡各種辦法掙錢,以養活一家人。院壩邊那棵蒼翠的橙子樹卻有著頑強的生命力,只把根漫游到亂石的最深處,充分吸取著土地的營養和汁液,只為春華與秋實。待到碩果飄香的金秋,它就把一枚枚碩大的果實綴滿碧綠的枝椏,帶給外婆一絲絲欣慰的笑容。外婆先摘一籃送鄰居,后摘一籃送親戚,余下的賣了攢錢,留作孩子的學費和家里的生活費。
橙樹年年在長高長粗長壯,橙花開了一春又一春,外公墳上的青草也幾度枯又榮。歲月的河流悄然流淌過外婆光潔的額頭,也流走了她的青春和容顏,只在她兩鬢間留下斑斑的白發。由于外婆的艱辛勞作,原先破舊的茅草屋,已被四間青磚大瓦房取代。幾個孩子也都長大成人。
我的童年有很多時候都是在外婆家度過的。橙子樹下就是我們天然的游樂場,我們玩著那個年代才有的游戲,打彈弓,滾鐵環,跳繩等。然后趴在樹干下看蟬們,它們最喜歡在樹下的石頭縫隙或者土里挖洞做巢,產下寶寶后就爬上樹梢“知了知了”不停聒噪,非要顯示自己的存在和當父母的重要。蟬寶寶們成長的過程也是驚心動魄的,先爬出洞,然后在樹葉或者竹枝上涼下自己身上褪下的皮,然后就遠走高飛了。記憶中閃爍的畫面便是盛夏時節,遙望銀河閃爍的星星,白發蟠然的老外婆摟外孫女入懷,坐在瓦房下庭院茂密的橙樹下,講述一個或者悲戚或者哀婉或者喜樂的神話故事,而聽得最多的,則是這顆橙樹的故事和傳說。
枝繁葉茂的橙樹如一把冠蓋如云的大傘,庇護著外婆走過幾十個春秋,歲月的年輪同時也磨走了它的華年,它漸漸老去,根部被蟲子噬空,枝椏也漸漸干枯,它最終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被風刮削了翅膀般的枝椏,只留下光禿禿的樹干,兀立在風中嗚咽。是年,外婆病逝。大舅二舅和母親把外婆合葬于外公的墳冢。
又是橙花飄香的時節,時光已經來到了公園2013年的春天。我念完大學參加工作,之后成家立業……。身處異地的我,看著遠處近處高飛的風箏,別樣的思緒牽扯了我的魂靈。領著孩子,回到老家帶上年邁的母親,我開車沿著寬闊的公路前行,我要去拜祭外婆和外公的骨魂。不再走過童年記憶中彎曲的山路,下了車后,面對一個翠竹環繞的小院,我駐足凝望,滿眼的新綠已經濃濃地鋪滿原野。在兩幢精致的洋樓旁邊,有一大片青翠的橙子樹林子。童年走過的荷塘邊,春水在蕩漾,群鴨在戲水。母親說,那是大舅和二舅的家。表兄們雖然沒有考上大學,但是后來都在廣東深圳打工,幾年前他們都回到老家,先后在老家開了石頭場,過上了富足翔實的生活。
我深埋于橙樹之下的外公和外婆啊,多么希望你們能睜開雙眼,去看看面前的這片橙子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