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臺上一撇瘦瘦的鳥影捉去了我的視線,忽的我才想起,有許久沒看見鳥了,也許久不曾聽見鳥鳴。那些鳥好似躲起我來了,只是今日泄漏了形象,不過也只是一撇從它長長的尾巴上落下來的黑影。但仔細瞅過去,那影兒其實也不能算黑,邊緣浸在了陽光里,楚楚的像一塊透明但并不閃亮的黑水晶。
我是在矇矇的剛完成午睡的眼睛里瞥見那抹黑影的。那影兒顫動著閃爍,讓人可以想見那鳥撅著屁股翹著尾巴抖抖索索的模樣。我是有多久沒有抬著眼鏡仔細地去看這些小東西了?想那年我住在E棟的時候,窗外密密麻麻的是一叢叢的樹,每日清早,總是那唧唧的鳥鳴、刺喇喇的翅膀撲動的聲音先發現了沉睡的我,再在合適的時候把我叫醒,那是怎樣滿窗的驚喜啊。現在好容易才看見一只,卻還是那瘦瘦癟癟、抖抖瑟瑟的一只黑影,不禁傷起心來。
那些鳥兒,是躲起來獨自清閑去了么?真要半路攔一個住E棟的人來問問,是不是還能聽見那鳥叫,是不是遠離清閑的那個人,卻是我了?
其實我未必真是糊涂到竟不知A棟前后左右都沒有什么棲鳥的樹,我傷心的是自己竟能離了那滴溜溜露珠在荷葉上跳似的鳥聲那么久而無知無覺。現在學習是忙亂的,心也被各種瑣事占滿,大概就是有鳥聲鳥影,也難能找個縫鉆入耳里,沉入眼底吧?雖然耳孔還是那么大,眼睛照樣天天要睜,但誰被罵將一句“不務正業”而不臉紅呢?但這樣戰戰兢兢地務“正業”,實在太累。
之前的生活不能算有情致,但像“風一句句吹得像情話,暖暖的柔柔軟軟”這樣的句子,還能不時地從腦海里冒出來。會對著天空冥想,會躺在草地上沐浴太陽,下雨了會打把傘到處發呆,會知道今晚是不是繁星滿天,也關心木棉花吐出火舌時的模樣······現在倒好,像了那枯黑瘦癟的鳥影,腦袋里裝著粗糠,再也冒不出以前那樣水靈的句子來了,有的只是一些一捏便窣窣響,內里虛空的無營養的想法啊!不管如何,我是決計要去找回我那泛著活水的泉眼的。
于是我關心起那吱吱的秋蟲了,于是我靜悄悄寫詩了,到處走走了,在落了霜的黎明,我發現三圣湖掉了一湖的星星了,星搖曳了,燈朦朦了,我又醉著睡過去了。
當我可以用數學來描述鳥的飛翔軌跡,卻忘了鳥兒從一棵樹撲到另一棵樹時的快活的模樣,又有何用?當我可以用物理來研究鳥音的振幅頻率,卻聽不見晨昏啁啁啾啾似爭論般唱演的啼囀,又有何用?當我可以用生物學知識來認知鳥的繁殖遷徙,卻從未往空地上撒過秕谷,從未用手撫弄過鳥羽,又有何用?學習本來是要了解這個世界,學習本來是要打磨我們遲鈍的感官,可現在怎么是背道而馳了?拋棄了活生生的世界,讓我們到各種理論里面去潛水,卻從水中投出目光來看世界,一切不會有異樣嗎?我們還能在學習了大氣對光的折射理論之后仍舊保存著“星星快活地眨巴著眼睛”的美好幻想嗎?我們還會在了解了各種生物的生活特性后去做“用一朵花釣一只蝴蝶”的天真爛漫的事嗎?當聽說一個醫生因對醫學用心至專以致每一個活生生的人在他眼里都是一塊塊骨骼、一條條筋骨時,我感到悲哀和絕望。我們一切知識的習得,往往都來自課本,抽走了課本我們無所依傍了,我們不知道鳥叫聲如何,對花瓣和草莖不甚了了,我們在活脫脫的世界面前支吾了,彷徨了,不知所措了,只知道用那像烏鴉一般黑卻半點不像烏鴉的一串串文字來描述。可生命的感悟,是只潛心于密密麻麻的文字就能做到的嗎?
我要學習生命了,因為我就是一個生命。當生命與生命遭遇,那是要碰出另外的生命來的——那些悲喜是有生命的,那些思緒是有生命的,就是變作文字,也是活潑潑的哩。當我們把生命彼此嵌入時,更多的是難得的感動,感動時便要落淚,眼前便水濛濛,萬物就都模糊起來,淚滴下后,萬物又都親切起來,這一次次的感動,就是一首首的詩。
你不能說那繽紛的花盛開過后一片片都付與東風是一種遺憾,她孕育過花苞,她醞釀過花香,她美美地開過,滿園的蜂蝶曾在她的身旁踟躕;她也萎蔫過,凋零過,你不能說她什么都不曾留存,詩人為她寫過一些極好的句子,小說家用她作過極妙的比喻,男人們掖著她送給了自己的愛情······
所以你不能說望著天空冥想是無用的,那就像我正在開一朵思維的花。一瓣一瓣的,雖不能觸摸,但卻是真真切切的呢!
所以你不能說我細細去聽秋蟲的吱吱是無用的,那就像我正在聆聽生命的啟發,一字一句,雖不能探究其來自何處,但總歸是徹夜的叮嚀。
子非魚,所以不能一直潛水。我想我很幸運地認識到這一點,并時常浮到水面換氣,看看周遭的世界。我不能夠,也不想一直潛水,因為一旦久違了水面上的新鮮空氣,我恐怕會溺死其中,嗚呼與這美麗的世界要作長久的別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