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大雨，隔日同桌回校上課時我對他感慨道：“昨晚好大的雨啊，好久沒這么下過了。”他萬分驚訝：“昨天晚上有下雨嗎？”我霎時木然。那你總該聽得到雷聲吧？有啊，昨晚我確實聽到打雷了，但我還不知道下雨了呢。突然之間，我為那些住在高樓里，只能聽到雷聲轟隆而聽不見雨聲淅瀝的人感到深深的不幸。
    和陽光一樣，雨是一種能夠濡染性靈的自然事物，我想這大概不會有人否認。事實也往往如此：你聽著雨，你看著雨，你觸著雨，雨在此刻便要落入你的心湖中，而后圈圈的漣漪，粼粼的波光，顫動的水影，就瀲滟地重重漾開了去······
    我尤其享受雨給人帶來的這種愜意。
    正如烏篷船是江浙地區的文人墨客聽雨賞煙的好去處一般，農村的瓦房，于我是最適于作“聽雨軒”的。我為那些住在有厚厚的天花板的平頂屋里的人感到惋惜，他們已聽不到最“精細”的雨聲。陸游有“夜闌臥聽風吹雨”一句，我想他當時的“僵臥”之處要是在北方，在北方的平頂屋之下，這句詩就不會有。幸而自小我就睡在紅瓦屋頂之下，每逢夜雨，躺在床上，聽著頭頂淅淅瀝瀝的雨聲，那輕輕的聲響按摩著全身，讓人感到雨好似穿透了紅瓦，潤入周身的血液中去了。它們密密麻麻地落著，藉此而編織了一張舒適的夢網，這樣的夜最好，這樣的夜最要引人步入黑甜的夢鄉，夢里也滴滴答答地落著雨。這些圓潤而又輕勻的雨聲，這些飽滿而又灑脫的雨聲，在寂靜的夜里占有了一切，包括我的夢境，以及夢境里的囈語呢喃。
    雨往往要下到隔日清晨，才算最好。從夢中醒來，我從來是先打開了耳朵，聽頭頂依舊淅淅瀝瀝的雨聲，接著，細雨摩挲之中跳入一個一個大點的清脆鳥啼。這鳥啼就如同用雨編織的細網在一夜長長夢河中打撈上來的珍珠，同樣地圓潤，但更有光澤，彼此之間碰撞出悅耳的聲響來。推開窗，惺忪的睡眼看著外面的雨，由朦朧而清晰，由萬里煙波而天地一簾雨，偶爾的沖動，要讓我走出這瓦屋，到大自然里去。
    有一個“聽雨軒”，這當然好，可一個人要是永遠只在聽雨軒中聽雨，就如同跟別人說你鐘愛音樂而實際上永遠只聽單曲循環一樣，是對音樂的不誠實，對雨的不誠實。你聽聽細雨落在雨傘上的聲音，它比落在瓦上顯得沉悶，顯得稍稍地遲疑而不夠灑脫空靈。你聽聽大雨傾瀉而下，像隔著一層水壁聽鞭炮的聲響，啊，它們是濕漉漉的爆仗。我走著啊，穿過一叢叢的綠樹，雨落在綠葉身上，沙沙地響，像一把細細的白潤的珍珠米從十厘米高的手掌里灑落到塑料盤子里一般的響動，再經由樹葉的脈絡，匯成一大滴從葉尖滴落，落到樹底下的厚沙里。雨落在厚沙里又是另一種聲音，我能聽到它在沙子與沙子之間的縫隙滲入，一聲聲極短促極短促的低沉的“呲，呲，呲”的聲響，好似雨撞到堅硬的沙子而感到疼一樣。雨落到花上的聲音最小，因為花瓣柔軟而豐厚，或者沒有綠葉的角質層，就像我們的嘴唇一樣，花就是樹的嘴唇，它無聲地吻著奔向它的雨滴。
    你仔細地聽過雨落到湖上的聲音么？它常常太小，——也許是液體傳播聲音的特質與水波間力的相互抵消所導致——以至于被身邊雨落到其他事物上的響動掩蓋了。但終究還是有的，它又是那淅淅瀝瀝的聲響，輕輕地、輕輕地撕下貼在湖面上的面膜一般，那么地微妙以至于難以描繪。
    很多時候，我須閉上眼睛，才能聽到上面的各種聲音。正如春秋時期自稱“盲臣”的師曠，因為怕“多視”而致“不專”，以艾葉薰瞎其目，而則“師曠之聰，天下之至聰也”一般，閉上眼，才能專注于聽覺。當我們睜開眼睛的時候，就不是聽雨，而是看雨或賞雨了，但卻無需把耳朵塞起來，否則也不是看雨或賞雨，只能是單純的淋雨。
    看雨常常和聽雨一樣地讓人快樂。但看雨其實又不是看雨本身，正如聽雨是聽雨打在世間萬物身上的響動一樣，它是看雨中之景，看雨和這鮮活的世界的美的聯系。試看天地一素簾，別無其他，你能感到賞雨的快樂嗎？黃山四奇之一奇在煙云飄渺，但假如沒有如島嶼般的山石如海樹般的蒼松云里撩來霧里遮去，黃山何來煙云之奇？所以，看雨不能去曠野，否則只是去淋雨，頂好的地方是在山亭水榭，蓮塘草徑之間。
    以前在家鄉，每每天空烏云密布的時候，都要招了玩伴一起到田野捕蜻蜓。那些蜻蜓密密麻麻地低飛啊，在我們腋下閃過，在我們的胯間穿梭。它們無法高飛，是因為空氣里飽滿的水汽綴在它們的薄薄的翅膀上。這時我就看到了雨，這是一種帶來歡樂的雨。
等雨細細地落了，在淺水的河里，小魚們拱著嘴唇，仿佛要爭著喝天上來的玉露瓊漿似的，一群群地浮出水面。這時候是垂釣的好時機，但你要藏在河邊的草垛里，因為魚們看見了雨，難道還看不見你？
    可是真正地濡染性靈的，應該在頂好的地方，山亭水榭，草徑花陌，潮陽一中便有。你聽著雨，也看著雨，走在一種平靜的心情之中，拈花聞香，拂葉而過，讓雨水涼爽地跳上臂膀，寒意輕上身。你看湖水皺了又平，看垂柳飄飄依依，你感到看雨的快樂了么？
    假若聽覺至上，視覺次之，觸覺就作第三。淋雨，就是雨給的第三種快樂，也是最直接的快樂。是的，你要到廣闊的曠野中去，才有那種膨脹得足夠大的快感。毛毛細雨實在淋不得，它使我們的毛孔收縮，滂沱大雨才能打開我們渾身的毛孔甚至讓心靈也參與呼吸！我曾赤裸裸地在曠野淋過雨，那還是小時候，但那種感覺記憶猶新。一種被雨占有的感覺，一種占有雨的感覺，它賜予了我全部感受，但卻沒有賜予我表達它的恰當的言語。
    ......
    請不要關窗，讓窗外的雨灑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