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侯，我最愛去的地方是家前，那個地方有點“天高任鳥飛，海闊任魚躍”的感覺，用現(xiàn)今時尚話說，叫作“我心飛翔”。
      當(dāng)燕子順著南大河飛來的時候，伙伴們也拿著自己扎的風(fēng)箏飛跑到家前那片坦蕩的曠野里，比試著放飛風(fēng)箏。我們童年時玩耍的風(fēng)箏，不像現(xiàn)在孩子玩耍的風(fēng)箏那樣色彩繽紛、品牌強(qiáng)檔，是用舊課本、舊作業(yè)本，最好也就是過年剩下的薄綿窗戶紙，糊得風(fēng)箏也比較單一，除非是些蜻蜓、燕子，最多的是飛機(jī)和五角星，因為我們男孩子喜歡解放軍。隔三插五地，從諸城軍用機(jī)場起飛的飛機(jī)總要到俺莊天上盤旋幾圈，轟隆隆地把我們叫到外面來，仰著頭、眼睛一眨不眨地追隨著它，直到小白點消失為止。剛懂事的時候，見到飛機(jī)用指頭指到它，白胡子爺爺便教導(dǎo)說，飛機(jī)很精靈，你指到了，它就飛不快了，只要好好地聽它，好好地看它，它才會喜歡你，將來你也能開飛機(jī)。從此，我感到飛機(jī)更加神秘了，心對飛機(jī)也更加向往了。
      伙伴們喜歡五角星風(fēng)箏，那是因為解放軍叔叔帽子上綴著五角星，肩上扛著五角星。俺莊家前從老遠(yuǎn)老遠(yuǎn)的地方拉過來一條筆直筆直的軍用電線，一頭連著西山，一頭抻到東海，白胡子爺爺說，這條線是解放軍叔叔打鬼子傳達(dá)命令使用的。于是，我好幾次把耳朵貼在電線桿上偷聽命令，只聽見嗡嗡地響聲，就是聽不見解放軍叔叔傳達(dá)命令。我去追問白胡子爺爺，他說，你不是解放軍，咋能聽得見。有一次，兩個解放軍叔叔來查線，我跑回家拿了兩個煮地瓜，想討好他倆，讓我聽聽搖把子電話，首長的命令是什么聲音。但是，他倆不吃我的地瓜，那個小個子解放軍叔叔指著電話說，這里面有軍事秘密，小鬼可不好聽呶！小鬼，是什么東西？解放軍叔叔還興罵人！他見我不高興，又說，小鬼，就是小孩、小男孩的意思。我聽懂了，對他倆也更加親切了。他不讓我聽電話，我說用地瓜換根鐵條可以吧？他說，豆條是軍用物資不好給的。鐵條叫豆條，解放軍叔叔說話也跟我們不一樣。于是我想，能當(dāng)兵玩玩該多好啊！過了一會兒，他踏著鐵扎子爬上電線稈子，換下一根舊鐵條，逗著跟我玩：他把鐵條纏在我兩只手脖上，他說只要掙脫出來，豆條就歸你。不知是解放軍叔叔喜歡我呢，還是怕傷著我，反正鐵條纏得很松，沒費吹灰之力就把雙手抽了出來。從此我擁有了一根心愛的鐵條。后來，我用這根鐵條做了一個彈弓，經(jīng)常彈射落在軍用電線上的貓頭鷹、兔子鷹，以及亂哄電線稈子的獾和野豬等有損軍用線的壞東西……
      各式風(fēng)箏，飛暖了天空；伙伴們的跑動，驚醒了大地。大麥、小麥，還有豌豆開始返青了，接著苣苣芽、車車菜、莆莆丁類似的野菜們也開始發(fā)芽、長棵兒了。放了學(xué)，顧不上做作業(yè)，趁著太陽沒落山，快到家前地里挖野菜。只有在天黑前挖滿籃子，才能換來父親的好臉。因為，籠子里的兔子、圈里的豬，那可是父親的錢匣子啊！所以，挖夠兔子和豬一天要吃的野菜，也是我們每天必須完成的沉重“作業(yè)”。
      隨著日出日落，鶯飛草長，野菜們也蓬勃開來。于是，挖起野菜來，我們也很來勁，還沒試著累，菜籃子就滿滿的了。父親高興，也讓母親高興高興。這時候，竹園邊上的榆錢兒也長大了，我跳過汪溝，鉆進(jìn)竹園，擼滿兩布袋榆錢兒，讓娘餾著吃。娘餾榆錢兒最拿手，榆錢兒勻攤在箅子上，上面撒勻黃豆面兒，出鍋后抓上幾撮鹽末兒，吃起來黏糊糊、香噴噴的，真是爽口哩！楊樹葉子長得比榆錢兒大得多，但不吃它了，不是因為它麻口澀舌，主要是“三年自然災(zāi)害”熬過去了。但榆錢兒仍然是農(nóng)家飯桌上一碗好菜。不光因為它順口好咽，而是因為它帶個“錢”兒，有點招財進(jìn)寶的意味。
      家前的土地是豐腴的，盛產(chǎn)著我們少年的滿足。吃了榆錢兒，接著采摘金銀花。采花聞香本是小嫚們的事情，但我們半大小子卻經(jīng)不起公社收購站的誘惑，因為金銀花可以賣錢，于是瘋狂掠奪金銀花，氣得小嫚們攥拳跺腳、吼天嚎地。這時候，白胡子爺爺抗著一根竹竿出現(xiàn)了，他把我們一個個驅(qū)趕出竹園，叫小嫚們喜得小辮朝天。金銀花采的少，沒賣著幾毛錢，心里不痛快，又相約著到家前桑園里邊挖野菜、邊吃桑椹子。桑椹子熟透了，紫紫的，甜甜的，吃了一個還想吃第二個，比金銀花的誘惑力還要大。所以，我們一直吃到太陽落山，才挎著菜籃子回家去。
      家前的太陽特別溫暖，地里的大麥半熟了，偷偷掐幾穗，坐到柳樹下，一粒一粒剝著吃，雖不解饞，但有滋味，給人一種意猶未盡的感受。鉆到豌豆地里，大嚼特嚼半成不熟的豌豆莢子，那才過癮哩，給人一種心滿意足的幸福。快要成熟的小麥，掐幾穗在手里搓揉幾下，吹飛麥殼，剩下飽滿的麥粒，舔進(jìn)口里使勁嚼起來，既勁道又黏糊，把它粘在竹竿上，去粘知了，真的，一個也跑不了。狗剩這小子膽大包天，不光生吃地里的莊稼，還往家里偷莊稼。有一次傍黑天，狗?？嬷嘶@子從土地廟前往家走，白胡子爺爺見他神色不對頭，就叫他到瓜屋里歇歇，可狗剩耍賴不進(jìn)屋；白胡子爺爺瞇著眼睛問：籃子里面藏著麥穗吧？狗剩自知賴不過去了，便撲咚跪下，硬給白胡子爺爺磕頭；白胡子爺爺說，你要真認(rèn)錯，就給土地爺爺磕三個響頭，保證以后不再糟蹋莊稼……
      家前東南角，立著一座土地廟。廟里有三座石頭人像：中間大的是土地爺爺，東西兩邊是侍衛(wèi)。在我小的時候，它非常神圣。夏季，新麥子分到家，都要蒸鍋新餑餑，祭奠土地爺爺；秋天，收了花生、地瓜，都要炒熟煮透，供奉土地爺爺。聽白胡子爺爺說，土地爺爺是個神靈，誰做好事，誰做壞事，看得清清楚楚，休想瞞過他。當(dāng)我得了學(xué)習(xí)獎狀，或者幫著烈軍屬、五保戶家里做點好事，比如說挑幾擔(dān)水，掃掃院子、劈劈柴什么的，再到土地廟前剜菜、割草，或者撈魚摸蝦，總覺著很帶勁、很順當(dāng)。而狗剩呢，他曾被白胡子爺爺逼著給土地爺爺磕過三個響頭，很不服氣，經(jīng)常在我們小伙伴面前耍威風(fēng)：他敢在土地廟前拉屎撒尿，他敢踢土地爺爺三兩腳，他還敢爬上土地廟頂上再跳下來——白胡子爺爺說，這孩子成油灰了。一個陰雨天，狗剩約我到廟前黲子地里捉螞蚱。這塊莊稼地里螞蚱特多，不多工夫，我們就捉了好幾串。狗剩早有準(zhǔn)備，他兜里揣著火柴、鹽粒，土地廟里還早藏好干柴，于是就在供石桌上燒螞蚱。不知怎么回事，在這里燒熟的螞蚱特別香脆。我盡管心里有點發(fā)毛，但經(jīng)不住燒螞蚱的誘惑，也吃了一些。而狗剩呢，簡直是狼吞虎咽，吃得飽嗝連連，滿嘴流油，就像瘋子一般。他大概口渴了，叫我望著點，他去白胡子爺爺瓜地里偷西瓜。真是神速，眨眼的工夫，他就氣喘吁吁地抱回一個20多斤的大西瓜。他把西瓜放在供石桌上，舉起拳頭使勁砸下來，噗地一聲西瓜開了兩半，鮮紅的瓤兒水汪汪，饞得叫人流口水。狗剩忙不迭抱起一塊，狗舔屎般地啃起來，連種子都不吐一個，不一會兒，便吃了個精光。這小子就是混帳，他把西瓜皮扣在土地爺爺頭上。這樣以來，我倒了胃口，還有大半塊西瓜不想吃了。狗剩嬉笑著說，你吃不了，大哥替你吃。我看見，他的肚皮撐得像張薄紙，一捅會破的那個樣子。可不料，回到家以后，狗剩又吐又拉，肚子疼得喊爹叫娘，從炕東頭滾到炕西頭，差點要了小命……
      這回，狗剩的確病得不輕，臉色黃不溜秋的，還好像駝了背，說話也沒氣力，別的伙伴又不愿意跟他玩耍，一個人恍恍惚惚地走在街上，怪可憐人的樣子。狗剩不大欺負(fù)我，所以我對他也沒有什么仇恨，還算過得去的好伙計。這天，家前南大路（國防路）過隊伍，白胡子爺爺說，那是解放軍換防。我急忙去叫著狗剩看隊伍。狗剩甭說多高興了，他把他娘給他補(bǔ)肚子的一直沒舍得吃的煮雞蛋從布袋里掏出來硬要給我吃。俺倆推來讓去，眼淚都流下來了。最后，他拿著蛋黃，我拿著蛋青，一起往南大路跑去。解放軍叔叔排成四行，從東頭望不到西頭，好大的隊伍?。±线h(yuǎn)就聽見“唰唰唰”異常雄健的響聲，就像學(xué)校上音樂課齊聲高唱“刀來米”樂曲，特別悅耳動聽。我和狗剩抱著路邊上的大楊樹，眼巴巴地目送著隊伍。解放軍叔叔每人背著背包，四四方方的，就像豆腐塊一樣；背包上頭放著一桿槍，凜光閃閃，好生威嚴(yán)，解放軍怎么這么偉大呀！突然，隊伍里有個叔叔悄悄向我招手，我定眼仔細(xì)看看，原來是叫我“小鬼”的那個解放軍叔叔。狗剩用胳膊肘拐拐我，問道：大弟，你認(rèn)識他？我點點頭，眼睛卻追望著那個解放軍叔叔，直到望不著蹤影才回過頭來。狗剩見我淚汪汪的，又說：大弟，你記著他，到時候咱一塊找他當(dāng)兵去?；腥婚g，我覺得狗剩仿佛變樣了。在這以前，甭說他叫我大弟，就是叫聲大號（姓名）也很難得，不是叫諢名子就是叫小名。解放軍叔叔就是神奇，不點兒功夫，能叫狗剩這么懂事理。于是，我也親切地叫他一聲：好大哥，咱倆一定一塊去當(dāng)兵。接著，俺倆拉勾立誓。
      隊伍過完了，我和狗剩跑到大路中間，一人捧起一捧大米似的砂粒，在手里還有種熱乎乎的感覺，那準(zhǔn)是解放軍叔叔腳碾的溫度。我和狗剩把砂粒從南大路一直撒到俺莊里——期盼著，有朝一日，俺倆也要走上這條國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