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雪,千年的信箋
作者:董銀林(甘肅武威)
雪是趁夜來的,睜開眼時,窗外已是一片銀亮亮、靜悄悄的虛空。晨起推窗,一股凜冽的寒氣,帶著久違的濕潤,撲面而來。抬眼望去,昨夜的大雪,已將整個涼州城,悄然換了一副容顏。天色是那種積雪映照下特有的、勻凈的瓷青色,仿佛一塊巨大的、微涼的古玉,靜靜地覆在古城的上空。雪,還在疏疏地落著,不緊不慢,像是從時間的縫隙里,抖落出的一些陳年的、細碎的瓊花。
這雪,若是落在別處,或許只是風景;可落在涼州城,卻成了歷史的回響,成了漫漫絲路上一封飄灑了千年的無聲信箋。每一片雪花里,仿佛都壓著一闋詞,一段駝鈴的殘韻,或是一角銹蝕的箭鏃。它們從祁連山的深處啟程,掠過荒漠的孤煙,最終選擇在這里,在這座被《涼州詞》浸潤了骨血的城池,安然棲落。于是,岑參的句子便自然而然地,從記憶的深處浮了上來:“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這比喻是那般奇絕而妥帖,只是這涼州的“梨花”開得卻格外蒼勁,枝干是漢唐風骨的鐵畫銀鉤,枝頭那潔白的“梨花”一開便開出了一股子邊塞的寒意。
吃過早飯,我踏著沒踝的積雪,一路向東走向雷臺公園。遠遠望去,那尊名動天下的銅奔馬馬蹄下的飛燕已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柔軟而深厚的白雪?!捌咸衙谰埔构獗?,欲飲琵琶馬上催?!?王翰的《涼州詞》里,有烈火般濃艷的盛宴,也有暗涌的離別哀音。而此刻,一切的喧囂、征伐、貿易與歡宴,都被這場大雪輕輕抹去,只剩下最原始、最寧靜的底色。那匹馬,似乎正要騰空而起,不是去踏破連營,而是躍入這無邊無際的、晶瑩的澄澈里去。
離雷臺公園不遠,便是鳩摩羅什寺。雪中的羅什寺塔,更添一份孤迥與澄明。那位穿越了茫茫流沙、歷經劫波的高僧,最終將生命的終點與思想的原點,安放在了這里。塔剎上的相輪,覆著雪,像一朵倒懸的、潔凈的蓮花。風息了,檐角的鈴鐸也沉默著,仿佛整個宇宙都在諦聽那千年前的梵唱。我想起他譯經時那句懇切的誓言:“如我所譯,傳之后世,咸共流通。若失經意,誓墜泥犁?!边@言語的重量,與此刻雪落的輕盈,形成一種奇妙的對照——一種是對真理沉甸甸的擔當,一種是對塵世靜悄悄的覆蓋。寺中有一棵極老的樹,枝葉脫盡,黑色的枝杈伸向天空,穩穩地托著雪,托著一段凝固的時間。
沿著涼州十七巷繼續向東南方向行走,不久就到了武威文廟。這里是河西走廊的“文脈之眼”。遠遠望去,欞星門的那一抹朱紅正承接著這雪的輕吻,在素白的世界里,也彰顯出一種莊重的暖意。大成殿前的古柏,枝干遒勁如鐵,負著厚厚的雪,宛如披甲的儒將,沉靜地守衛著這一隅斯文。雪落在這里,仿佛也放輕了腳步,怕驚擾了某位先賢的沉思。院內空寂無人,只有雪片穿過古柏枝葉的微響,沙沙的,像是有人在輕聲誦念著什么。不知是《禮記》的章句,還是李益那首沾滿了涼州月色的《夜上受降城聞笛》?“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蹦青l愁,被這涼薄的雪一浸,似乎也愈發清冽而綿長了。
雪,還在落。它落在天梯山沉睡的佛像肩頭,落在西夏碑冷硬的刻痕里,落在每一戶涼州人家溫暖的窗欞上。它不曾改變什么,卻又像無聲的筆,為這座古城寫下最新的一頁注腳。這注腳是潔白的,是涼潤的,內里卻奔涌著霍去病軍旅的豪情,回蕩著絲綢之路的駝鈴,沉淀著無數詩篇與經卷的墨香。
雪不知何時,悄然停了。
我突然想起昨夜燈下,重讀《涼州府志備考》,其中有一段記載本地冬日“雪后初霽,士人喜聚,溫酒論詩”。此刻,酒是無需的,這滿城的清冽空氣,已足以醉人。涼州的文脈,何嘗斷絕過?它不在高閣的藏經里,也不全然在殘碑的刻痕中。它或許就在這雪落無聲的包容里,在南城樓一塊被歲月磨光了棱角的青磚上,在羅什塔鈴偶然隨風送出的一縷清音里,更在那尋常巷陌,某個孩子用通紅的小手團起一個雪球時,那一聲清脆的歡笑里。王翰筆下“葡萄美酒夜光杯”的烈性,早已被歲月釀成了這雪一般綿長而深沉的滋養。
今夜,涼州城將擁雪而眠。我知道,待到明天落雪融化時,那被擦拭得更加清晰的,不僅是祁連山那巍峨輪廓,更是這古城穿越千年風霜,還有那顆依然跳動著的、滾燙的文心。它不曾被凍僵,只是在這厚厚的雪被之下,做著關于華枝春滿的夢。
作者簡介:董銀林,男,甘肅武威人,教育工作者,涼州區作家協會會員,長期從事教育宣傳工作,愛好文學,喜歡用有溫度的文字記錄生活。作品散見于《中國教育報》《甘肅教育》《甘肅教育報》《武威日報》及“網信武威”“涼州融媒”“涼州文藝”“涼州作家”“作家網”“寧古塔作家”等各類媒體。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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