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秘方
作者:楊遠新
80歲的祖母王金釧
記憶里的洞庭水鄉,總氤氳一層薄薄的霧,像祖母熬湯時灶臺上裊裊升起的熱氣,溫潤、綿長,將整個童年包裹成一枚琥珀。而琥珀核心的光澤,便是一碗碗澄澈見底、卻又力抵千鈞的瘦肉湯。那湯,是祖母的武器,是她的語言,是她用最樸素的方式,寫在我生命扉頁上一個巨大的“愛”字。

就讀漢壽二中的楊遠新
我年幼時身子弱,而且特別喜歡玩水,一場再平常不過的嫩風稚雨,細波微浪,便能將我撂倒在床,發起高燒,昏沉得像一灘軟泥。西醫的藥片,赤腳醫生的針劑,在那物資匱乏的年代里,效力似乎也打了折扣。每每這時,祖母便會用手背輕輕貼貼我的額頭,那掌心與虎口布滿粗糲的老繭,觸感卻奇異地令人安心。她不說太多話,只是移動一雙小腳,轉身,從那個油光發亮的舊碗柜里,取出一個印著藍邊的小瓷碗,步履穩穩地走向我家西頭,老渡口宋代古石橋東側的肉鋪。
肉鋪的屠夫王伯伯,是個嗓門洪亮、臉膛紅潤,一身腱子肉的漢子,案板前總圍滿了人。祖母個子小,往往要等人群稍散,才走上前去。她從不直接喊“買肉”,只是站著,目光溫和地看著王屠夫忙活。王屠夫一見她,洪亮的嗓門便會不自覺地壓低幾分,擦擦手,喊一聲:“王家奶奶來噠!”
他們之間那份“特殊關系”,是老渡口小鎮人情網絡里最細密也最結實的一根線。祖母姓王,與屠夫王伯伯能攀上一點遠親,但這“關系”的深厚,絕非血緣那么單薄。王屠夫的妻子常年患病,膝下四個孩子像一窩嘰喳待哺的雛鳥,衣裳破了沒人縫,被褥臟了沒人洗。我祖母,便是那個悄無聲息的補綴者。多少個午后,我見過她在禾場里,就著明晃晃的日頭,漿洗明顯不屬于我家尺寸的粗布衣裳;多少個夜晚,油燈如豆,她戴著頂針,一針又一線地縫合著孩子們頑皮扯開的口子。她做這些,從不張揚,仿佛只是順手。
水鄉人講“回報”,不是錙銖必較的算計,而是心照不宣的流淌。所以,當祖母需要一點“瘦肉”時,王屠夫哪怕從自己中午留的菜里勻出幾片,從碩大豬骨頭的縫隙里仔細剔出幾條細嫩的里脊,或者,在給別家主顧切肉時,手法極快地“誤”切下一小塊最好的部位,也總要湊足那一小碗,用干荷葉仔細包了,遞到祖母手里。有時是幾枚硬幣,有時甚至沒有,只一句“先記著”,彼此點點頭,情義便在其中了。
那一小包肉,在祖母手里,是救命的仙草。回到家,她要用清水反復沖洗,仿佛要洗去一切可能的濁氣。然后,放在厚實的砧板上,不用刀鋒猛剁,而是用刀背,一下,一下,極有耐心地捶打。那聲音不脆,悶悶的,敦實的,像遙遠的鼓點,敲在童年的時光里。
瘦肉被捶成細膩的肉茸,幾乎看不出纖維,攤在碗底,像一團粉紅色的云。接著,注入燒得滾開卻已稍稍靜置過的清水,撒上一點點鹽、幾顆蔥花——算是最好的佐料。她往往抓起姜片又放下,祖母說,姜性烈,怕沖了肉的元氣。青花瓷碗上蓋一個盤子,放入飯甑里,借著煮飯的蒸汽,慢慢地“燉”。
那等待的過程,于患病中的我,是一種溫柔的酷刑。灶膛里的柴火嗶剝作響,飯香已然彌漫,而那一縷屬于瘦肉湯的、極其清幽的鮮香,卻像一條靈巧的魚,終于突破重圍,絲絲縷縷地鉆出來,飄進我的鼻腔。那不是濃油赤醬的霸道香氣,而是一種近乎虔誠的、屬于生命本原的味道。它慢慢驅散我鼻塞的滯重,喚醒昏沉的味蕾。
湯,終于端到床前。祖母先用手試試碗的溫度,才遞到我手里。碗是溫的,不燙。湯色是不可思議的清澈,淺淡的茶色,碗底沉著那團已呈淺白的肉茸。熱氣蒸騰上來,撲在臉上,溫潤而慰帖。
我小口啜飲,湯水滑過喉嚨,沒有半點油膩,只有一種純粹的、溫暖的、帶著淡淡咸鮮蔥香的暖流,一路蜿蜒而下,直抵五臟六腑,仿佛一股溫煦的內力,從內部將盤踞在我骨頭縫里的寒意一絲絲逼出。每喝一口,額上便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祖母就用她那塊柔軟的舊手帕,輕輕地、一遍遍地替我擦拭。
一碗瘦肉湯下肚,通體微微發汗,沉重的腦袋似乎清明了些,蜷縮的四肢也漸漸舒展開來。我常常就在這湯的暖意與祖母的擦拭中,沉沉睡去。夢里,沒有病痛,只有那被陽光曬暖的、安穩的碧蓮河的綠灘。
除了這“瘦肉湯”,祖母還有一個壓箱底的“秘方”,便是那把老舊的油布傘。鄉間迷信,孩子受了驚嚇,夜里啼哭不止,便說是“掉了魂”。祖母不信邪,但她信“法子”。她會選一個晴朗的午后,將我帶到屋后僻靜的碧蓮河埠頭。撐開那把大骨架的黃油布傘,傘面因年歲久遠,顏色深沉,散發著桐油與時光混合的氣味。她讓我站在傘下,自己則從懷里掏出火柴,“嚓”地一聲點燃。火苗并不直接燒傘,而是湊近傘骨與傘面的連接處,快速地晃過。微弱的火焰舔舐過桐油浸潤的布面,升騰起一股獨特的、略帶焦糊的煙霧。

1971年春節楊遠新全家七口與姑母家五口合影
祖母口中念念有詞,都是些古老的、我無法聽清的韻調,那聲音低緩、沉穩,像在安撫一個無形的生靈。然后,她舉著傘,牽著我,慢慢往家走,說這樣,便能將失散的“魂兒”引回來。那儀式本身是否有效,我無從考證,但祖母全神貫注的神情,那被火光映亮的、布滿皺紋卻異常安詳的臉,以及傘下那一方與世隔絕的、充滿庇護感的小小空間,卻比任何藥劑都更能讓我平靜。恐懼,似乎真的被那火焰與煙霧,以及祖母無邊的鎮定,驅散在了回家的路上。
艾蒿,則是夏日里的守護神。水邊多蚊蟲,我被叮咬后,皮膚紅腫,癢得鉆心。祖母便去田埂河邊,采來新鮮的艾草。洗凈,放在石臼里搗成深綠的、汁液豐富的草泥,敷在紅腫處。那清冽的、略帶苦味的草藥氣息,立刻壓倒了癢感,帶來一片沁涼的安寧。
夜晚,她會將曬干的艾草編成繩,點燃一端,放在屋角驅蚊。那艾草煙的味道,不像蚊香刺鼻,是一種更醇厚、更鄉土的芬芳,縈繞在夏夜的夢里,連夢境都變得清爽踏實。

1984年春,大弟楊遠明從部隊(新疆和田)回鄉探親,與祖父祖母、父親在老渡口家中合影
后來,我走出那個水汽氤氳的老渡口小鎮,穿上了一身筆挺的警服,走過風,穿過雨,蹈過火,踩過刀,令我記憶猶新的是我56歲那年,許多同齡人已開始享受含飴弄孫的閑適,或在空調房里躲避酷暑。而我,卻依然能在盛夏,在氣溫飆至三十九度而滾燙的長沙五一廣場,全副武裝,巡邏值守,為一場重要的兩岸論壇安保貢獻自己的力量。汗水浸透衣衫,陽光炙烤帽檐下的皮膚,但我的腳步是穩的,精神是貫注的。偶爾在短暫的休憩間隙,擰開水壺喝一口清水,那水流過喉嚨的感覺,會讓我驀然想起祖母的那碗湯。我的筋骨里,似乎還留存那湯水滋養出的、一種柔韌的力氣;我的血脈中,似乎還流淌那湯水所象征的、一種潔凈的信念。那不是大魚大肉堆砌出的虛胖,而是一種經得起摔打、耐得住寒暑的底子。
祖母早已故去多年,她沒留下什么值錢的物件,也沒說過什么深奧的道理。她一生困頓,所能給予的,不過是憑借她的善良與雙手,從貧瘠的生活里,一點,一點為我“賒”來、換來、求來的種種呵護。她像一位最樸素的煉丹師,所用的原料,無非是鄰里的情分、水鄉的草木、日復一日的勞作,以及那顆毫無保留的心。她將這些統統投入名為“歲月”的陶罐,用文火慢慢煎熬,最終提煉出的,是一味最簡單,也最復雜的秘方。
這秘方,無需書寫,我已用整個生命讀懂。它的名字,就叫愛。祖母的愛!
今天,乙已年冬月初三,祖母117歲誕辰日,她雖然遠在天堂,但她予我的愛不但從未減少,反而越來越濃烈。每每想她,念她,思她,我就被她的愛濃濃圍裹而不能自拔……
(文中照片均由作者提供)
2025年12月22日于長沙麓谷

作者楊遠新
【作者簡介】:
楊遠新,漢族,湖南漢壽人,1990年畢業于武漢大學作家班,1995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曾任《小溪流》編輯,《當代警察》副總編,湖南省公安廳一級高級警長、三級警監,國家一級作家。著有長篇小說《春柳湖》(全四部)《百變神探》《紅顏貪官》《險走洞庭湖》及《楊遠新文集》(18卷)等各類文學作品1800萬字。曾獲中國首屆少兒報刊獎、第三屆全國優秀少年兒童讀物評獎二等獎、4次獲得公安部金盾文學獎、湖南省首屆文藝創作獎和首屆兒童文學獎。《春柳湖》(全四部)入圍第11屆茅盾文學獎。散文《我的祖母》入選大學教材。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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