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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一棵樹對望

      [一]桂樹·二爹
  老家,是在三面環(huán)山、一面背水的山村,那里風景氣候怡人,民風質樸,生活安寧。
  我家的房子,在山村的最前端,對面,有一方清澈的池塘,池塘邊有一口石頭砌成的老井,井水很淺,清澈見底,口感甘甜。老井的不遠處,有一棵壯碩的桂花樹,其枝干繁茂,形狀如蘑菇,具有很高的觀賞價值。有一年,有個人欲出8萬元買走那棵桂花樹,桂花樹的主人沒答應。桂花樹的主人,是一位孤寡老人,也是一個殘疾人,我管他叫二爹。
  桂花樹,是二爹的母親栽下的,已經有了近百年的歷史。
  小時候,我最喜歡做的游戲,是和小伙伴們一起,在一枝伸展出來的桂花枝干上系一根麻繩,拴上搓衣板蕩秋千。二爹十分心疼那棵桂花樹,每次看見我們因為蕩秋千,將桂花樹弄得顫顫抖動時,定會拖著他那殘疾的右腿,杵著拐杖,從屋子里緩緩走出來,站在門前,用無可奈何但也慈祥的口吻說:“我的小祖宗們,別蕩了,下來我給你們糖吃。”
  他身后木門上的那一對鐵環(huán),因為撫摸得久了,散著溫潤的光。
  于是,一窩蜂地,所有的人朝著他擁過來。
  再后來,我開始進入學堂,也開始漸漸懂得事理,當我知曉了有關二爹的那些事,開始心疼殘疾且孤獨的二爹,開始心疼那棵陪了二爹一輩子的桂花樹,于是,再也沒有在桂花樹上蕩過秋千。
  二爹早年是新四軍戰(zhàn)士,后來又參加過抗美援朝,他的右腿就是在戰(zhàn)爭中中彈,之后壞死,萎縮,永遠地失去了行走的能力。我見過二爹的那條腿,黝黑、細小,像一根枯萎的干柴。
  二爹一生未娶。聽說,他也曾經深深地愛過一個同村的女子,原本準備戰(zhàn)爭結束就回家迎娶她過門,怎料世事無常,身在戰(zhàn)場的二爹還未歸家,女子就已患病離世。他們說,二爹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一句話沒說,在桂花樹下,一站就是好幾個時辰。我知道,他和她小時候,一定常常在樹下玩耍。桂花樹的根,如同他們之間的愛情,深深地扎在泥土里,日漸繁茂,日漸濃郁。
  我不再蕩秋千,但是卻常常往桂花樹那里跑。我希望某一天,坐在桂花樹下面的二爹,能夠將他的那些故事,靜靜地說給我聽。
  那是桂花開放的時節(jié)。某一日黃昏,我放學歸來,看到二爹坐在桂花樹下的石凳上,望著頭頂?shù)墓鸹涑錾瘛D茄凵窭锩鏉M是深情,滿是對往事的懷戀,滿是歷經紅塵滄桑之后的坦然。有風掠過,星星點點的桂花雨點般落下來,落在二爹花白的頭發(fā)上,落在他褐色的大襟褂上,看得小小年紀的我,感觸頗深。
  我走近二爹,將書包放下,一句話也沒說,小心地撿拾那些剛剛落下的黃色桂花,包裹在粉色的手絹里。桂花的香氣在周遭的空氣里彌散,讓人有置身花海的幻念。
  二爹將目光轉移到我身上,看著我撿拾桂花好一會,驀然,他幽幽地說:“當年,我們也曾像你這樣。”他的話,像是說給我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更像是說給桂花樹聽。
  我對他的話,雖似懂非懂,但卻記憶尤深,深到只要一想起二爹,就會想起他當時的眼神、當時的語調,以及當時滿地的落花。
  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二爹口中的“我們”,是指他自己,和他的那個她。
  二爹去世的時候,恰巧也是桂花盛開的秋日,我已經離開了小村。聽說,二爹死得很安樂,沒有受病痛的折磨,如往日一樣睡下,之后,就那么靜靜地去了。二爹在老年認過一個干兒子,此人是個仁義善良之人,二爹的后事都是他一手操辦的。二爹的墳墓,在小村對面的山上,墳前,栽有兩棵桂花樹。
  前段日子,我和父親一起回小村看望老房子,更多的,是想重溫、延續(xù)某種情感。
  老井還在,井水依舊清澈,只是沒有了人從里面提水;二爹的老房子也還在,只是木門上那對鐵環(huán),已經被歲月侵蝕,有了斑駁的銹色。
  桂花樹還在,桂花樹下的石凳也還在。
  我蹲下身子,撿拾那些已經風干變黑了的桂花,依舊有淡雅的清香,彌散在空氣里。空氣里,仿若還有二爹那靜幽幽的聲音:當年,我們也曾像你這樣……
   
      [二]刺槐·海子
  刺槐,在家鄉(xiāng),常常作為行道樹,種植在道路兩邊。槐花盛開的季節(jié),一串串潔白玲瓏的花朵,在蔥蘢碧綠的葉叢里,舞動著美麗的身姿,散發(fā)出沁入心脾的清香,給路人帶去了美的享受與美的感知。
  讀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我年齡比別人小,個頭也比其他人矮,可有個男同學,比我還要矮。他是個殘疾人,因為嬰孩時的一次意外,他的脊柱受損,永遠地彎了下去,腦袋幾乎都要挨著了膝蓋,行走時吃力地微微昂著頭。
        曾有過一段時間,老師安排我和他坐在了一起,在第二組的第一排。他長得很俊,眼睛不僅大,還格外有神,然而那眼神里面似乎又隱藏著一些東西,在某一瞬間突然外泄,讓你不敢再直視他的眼睛。因為他的名字里有個“海”字,于是我們都叫他海子,然而,這樣叫的機會并不多。他很安靜,或許因為自身原因,他有些自卑,很少與別人交流,總是默默的。除了上學、放學、上廁所、值日,他基本都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書或者寫字。
        海子的成績很好,數(shù)學考試他總是能考100分。他還很愛干凈,特別他的那雙白球鞋,你永遠看不到上面有泥土或是污垢。
  只是同桌半載,我們之間很少說話。
  記憶最深的是有一次模擬考試,我竟然找不到自己的鉛筆。海子見了,將自己正在用的那根鉛筆給了我,然后拿出一根不到5厘米的鉛筆頭,用一個廢棄的圓珠筆殼套住,開始答題。那一瞬,年紀小小的我驀地就想到一個詞——“友情”。
  海子的家就在學校的附近,三兩分鐘的路程。他的家門口,有一條蜿蜒的小溪靜靜流淌,還有很多刺槐樹,錯落有致地生長在溪的一邊。
  從學校到我家,從我家到學校,都得經過海子的家門口,經過那條小溪,經過那些槐樹。于是,我總能看見海子在溪邊刷洗自己的白球鞋,腿半屈著,感覺很吃力的樣子。蔥籠的槐樹枝葉在他的身邊擺動,與風清唱著的,是一首歡樂的歌謠,我不知道海子有沒有聽到。
  讀三年級的時候,那是個刺槐花盛開的日子。有天中午,我經過海子的家門口去往學校,看見了溪邊那綻放得正好的槐樹花,心生無限喜悅。于是,站在溪邊的石塊上,去摘那一串串潔白的花,一不小心,一個趔趄,趴倒在了溪水里,邊緣的溪水不深,但是浸濕弄臟了我的外衣。
  我有些慌亂,回家取衣服,肯定會遲到的,于是就傻站在那里,四周張望,手足無措。
  海子從他的家里出來,準備上學去。看到了我的樣子,他放下書包,說了句:“你等一會。”等他再從家里出來的時候,手中多了一件外套,鵝黃色的。他遞給我,說:“我妹的,你先穿上。”
  我的眼淚差點掉下來。
  在那不久以后,有幾天,海子一直沒來上學,我從他的家門前走過,一直沒看到他在溪邊刷鞋的身影,他家的大門也一直緊鎖。
  班主任對我們說,海子病了,而且不輕,全校準備捐款。全班人都驚呆了,竊竊私語著,而我,更是流下了無聲的眼淚。全校捐款之后,海子的父母帶著他四處奔波求醫(yī)。
  后來,我再也沒見過海子,直到他離世我也沒見過他。
  槐花盛開的季節(jié),漫步在縷縷清香的槐樹邊,望著那些潔白玲瓏的花朵,在碧綠的葉片中搖曳生姿,那是純凈且自然的美麗,無與倫比。
  注視著槐花久了,眼中的焦點開始慢慢暈散,仿若看見那矮小但俊秀的海子,站在槐樹下,微微昂著頭,拿著鵝黃的外套,站在我的對面,輕聲地說:我妹的,你先穿上……
   
   [三]樟樹·劉伯
  樟樹,是我比較喜歡的一種樹木,它生命力強,四季常青,更有足夠的抵抗力,拒絕病蟲害。
  樟樹在百媚千紅的春天褪換衣裝,碧翠的新葉已然繁茂了枝頭,那些墨綠泛著橙黃的舊葉才開始飄零,所以,樟樹永遠都不會將蕭索的形姿展露于人。于是,更多時候,它是作為景觀樹,植在道路的兩旁,或是公園的水岸邊。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在晚餐之后的閑暇時光,我喜歡在附近公園的一條林蔭道里漫步。那是一條在不算太寬闊的鵝卵石路,兩遍植滿了蔥郁的樟樹,樹的直徑大約都有30公分左右,每一棵樟樹的枝干上,都掛著4根彩色的燈管,黃昏時分彩燈就會亮起,色彩斑斕地緩緩閃動,映照著樟樹姿影婆娑,分外妖嬈。
  夜色下,我努力地呼吸屬于樟樹的氣息,被那樣夢幻但真實的風景包裹著,身心皆得到了極度放松,一些紛擾煩憂如塵埃落定,一顆心,便也融化了,繼而升騰。
  望著那些在燈影里與風翩翩起舞的樟樹葉,遵循著記憶的紋理,回望那些流年中已逝的日子,那些有關樟樹的記憶,緩緩地漫過心頭,浸潤了時光。
  剛結婚的時候,為了他上班方便,我們在銀行的宿舍樓里居住,房子是兩居室,在二樓,門朝東,窗朝南。
  我整日閑在家里,他整日很忙,新的生活讓我有些不太適應。大部分時間我都是看書、看電影、聽音樂,或者搬把椅子坐在寬敞的陽臺上,打理我的那些花花草草,或是什么都不做,只怔怔地看一棵香樟樹,日子過得無風無浪,平淡如水。
  宿舍樓的院子里栽有一排香樟樹,挺拔蒼翠,不經修剪,枝干自由生長,伸展到了我的陽臺邊。站在陽臺,伸手便能摘到樟樹葉。
  雖不是大家閨秀,但父母親卻很溺愛我們,導致成立了自己的小家庭后,我卻不太會做飯。單位有個食堂,燒飯的是一個老伯,他給我的第一感覺是親和,因為他的臉上永遠都掛著和善的笑容,我們叫他劉伯。
  平日在陽臺的我,透過香樟葉之間的縫隙,總能看見劉伯瘦弱的身影,在食堂四周來回穿梭,掃地、擇菜、洗菜,偶爾他還會清唱幾句黃梅戲。
  我開始在食堂吃飯,因為他做的飯菜有父親的味道。
  每次臨近開飯的時候,他都會站在大院子里,用響亮的聲音喊:“吃飯咯!”
  然后,單位里一些單身的人,就會從各個樓層的各個房間,紛紛去往食堂。有時候,磨磨蹭蹭的我,總會去得遲了些,其他的同事都已經吃好離去。劉伯總會為我單獨留一份飯菜,放在蒸鍋里,這讓我異常感動。
  和劉伯熟悉了一些,食堂便也成了我常常光顧的地方,偶爾閑來無事,就會去找劉伯聊天,聽他唱黃梅戲,或是和他一起去市場買菜。買菜的時候,劉伯總會習慣性地問我,今天想吃什么。我若說了,那天他一定會買那樣菜。劉伯更會細心地教我怎樣做飯,怎樣炒色香味俱全的菜。他說,一個女孩子家,總得學會做飯的。
  夏天的時候,劉伯的腿上生了一些瘡,很癢,外用內服的藥品用了很多,一直不見好轉。我說,采些樟樹葉,用清水熬出葉汁,用來浸泡擦洗,堅持一月,必定有效。這是父親當年用過的方法,實踐證明,確實有效。劉伯說,對呀,樟樹葉本就有殺菌,治疥癬的功能,我怎么沒有想起來。
  后來,那個夏天的傍晚,我常常站在陽臺邊,拿個小竹籃,摘一片一片綠翠的樹葉。偶爾,有葉片從我的指尖滑落,繼而緩緩地在空中蹁躚、旋轉,最后落在院子里的水泥地上。
  在廚房忙活晚餐的劉伯,偶爾探出腦袋,看看我,或是走到樹下,撿起那些從我手中不小心滑落的樹葉,然后仰著頭,對著二樓的我,關切地說:“丫頭,小心一點。”
  我只是望著他輕輕地笑。
  那些樟樹,能夠在陽臺摘到的葉子,都被我摘光了,劉伯腿上的瘡已經逐漸好轉。
  再后來,夫君被調動,我離開那個我住了一年的地方,離開了那些香樟樹,也離開了劉伯。
  我們走的頭天晚上,單位的人為我們送行,劉伯為那餐飯忙活了一天,我和夫君都很感動,臨走夫君送給劉伯一個紫砂壺。
  劉伯說,記得常回來看看。
  我說,會的,這里也是家。
  之后,為了生活忙碌的我,只是回到那個曾經的家去取一些用品時,見過劉伯一次。那天中午,我留在了食堂吃了一餐午飯,劉伯還記得我喜歡吃的菜肴。
  多年之后,劉伯去世,因為肝癌。這個消息是先生告訴我的,那個時候的我,遠在異地,我只能在夜晚的時候,朝著家鄉(xiāng)的方向,憑欄,呆呆地望著。
  再去曾經的家,站在二樓的陽臺,看那些更加高大蔥郁的香樟樹,在陽臺邊隨風起舞。景依舊,人卻不安在,心中不免劃過一絲痛來。摘一片樟樹葉,松手,看著它蹁躚,旋轉,安靜地落下。
  迷蒙之中,仿若聽到劉伯在關切地說:丫頭,小心一點……
   
  那些漸行漸遠的舊時光,雖如流水般緩緩遠去,但是那些因為經歷過而銘記的往事,因為被某些人而充盈的記憶,分明以最溫暖的姿態(tài)沉淀于我們內心的河床。
  樹會因為季節(jié)而輪轉枯榮,人會因為光陰流轉而生老病死,這是流年里無可改變的事實。然而,我始終堅信,有些人離開了,會以另外一種姿態(tài)存在。一如那些樹木,花謝了,葉凋了,根還在。
  日復一日的光陰慢慢疊加,因為經歷得多了,有些人,有些事總會被我們逐漸遺忘。惟剩下那些最深層,最溫軟的記憶,似一朵朵香馥永久的花,如一棵棵挺拔蔥郁的樹,開放、佇立在漫漫人生路上,伴隨著我們,一直走向年華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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