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花園在空中奔跑（劉萍/文）
 
1
靜悄悄的院子籠罩在星輝之中。高矮錯落的路燈不知疲倦地亮著。池塘邊的垂柳輕輕搖曳，幾棵開花的樹不見綠葉。栓馬樁像一群遠古的士兵詭異地站立。一些死去的人，一些不朽的靈魂，被鐫刻成雕像，散落在園中各處，我已向他們致敬。園西，幾棟大樓正在施工。更遠處，園子之外，高聳的樓宇和平直的街道透射出微光，像黑暗之河流動的燈塔。此時，已過凌晨2點，整個世界安靜下來。時間不會停止流逝。時間不會因為世界變得安靜而停止流逝。我站在窗前，凝視窗外的一切。在一個陌生之地，遇見一群陌生的人，于我而言，意味著什么不同嗎？我似乎還沒來得及對此做出反應，又似乎平靜得不需要做出任何反應。
 
2
一個失眠者的夜晚。一個失眠者倍加珍惜的夜晚。這樣的一個夜晚如此平靜。這樣的一個夜晚，無關任何人和任何事。無關體內的生物鐘，它并沒有發生錯位。無關一杯茶或一杯咖啡。無關遺傳學。無關遠方的親人和孩子，無關那難以抑制的思念，盡管它如此刺骨。無關春天的花香和黑暗中的鳥鳴……只是這樣，一個失眠的夜晚，一個失眠者的靈魂需要喂養。它像一片葉芽，在黑暗中生長萌發。一個失眠的夜晚，不過是無數夜晚中的一個，和其他夜晚沒有本質上的不同。它體現了存在的合理性，但它很奇怪。一個失眠者和其失眠的夜晚，幾乎相依為命。只是這樣，只能這樣，這樣很好，這樣的確非常合理。
 
3
我知道我是醒著的。但我不知道，我的醒，是清醒的醒，還是糊涂的醒？我感到，我無法從這醒中醒來。因此，這醒更像是另一種沉睡。很多時候，清醒并不令我感到清醒，糊涂并不令我感到糊涂，熟悉并不令我感到熟悉，陌生并不令我感到陌生。所以，這里的一切，陌生的人，陌生的環境，其實并沒有多么陌生。也許等到有一天，所有的一切，變得熟悉起來，我才會感到陌生。我是醒著的。我知道我是醒著的。因為，在黑暗中，我一直睜著眼睛。我甚至產生了幻覺。雪白的墻壁在房子里挪動。天花板越來越低，如同濃重的云彩一樣越來越低。我甚至有了些恐懼。連續幾天，霧霾，像四面楚歌，像一場盛大空虛的愛情，像一座廢棄的城堡，里面住滿傷心的詞語。帝都，我不是你的子民。每呼吸一下，我都感到疼痛。我們的呼吸變得越來越糟。未來的某天，我們到何處購買可供呼吸的空氣。
 
4
我沒有佯裝平靜，我只是選擇平靜。在一個陌生之地，遇見一群陌生的人，于我而言，并沒有巨大的不同。真實的情況是這樣，我來到這里，一次出離，一次遠足，如此而已。我從來不喜歡以夸張的態度對待生活中出現的人和事，以及命運在某些時候呈現的荒謬。真正的美好總是令人心碎。當它降臨，我心里歡呼，卻只是露出微笑。當它離去，縱使萬般不舍，也只能靜默如石。平靜地歡喜，平靜地悲傷，力爭不因自己的喜怒打擾到他人。一直以來，這是我習慣的方式。然而，常常，還是會有這樣的時刻，虛妄的念頭伴隨著致命的虛無感。忘了是從哪一天起，我開始在每晚入睡前念心經安撫自己的靈魂。它成為我的功課，一件極其尋常自然的事情。我念經，在所有失眠和不失眠的夜晚，它加劇了我的平靜，也加劇了我的疼痛。
 
5
春天里，花開得多么美！人人都愛花，來這院子的每個人都在觀賞它。白天，我仔細觀察并記下院子里植物的種類，玉蘭、梅花、海棠、李樹、松樹、楊樹、梧桐，還有幾棵叫不出名字的樹。梅花的品種最多，居然有十種，美人、燕杏、玫瑰粉、早紅霞、豐厚、淡豐厚、江南臺閣、人面桃花、腹瓣跳枝，以及垂梅花。玉蘭的種類次之，也有三種，白玉蘭、粉玉蘭、早花玉蘭。每一種花的樣貌和色澤都不一樣，每一種花都像少女那般可愛。擅長描寫自然的李萬華，她對事物的觀察更為細致。我們在園中散步，邊走，她邊說，流蘇，你看，這邊的這棵梅花，形狀像小桃子，那邊的那棵梅花，形狀像瓜皮，仔細看這棵梅花，它的的花瓣是白色的，但每一朵花瓣隱現的莖卻是粉紅色的。我們走到院子后面，觀看那棵不被人注意的玉蘭樹，它有著純白的花瓣和淡綠色的花托，那種搭配實在清雅之極。我們給予它由衷的贊美。我們說著這些，不僅僅為了寒喧，這樣我才感到愉悅。而此刻，燈光打在樹梢上，樹梢閃著光亮，樹身隱匿在黑暗中。這多像一座花園在空中奔跑!花兒們在奔跑。美，在奔跑。它們呈現，此起彼伏。春天如此寬厚。春天獻出她的女兒，她的女兒們即將死去!但是，親愛的，你看，你快看，一座在空中奔跑的花園，它有多么美!
 
2014-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