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城是精神的》(外一篇)
安琪
我一直不把顧城當作一個正常人看待,也就是,在我心中,他一直就是潛在的精神病人。顧城是個非人,他有時是神,有時是魔。當他寫作詩篇,當他演講,他是神,當他揮起斧子砍殺謝燁時,他是魔。歷史上那些天才性的人物其實都是非人,只是我們的社會倫理不在官面上承認這種等同唯心主義的斷語。人類社會有很多科學解釋不了的東西,如果我們一味迷信科學,是不是也是另一種形式的唯心主義?顧城的存在代表了這一類人的共性,譬如梵高、譬如蘭波、譬如海子。他們性格極端而強烈,在藝術創作上能量巨大,這類人往往能自創新的藝術形式,使之成為后人學習、膜拜的源頭。他們既是非人,他們的作品自然與當時常人所能創作出的不同,套用武俠小說人物來比喻,他們天生就是來開辟嶄新門派的,跟武俠人物不同的是,他們是不自覺的,他們只負責開辟,不負責收徒,當后人被吸引過來朝拜他們之時,往往是他們不在塵世之日。
這類人物在塵世的命運往往是悲慘的,不如意的。他們不可能像塵世中人一樣生活,這是他們非人本質注定的。相比于其他非人,顧城的幸運在于他遇到了謝燁。在那趟命中注定的列車上,顧城和謝燁相遇了。按他們的書信所言,顧城是因為沒帶鑰匙,風把門撞上而把他擋在門外,致使他憤而離開上海。就在那趟開往北京的列車上,他和謝燁的座椅鄰近,他一下子看到了“亮得耀眼”并且善良的謝燁,當時謝燁的座位被別人占坐,她沒有吱聲而是默默地站著,就站在顧城身邊。列車到終點站后,顧城塞給謝燁他在北京的地址,而謝燁也真的找上去了,這就開始了兩人宿命般的愛情和死亡。
按資料所述,謝燁的父母是堅決反對謝燁和顧城結合的。他們以常人的嗅覺嗅出了顧城身上不正常的氣息,事實證明,他們的嗅覺是對的。但是他們沒法阻止天才巨大的吸附萬物的能量對他們女兒的吸附力,更何況,謝燁本身也是一個非比尋常的女子,從她和顧城通信來看,兩者在對世界的感覺和表達世界的語言能力上幾乎不相上下,這也構成了他們之間可以互相對話的前提。現在我們所能讀到的謝燁的東西不多,僅從偶爾披露的謝燁詩作上,寫作向度與顧城大體一致,有一種說法是,顧城的詩作經常由謝燁整理,顧城對她的影響應該存在的。無論如何必須承認,謝燁非同一般女子的特質,正是這特質,使她辨認出了顧城天才的一面,也正是對天才的迷戀和愛護,使謝燁自覺承擔起照顧顧城料理顧城生命的角色,與其說謝燁是顧城的妻子,不如說,她更像是顧城的母親。只有母親,才會這般毫無保留毫無原則毫無怨言地一再縱容顧城身上天才的怪癖和天才之外的劣習。
我們都知道,顧城是個毫無生活能力的人,他面對世俗的一面完全得倚靠謝燁的打理,很難想象顧城這樣一個語言不通的人在國外如何存活,如果沒有謝燁的話。當顧城決定接英兒過來以滿足他皇帝般一夫多妻的男人普遍具有的小心思時,謝燁在支持并親自承辦英兒出國的種種手續的過程中,內心也已暗藏著移交顧城給英兒的小心思,隨著資料的陸續披露,謝燁也有了自己的男友,這導致了顧城對她的砍殺。謝燁有男友可以理解,憑什么你顧城可以一夫多妻,謝燁就不能另尋所愛去過尋常生活。我感覺謝燁侍奉顧城這個不近情理的天才也累了,也想過回自己的正常生活,當她發現有了可以接替自己的英兒,她暗自高興,這是謝燁的善良,但英兒終究不是謝燁,她只是一個平常的想享受世俗之樂的女人,她不可能為顧城犧牲。謝燁的悲劇就此發生。謝燁最大的悲劇還在于她對天才的殺傷力沒有防范,她只看見了天才的魅力。在討論顧城文本、贊美顧城文本強大的續讀生命力的同時,作為一個女性作家,我想說的是,我們不能忘了他背后這個被砍殺的女性——謝燁。如果沒有顧城,謝燁也會是一個優秀的詩人。但現在,她的身份只是顧城的妻子,并且因為被砍殺而成為忌諱,有被避而不談的可能。
朦朧詩這個誤打誤撞的概念當年已被認為不適合朦朧詩諸君,北島、舒婷,何朦朧之有?就是當年的顧城,他的詩也不朦朧。無論《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還是《生命隨想曲》,哪怕《遠和近》,其寓意十分明顯,算不得朦朧。吊詭的是,隨著時間的發展,顧城一支獨秀一意孤行往朦朧詩方向走了,尤其到激流島后他的一系列詩作和畫作,其中對潛意識的挖掘所付諸的文本呈現,真是再朦朧不過,需讀者費勁求解。我于是想,一個概念一經誕生就具有它的生命力,它會尋找適合它的原型來匹配,顧城莫非就是朦朧詩所選定的這一個?細究起來,所謂的朦朧,其實就是現代派的另一種表述,相對于直白的說出,朦朧就是不直白,1980年代末,現代派很流行,它改變了國人單一的直線思維方式,而呈現出一種多義和歧義,符合人類內心復雜多變的結構模式和社會生活本身所具有的不確定性。顧城的詩在后期除了復雜,還有如前所述非人的超常發揮,其朦朧特征更具顯著。這是顧城詩歌相比于其他朦朧諸君更具闡釋空間的原因。我們所熟知的經典《百年孤獨》《追憶似水年華》《尤利西斯》,都因為宛如天書而引發后人持續的追蹤閱讀熱情。這是經典的特性之一,它必須具有無限解讀而百讀不得其解的魅力。
對顧城詩文,我承認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迷戀者,家中買了已出版的顧城所有文集、選集。每一次閱讀,我的心總是被不同文字引發的不同感受揪緊,有時是神性的安寧——你們真好/像夜深深的花束/一點也看不見后邊的樹枝。相信每一個讀到此句的人都會有屏住呼吸的驚嘆,用花束來比喻美好和神秘讀者可以想象得到,想象不到的是顧城把它推向極致,完全摒除了堅硬粗糙的樹枝所帶來的不美好不神秘,這種純粹完全是一個唯美到極點并且不容有任何雜質存在的偏執狂才能有的感受。人們通常見到的是夜晚的花束,顧城卻注意到花束后面看不見的樹枝,他的觀察力和傳遞觀察的能力可謂卓絕,因為這首詩,“夜晚的花束沒有樹枝”不知不覺中進入大家的意識層面,成為一種常識。這,就是天才指認事物的獨特方式。我昨晚在路上看到車窗外遠處高樓閃爍的燈光,一下子就冒出顧城的這句詩,因為我同樣看不到燈光依附的鋼筋水泥的高樓,但這“看不到”是顧城所啟發的。
除了詩,我還記得前段時間我買了《顧城哲思錄》連讀三遍的情景,在閱讀此書的那段時間,我心十分安寧,這是其一,除了安寧,哲思錄中對宇宙、人生無處不在的警言妙語,電光火石般時時擊中我,所謂的醍醐灌頂大概如此。顧城切入事物的角度一個詞可以概括——不俗。如此不俗,自然讓我等俗人自慚。對顧城而言,生活種種仿佛不存在,不要說名利,就連生活必須的吃喝拉撒,他也可以視同無物,至少在他的觀念世界和文本世界里,沒有給世俗一席之地。這是多么具有誘惑力的世界啊,一個完全排除了物質世界而只剩精神世界的世界!
不錯,顧城是精神的,自絕于這個俗世世界的,對顧城這個純然精神的世界,俗人如我,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顧城要是不殺謝燁該有多好,哪怕自殺我也能接受,但,他終究舉起斧子使自己成為殺人犯,也使每一個熱愛顧城文本的讀者在熱愛之中又夾雜著一份羞愧。
2013年9月25日。
《百年中國新詩需要海子這個形象》
——在秦皇島第三屆海子詩歌藝術節高端論壇的發言
今年論壇的主題是海子,我就從海子說起。我以為海子的存在證明了我一直堅持的“藝術是唯心的”這個觀點,也就是,藝術更多地呈現出它的精神或意識的層面,它的神秘、它的宿命、它的偶然與必然。時至今日,海子在中國當代新詩史上的位置和影響力已經超乎任何人之上。我在來秦皇島的當日所發的微信中說到海子存在的無人能出其右,迄今我知道已有兩個地方為海子舉辦詩歌節,一個是秦皇島,因為海子選擇了山海關龍家營地段的鐵軌作為他生命的終結處,當地詩人在每年的三月份自發組織紀念海子活動,十年后的2012年3月,地方政府開始牽頭舉辦海子詩歌節,每年一屆,今年是第三屆。秦皇島是我所知道的第一個為海子舉辦詩歌節的城市,從這個意義上說,秦皇島沒有辜負海子的選擇。2012年7月,德令哈地方政府也創辦了首屆海子青年藝術節,兩年一屆。德令哈與海子的關系緣于海子短詩《日記》。中國詩人自古就有為山川河流立傳的傳統,一個地方因為詩人詩作而名世的現象屢見不鮮,但那大多數發生在古代詩人身上,新詩史上以自己的詩篇讓一個不為人知的小地方廣為人知的目下只有一個海子,一句“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頓時讓德令哈這個西部邊陲小城大放異彩,小城因此也以詩歌節的形式回饋海子。德令哈建有海子詩歌紀念館,據悉,秦皇島市政府也有意籌建海子主題公園。以上是我知道的與海子有關的詩歌節,也許還有其他地方也有海子詩歌節只是我不知道,但僅此兩處,海子的影響力就已經超越新詩史上任何一個詩人。
每到三月紀念海子熱潮,我的腦中總是浮現出西川在他編選的《海子詩全編》序言《懷念》一文中的第一句話“詩人海子的死將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神話之一”,那篇文章寫于1990年2月,距離海子辭世不到一年,海子熱尚未形成。其后的事實證明了西川此言的準確,從這個角度來說,西川真可謂預言大師。雖然海子熱以令一部分人目瞪口呆的趨勢在升溫,但細究起來,海子熱的形成有它歷史選擇的必然,也就是說,中國當代新詩已經到了需要有一個經典形象來為自己代言的時候了,這個形象在1989年3月26日得到了確認,海子以自己決絕的自毀成為中國當代新詩選中的這一個。
我們要問,為什么偏偏是海子而不是任何其他自殺的詩人?我首先想到的是命運,中國新詩的命運,它發端于北京大學,由一個名叫胡適的安徽人發起,而海子,眾所周知,也符合這兩個元素,安徽人,北京大學畢業。海子的被選中與這兩個元素的契合有關系。這是我所說的藝術的神秘論和宿命論。當然,海子的被選中更與他自身的創作有關系。當海子以臥軌的方式選擇死亡時,他無疑制造了一個突發的悲劇事件,讀者總是對悲劇的突發的一切感興趣,這與人的心理訴求有關,因為感興趣,讀者就萌生了閱讀海子詩作的念頭,幸運的是,海子有兩個可托生死的知音,駱一禾和西川,他們承擔了編輯海子全集的工作,在駱一禾突然故去之后,西川繼續編輯完成,提供給世人閱讀海子文本的可能。這個環節非常重要,倘無《海子詩全編》,則零星的見諸刊物極少的海子,是無法成就他大詩人的形象的。必須說,海子是天才,當秦磚一樣厚重的“詩全編”呈現在讀者面前時,那些光芒萬丈的抒情短詩,那些至今尚無法獲得透徹解讀的長詩,真真切切托舉出了一個令讀者口服心服的海子。說到海子,回避不了一個話題,如果海子不自殺,他會有今天嗎?答案是,沒有,如果海子不自殺,他會跟今天眾多優秀詩人一樣,生活著,書寫著,跟我們在同一間禮堂開會著。我這么說的理由是,我們總是對活著的大師視而不見,對健在的偉大詩人視而不見,我曾經在一些場合和詩人們交流,凡舉到我認為的當下偉大詩人,總是會引來不同意見。再舉一個例子,大家都知道西川有一首名詩《在哈爾蓋仰望星空》,一下子讓哈爾蓋成為詩人都知道的一個地方。但哈爾蓋所在地會舉辦西川詩歌節嗎?恐怕在西川有生之年是不可能的。海子自殺了,依照中國人以死為大的傳統,他的作品馬上得到廣泛閱讀,人們對他的評價也不吝嗇。當然最重要的是,海子的作品經得起閱讀。那么多自殺的詩人死了也就死了,就是因為他們的作品經不起閱讀,大家因為他的死關注他的作品,結果發現,不果如此,也就丟開了事。但海子不一樣。
海子的作品有什么特色呢?很多理論文章都寫過,我個人的觀點如下,一是,海子不是中文系畢業,他是政法系畢業,他的閱讀因此獨立于眾人,大家都注意到海子閱讀取向主要是上古,古埃及,古希臘,古印度,等等。在海子讀書的八十年代,國門開放,中文系學生大都在吞食著西方哲學、西方現當代名著,海子閱讀的譜系明顯與眾不同,這應該也是他寫作個性形成的原因。第二個是海子天才的感悟和語言能力,他是個原創性很強的詩人,在語言使用上總是有一種蠻橫的粘合力和獨屬于自己的遣詞造句能力,像大家耳熟能詳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本來是平常的兩個詞,這兩個詞本來并不發生關系,但海子把他們組合在一起了,它們一下子就營造出一種溫暖美好的效果,房地產商甚至把它們拿去當廣告語,但如果你在海邊住過,你會發現,在海邊居住并不舒服,晚上的時候,大海潮涌就像千軍萬馬齊刷刷的操練,你根本睡不著。這些,地產商和客戶不會去想,因為這兩個詞被海子這么一組合,提供給讀者的心理感覺確實是很美好的。海子有一句詩“漆黑的夜里有一種笑聲笑斷我墳墓的木板”,笑聲笑斷木板,生活中誰遇到過?沒有。但海子這么一寫,你一下子就接受,你會想到鬼怪片,在鬼怪片,一切皆有可能。海子就是有這種強大的不容分說的語言創造力,他可以把既定的兩個不相干的詞組成一個句子,也可以完全憑自己的語法發明出新的句子并施了迷藥一樣讓讀者接受。這就是天才的強迫力!
海子在25歲自殺,留下了他青春的形象。而詩歌,歷來就與青春息息相關。我們都愛說詩歌是青春的事業,雖然不一定正確,但反映了人們對詩歌與青春關系的思考。其實,青春不一定指的就是年齡,它也可以是一種心態。每個人從心態上都希望自己是青春的,哪怕他垂垂老矣,他也對青春回想不已。海子的青春辭世保證了他的純粹和純潔,也因此,他的青春永垂不朽!
任何一種藝術門類都有自己神話般的人物,百年中國新詩需要海子這個代言,他的詩作經得起閱讀,他的人幾無瑕疵。社會對海子的關注歸根結底會來到詩歌文本,社會對海子的關注歸根結底會來到除了海子以外的其他詩人和其他詩作,我們有幸和海子生活在同一時代。
2014-03-30,秦皇島,燕山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