懲罰
2014-08-28 17:32:53
作者:楚雨
懲罰(楚雨/文)
他握著酒杯的手有點酸痛。用酒來澆灌自己,或者稱慢性自殺。某個時刻,他感覺自己就像鑲嵌在畫框里掛墻上的那幅畫,靜止。現在看來似乎什么都不能穿透他,連帶她離開前,打在他臉上的那句耳光,也被時間慢慢抹去。關于她,讓他永遠背著負罪感。他甚至努力使自己不再去想她。如果現在他突然死去呢,誰會是第一個發現他的人,她或者他,他們會不會發出恐懼的尖叫,吐出嘴巴的第一句話語會是什么?或者是同情地搖頭。他的那些親戚朋友呢,他有多久沒有同他們往來,事實上他是他們已經遺忘的人,死亡也許會讓他們叨念他一陣子,甚至他的文友也會寫幾篇像樣的文章來追憶或者悼念。這一刻他感到窗外隱約的月也是一片廣漠。
他突然明白了,他還愛窗外冰冷的月光。但月光看著他和看別人是一樣的神情。不亢不卑,它看到的風景比自己多,所以見怪不怪,似乎永遠是那一副不痛不癢的神情。空曠,是的,多么令人沮喪。他甚至找不到一個可以對話的人。他的父母一度以為他得“病”,他們小心翼翼地問起,希望他能去看看醫生。有一種病菌是不是與生俱來就攜帶來的,如果思考也是一種病,那么,他倒是喜歡沉溺在這樣的病痛折磨中。有一天這痛離他而去,死亡也就降臨了。
那時他還年少,他在大學一年級的時候就接近西方的哲學大師。開始思考活著的意義,想到這些令人頭疼的諸種問題,他一度曾經想從學院的九樓上往下一躍了事。周末,他在江邊徘徊良久,他承認他對美學的執著追求最終讓他離開了怒濤滾滾的江流。他無法想象自己膨脹,發青,甚至變成一個令人恐懼的肥大的身軀令人發指地躺在河灘上,他先消除自己的念頭。折騰了一陣子之后他開始沒日沒夜地瘋狂看書,那個危險的年齡可以說是書籍毀滅了他之后又伸手挽救他。沒有誰注意那個黑衣少年,獨自行走在校道上,懷揣著書和成千上萬個臆想。是的,死亡深深地埋在深處,這賦予了人生這樣的悲傷之美啊。
回想起走過的路,命運里的不期而遇和無法預知的離別。他曾經想過自己是否動筆把它寫下來。他經常在閱讀書籍中得到慰藉,人生就像戲劇。劇作家在創作的過程是艱辛的,宛如女性經歷分娩,在疼痛和血光之中誕生新生命。可是世界永遠不以任何人為中心,它孤獨地旋轉,甚至不需要理由。或者是人類無法去深沉理解它。
任何一個人,在時光的驅使之下一定會去思考一些什么。
在時間的面前,每一個人都是一視同仁,誰都無法越過時間。讓人感受最深的一定是身邊的親人,那些被時間更改的細節清晰地呈現,它們在時間的擠壓下變形,和之前的記憶似乎不再有任何相同之處。有時候,他發現自己的心在時間的召喚下變軟,這令他感到無比詫異。他憐憫著母親眼角的皺紋和手背上歷歷在目的老年斑,這些沒有讓他憎惡,卻讓他內心涌起更多的愛意。他把母親和父親的愛情寫到他的小說里,讓他們永葆青春。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但他卻不敢輕易碰觸自己的傷口。他常常在幻覺的畫廊里看見熹微的光中年輕的父母牽著他的手趕集。父母親的愛情并沒有大起大落的劇情,但攜手一生相濡以沫的情感卻彌足珍貴。這一生他甚至無法擁有這樣的情感,奇怪的是他在年輕的時候多么希望自己能迥異他們這樣的生活,事實上他也做到了,但他還是有缺憾。父親的形象慢慢地傾向祖父的模型,他也慢慢走向當年的父親,他和父親并不相像,他更多是秉承了母親的氣質,儒雅之中透著無法捉摸。至少,他有一扇門是不對任何人敞開的,包括他的至親。
眼下,在自己的房子里他可以徹底放松,他無法接受任何一個人親近他。他喜歡獨自沉思,創作或者冥想。在自己的房子里踱步,想象是漫步在森林中的幽寂小徑或者漫步湖畔的垂柳下。有很多聲音在房間里響起,他們此起彼伏,交織著一片,他聆聽。有時候他也參與,或者他只是微笑不語。這一切都在半夢半醒之中進行著。然后他會突然甩開和他們之間的糾葛,他奮筆疾書。這個時候他必須忍受其他種種離奇怪異的念頭折磨,猶如被神魔附體般。啊,體內的不安慢慢地流出,流出,奔向他的桌面,四處流溢。他的嘴巴微微張開,甚至會發出低低的嗚咽聲,帶著巨大的恐懼或者無法描述的幸福感,他感覺手中的筆如同一把游刃有余的利劍正在飛舞。(天知道這樣入魔的狀態是否會奪取他的健康。)
自我封閉某種意義上是對人生絕望的表現。但他知道他已經安然度過最危險的時期,那些持續低迷的日子,他像低燒病人一樣處于飄忽之中。有時候他路過街頭,感覺自己就是流落在街頭的浪子,恍若游魂般漂移。盡管是在那樣的狀態下他依然沒有放棄思考。他們能認出我嗎?他依舊堅持在電腦上敲下文字。誰知道他曾經走過多少個街市,穿過多少條小巷、房子、路口、橋梁和溪流。他就像青年時期看過的約翰•克里斯朵夫一樣沉湎于自然和傾聽,這是這樣的經歷讓他從自身之中脫離出來。經歷了這些他獲得了活下去的勇氣,但也在身體上遭受了病痛的折磨,左膝蓋經常酸痛,甚至某些時候痛得令他無法寫作。這些疼痛不屈不饒地深入他的夢境,慢慢地他把這疼痛當成一種享受。仿佛有了它們的陪伴他能更深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他不再抵抗,而是用平和的心態面對發生的事情。
他想,感謝上天,讓我還能繼續疼痛繼續思考。在黑暗的包圍之中他內心升騰起一股力量,那些和病痛抗爭的力量也給了他創作的欲望,這是這樣情景之下他的靈感比任何時候更洶涌。他也漸漸脫離里虛幻與失意的折磨。對人生的不滿、對自己的不滿他開始花更多的時間來學習和思考。
街市上人頭攢動,他如同隱沒如海洋之中,個體的他消失,但精神上的他努力在向上浮起。人群中有人一邊大聲地對著手機發號施令。有人低頭謹慎地往前行走。有人左顧右盼,似乎在尋找什么。更多的人行色匆匆。無形中好像有人在發號施令:“快!這個時代的節奏,我們都只顧向前看就行。這個時代不需要太多的思考,每一刻都在變更之中。愛,或者明天就不愛。是的,往前,沒有人會在意別人在說些什么?沒有人知道你在想什么?樓盤,股市,反腐倡廉。流行性病毒。留學。外星人……”我們在哪個城市都是一樣,沒有誰能說出埋藏深處的危機。但每個人都知道時間緊迫。有時候我們無法預知下一刻,就像《神諭之夜》里的尼克,下一刻就有天外飛物差一點降落在他頭上,讓他幾近喪命。等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己已經不再是尼克,他在前一刻鐘已經死亡。他將何去何從,隱姓埋名就可以把過去一筆勾銷嗎?如果可以這是個絕妙的主意。但新的危機不會放過尼克的,是的,不會。
他想到這里,自己何嘗不是尼克的翻版,但不同的是尼克處于一個頓悟的過程,而他真是太早就預知了這一切,所以他遠比尼克更不快樂。但反過來他也比尼克更懂得面對變更。
他常常看見那個黑衣人緊隨在自己的身后,他想對自己說什么?或者是他自己太警覺了。其實他也和他一樣在行走之中釋放自己。
想到這些他突然想笑,大聲地笑。
多么灼人啊,這隱秘之霜!
他坐在黑房子里,抱緊死去的自己哀哀欲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