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鞋碼頭》
傅玉麗
一雙雙穿著草鞋的腳在穿梭。
小鎮上,人群熙熙攘攘,贛地的各種方言,中國的各地方言,中原的、東北的都能聽見,還有不時出現的洋人和他們的生硬中國語,各種聲音此起彼伏。碼頭上,商船、貨船擠滿了江面,
那一雙雙穿著草鞋的腳走得急速而平穩。
草鞋,材料出自南方金黃色的稻草。稻谷,在為當地百姓傾情奉獻了沉甸甸的谷穗之后,依舊出彩,被根根留下,成為制鞋的上等材料。
只是在這個小鎮,草鞋不僅僅是一種鞋子,更是一種特定的稱謂——對陶瓷工人的稱謂。
從其貌不揚的泥土,到美麗得令人驚嘆的瓷器,制瓷業需經歷七十二道工序。而在成型坯房中有數不勝數的從事瓶缸、缽、罐等琢器生產的打雜工、碼頭工、裝坯工,他們因為由廠主免費提供草鞋,也因此被稱為“草鞋”。而景德鎮也被稱為了“草鞋碼頭”。
一句“耕且陶焉”,顯示出了當時這些人的身份變動。既是陶瓷工人,又是種田的農民。是因為陶瓷,他們才走上了城鎮的碼頭,走進了城鎮的作坊;因為陶瓷,他們在離開田野之后又穿上了草鞋,一如在田野里奔波。
拉坯、利坯、畫坯、施釉、燒窯……瓷器離不了泥土。這些工人離不了泥土與田野,而草鞋無意中似乎又成了一種與土地相連的依據。
草鞋,在春天江南淅淅瀝瀝、柔腸寸斷的春雨中,走起來輕便快捷,可以防止打滑,腳底穩當。夏天,贛鄱大地赤熱如火的烈日下,草鞋輕柔,透氣、露風,不打腳,隔絕著暑氣;秋天,萬物日益蕭條,草鞋正與金黃大地色澤吻合,好似走在家鄉收獲的田野上。而到了冬天,寒冷難耐,這些草鞋里面或套上塊麻布,或套上雙襪子,緊緊包裹著腳,一樣走得踏實。
小鎮原有一條草鞋弄,聽說元朝時就有了。街的形狀就像草鞋,住戶多以制草鞋為生。
這些陶瓷工人穿的,是否就出自那里呢?
看過精美無比的陶瓷,感覺是那么美麗,精致,讓人手腳不敢造次。
而到了陶瓷生產的車間,另一番生產模樣讓人吃驚。
拉坯,利坯,吹灰……聽不見任何其他的聲響,泥土、瓷坯就像他們的孩子,工人們各自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
一個利坯工,看不出年齡,或許三十,或許四十,因為臉上蒙著一層薄薄的灰塵。他的衣服也看不出顏色,或藍或綠,顯得陳舊,他身前穿著一件長長的黑色圍腰,腳上穿著長長的黑套鞋,坐在那兒,頭微微向右傾斜,左手捧著瓷胚,眼睛盯著瓷坯,右手拿著利坯刀在修利。輪車旋轉,坯粉飛落,輪車、瓷坯、利刀、手、身體、精神……他整個的一切都撲到了工作之上,我們這些外來者對他來說,根本不存在。
見過陶瓷工藝美術大師的繪畫表演,隆重熱鬧,人山人海;也見過陶瓷拍賣的場景,差點被拒之門外。幾個西裝革履的年輕人擋在那里,雖沒寫衣衫不整者不得入內,但放進去的一看都是非富即貴之族。而我抱著熟睡的孩子,一看就是家庭婦女。
不是說那最終成形的陶瓷不是藝術,不值得尊重。而是在車間里,在這些工人面前,我突然發現,這些普通的“草鞋”,他們才是陶瓷的精神與靈魂。沒有他們就不可能有精美的陶瓷,不可能有舉世聞名的青花瓷。
陶瓷生產車間和利坯的工人一樣,看上去灰塵蒙蒙,沒有任何的艷麗。瓷胚也是灰頭土臉,但一步步看下來,脫胎換骨的變化就在眼前。那利坯工人整個人和精神都隨著輪車在旋轉,隨著利刀放置在了瓷胚上、放置在眼前的工作上,專注、細致,默默無語,本身就像一座成型的雕塑,忽然就感覺我的觀看,還有其他人的觀看都有驚擾、無聊之嫌。
我們平時看到的都是成型的美麗精致瓷器,誰會知道她后面的工人們呢。
如同草鞋,普通、底層,平淡,陶瓷工人也一樣。他們千年前是“草鞋”,千年后也是那么普通、不起眼,不為人知??墒?,沒有他們,沒有這些“草鞋”,這些為陶瓷而做出努力的一個個工人,沒有他們的投入根本不可能有陶瓷藝術。陶瓷的七十二個環節,哪一個少得了這些“草鞋”呢?
只是,他們又如草鞋,根本不被人談起。
據了解,利坯時,胚體濕度已干至了七八分,非常不好用力。掌握不好力度胚體傾刻間化為齏粉,一切前功盡棄。利坯工還有兩道考驗:一是坯體必須利得均勻合適,厚薄有樣。二是燒窯后無變形、破損。高明的利坯師傅,能達到既會用眼看,也會用耳聽的地步。他們通過指彈坯體發出的聲音,就能決定手下的利刀,真有皰丁解牛的功夫和陣式,利坯工的工錢都要等二次考驗合格后才能結算。
可以說,從泥土到陶瓷,整個生產過程真是步步驚心,任何一個小小的環節都不能馬虎,一點暇疵都不能出現,時時處處考驗著陶瓷工人。想象一下穿著草鞋的扛坯工吧,兩手五指朝上托著長約6 尺、寬給3 寸的坯板,坯板上擺滿了瓷胚,左右肩都扛著這樣的板子,他們行走時,小心得簡直如同走在薄薄的瓷器之上。因為一旦有閃失,掉落了就無法再用。聽說,在這里,路人撞翻了要賠,而看到掉在地上的瓷坯,誰也不會去踐踏。要等扛坯工回來時再撿回坯房。
是不是因為敬重這些工人,敬重這些“草鞋”,愛惜這些瓷坯之故?!
從田野走來,穿草鞋的腳很大、很糙。但因為肩上的瓷器,“草鞋”們走得與在田間完全迥異,小心、輕巧。因為一步不慎,瓷坯性命不保,打斷了瓷器的制成,他們心里會疼,腳下已走出了心中的平衡,又是那么靈活,穩定。
“草鞋”這個稱謂,應該指的是所有為陶瓷藝術付出努力的人。
因為對于陶瓷,這些“草鞋”們付出的不僅是精心、細心的勞動,還有自己的生命。
“青花瓷”傳說中,當美麗的青花姑娘聽說自己心愛的人想在瓷坯上直接畫畫,卻苦于找不到顏料時,心急如焚,找到開礦的舅舅,要求進山。女孩子進山,多不方便。但舅舅面對執拗的青花,不得不答應。在山里青花忍饑受寒,仔細尋找,不放過任何犄角旮旯。而在找到石料之時,窯倒舅舅身亡、青花自己也獻出了寶貴的生命。
而青花姑娘以生命為代價尋找到的石料,真的可以在瓷坯上直接畫畫,當她的戀人畫后用高溫焙燒,白中泛青的瓷器上出現了青翠欲滴的藍色花紋。自此,一種代表這個小鎮,甚至可以說代表了中國的陶瓷出現了,使“只供邇俗粗用”的景德鎮瓷發生了革命性的變化。
書中記載,那時的小鎮,昌江碼頭“上下紛爭中渡口,柴船才攏槎船開”。人頭攢動,船只穿梭。“重重水碓夾江開,未雨殷傳數里雷”、小鎮“爭渡者日夜不息”,竟有三百多條小弄堂。當時家家做瓷器,還成立御器廠,“窯火通明兩岸紅”。泥、水、火完美結合,“白如玉、薄如紙、明如鏡、聲如磬”的景德鎮瓷器,從昌江匯入大海,從東南沿海直通到了日本和朝鮮;還沿東海、南海經印度洋、阿拉伯海到達了非洲;鄭和七次下西洋,每一次都帶上了她。
這來自東方、來自小鎮的器物,令洋人大開眼界,以至于在西班牙,人們堅信瓷器能喚醒亡靈,國王和王后去世時成為了必不可少的陪葬品;菲律賓等民族則將中國陶瓷作為神物頂禮膜拜……而中國的英文名稱CHINA的小寫就是瓷器的意思,CHINA的英文發音就源自小鎮的歷史名稱——“昌南”。
現在,這個鎮上已看不到穿草鞋的了,碼頭也不再使用。幸運的是,有時還能看到扛坯的工人,好像回到了千年前。聽說,即使是現代化的陶瓷生產,拉坯、利坯、雕刻、繪畫還是離不了手工。
尢如泥土般堅實、沉默,好似水一般柔韌、頑強,更如草鞋一樣平凡普通。沒有這些普通的陶瓷工人,沒有他們幕后的付出,就沒有景德鎮的陶瓷。
一雙雙“草鞋”成就了小鎮瓷器的美名,成就了中國瓷器的美名。讓第一次聽到“草鞋碼頭”這個稱呼的我止不住浮想聯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