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
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王維
王維的詩,像是一株梅,曲折的干,隨意走的枝椏,沒有葉的奢靡,卻是首恰到好處的絕句。
黃橋的梅,像是一首詩,清冽的字,不附庸的妙句,沒有歌舞升平,卻是株自成一格的風雅。
好久沒回黃橋,好久不聞梅氣。驚覺自己竟不知道該如何咽得下這繾綣著梅香軟語的詩醅。像是少了點引子,總是不盡興的。
初去黃橋,那里的空氣都透著靈性,不似北方的干離,也不似最南方的黏褥,而是像茶坊的大小姐引著你走青石路既不冷眼矜持也非過于熱情,一身清香。
黃橋的梅讓我難忘。正是冬末,趕上了她的花開,怕是動用了自己的不少福氣。走在梅園里,總覺得自己的眼睛都瑩潤起來了,臉龐也俊秀了很多,連一個回身都有了韻致,竟會忍不住吃吃的笑。回看自己的照片:鼻尖略紅,眼中放佛帶淚一般,定是被震懾到了,被俘虜了,被釋放了。她給我的驚羨是貼實又捕捉不到的,像是黃橋的空氣一樣,緊貼著皮膚卻抓不到。我獨享受這份若即若離。
“北枝梅蕊犯寒開,南浦波紋如酒綠”這是歐陽修先生的一句詞, 南浦酒綠想想都令人心動,遠觀梅樹誰不想倒地拘一捧綠酒應應景,應著樹干隨性走的自由和乖張,應著無葉的低調和緘默,應著如血梅花的凜冽和大氣,應著黃蕊跳脫的靈動和粲然,應著綠萼粉瓣的嫻靜和溫和,應自己已醉的眼神。
黃橋有梅,并非只是一個面積一個園,而是隨處可見的梅意。背著包一路走在一個池塘邊停住,對面有一棵梅樹,斜側著身子沒有手勢的望著我們,我聽見她在喊我過去,到對岸去,她要帶我們渡過這水?!扒缪┬@春未到,池邊梅自早”她開了很久了,花瓣落了些,該是等急了。她的樹干裂開了,像是口,在說什么。我撫摸著她的每一處身上的凸起,似曾相識。在池邊,獨自開早,沒那份熱鬧倒也平添了些藥性,你深嗅一氣就覺得混沌大開,像是洗禮一般。
我知道她在對我說著什么。獨自一人,總是孤單的,甚至孤單的有了囈語,在白日在黑夜。沒有朋友可以傾訴,甚至連自己都開始對自己封閉。她用裂開問的胳膊挽著我,別一朵梅花在我頭上,給我講她的故事:她本是園林里的一株梅,萬千姿態百種嬌憨。后來老去被扔在池塘雜草里,沒人知道她還活著,還想活著。她于是慢慢站起來,有了現在的模樣。即使身姿不再初容不再,我聽得心里一緊,我知道她是說給我聽的,像是夢里的囈語一般。
她幫我渡河,度過心魔。
這也是黃橋的故事吧,幫我渡河。
梅開的正好,我背上包走了。包里盡是她落下來的樣子,回去做成書簽。黃橋不是扎堆取寵的地方,連她的空氣和梅都是如此:自成高格。
這份格,是我格物格心后的書簽,書簽里梅花開的正好,永遠都正好。
再來黃橋,有了同伴。夏初,2012年。
燎沈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
故鄉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
——周邦彥
風荷舉,舉一莖荷花出水眼波橫,舉一世風雅臨山眉峰聚。
相憶否,憶江南風景舊曾諳魚戲蓮春水碧于天,憶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畫船聽雨眠。
何日去,今日來。繾綣黃橋白頭誓不歸。
周邦彥先生也是江蘇人,吳門正是蘇州。我相信,這是一首寫給黃橋的詩,獨一份兒。
王國維先生說“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 。
荷之神理者,清潤圓正,荷之神理者,黃橋遺夢。
初夏到黃橋又是別一番滋味。石橋也有了溫度,綠色的苔蘚從石縫里鋪開,橋洞里有小船停著受那份陰涼,白墻青瓦就著初夏的陽光像是搖曳在水底的油草。小孩子搖搖晃晃走在石階上,路兩旁全是花兒,樹上也住滿了花兒,河里也出水著芙蓉。
一座城,有了花,就有了心性和脾氣。
黃橋,千年古鎮,怕是千年前沉睡的蓮子聽到了我的歆羨我的訝異才給了這獨獨的醒來和盛大的美麗。
池塘里的荷花眉眼里像是臥著故事,來自千年的故事。她朱唇未啟我就聽見了,聽懂了。她在水里娉婷,在風里婀娜,在我的眼里嬌嗔。
我簡直無法用文字描摹出她的一寸肌膚一次回眸一種風雅。我只能眼睛迷離著看著她,在湖畔在湖心在池邊在心間,一點點向我游來,喊我過去。是的,美麗一旦到了極致就成了魔
黃橋的荷,是我的魔。
出淤泥而不染,遠觀不敢褻玩。她的臉龐干凈的像是出生的嬰兒,她的手臂珠圓玉潤,她的發髻在風里散開,發絲間的清香攸忽就纏繞在了我心頭。坐小船進荷田,她側著身含著笑等著你,船兒撐的很慢,我流連每一處的清荷舉,像是遺世獨立的君子,著一襲青衣在塘口等我造訪。與荷的交談是愜意的,她從不高高在上,她亦非低眉順眼,她說的每一個詞都被風奏成了古樂,她吟的每一首詩都被愛慕者擊節而歌。
我倆交杯對飲,她依然清冽優雅,我已經醉的霧里看花不語一物。
我不是她的對手呵,我怎么能是她的對手?她可是我的心魔呵。
濯清漣而不妖,。她的身體沾了了千年的塵染,她的眼神飄忽了千年依然堅定,她從泥土里來,她從清波里來,她來到我們的眼前和心間。劃船的師傅站在船頭,草帽壓低了他的視線,他對我說,初秋來吃甜藕噢。我才想到,她在淤泥里還留有一份純白的記憶,只等夏天消散了,她的臉龐開始老去了,又會有另一個自潔美得不可方物的自己重出水面。她放下自己風荷舉的清雅,放下游人鏡頭里的婀娜,轉身義無返顧的在陶碗里熬盡自己成一碗清湯。
那時,只等在窗棱屋檐下坐著,一絲絲清香扣進你的口鼻,她在砂鍋里循著熱氣講自己河底的故事。她依舊淡然素雅,我卻聽得淚水連連。
我還是不是她的對手,我怎么能是她的對手?她可是我的心魔呵。
虹梁水陌,魚浪吹項,紅衣半狼藉。田田多少,幾回沙際歸路。
仗酒袯清愁,花銷英氣。風碎串珠,浸侵歌板,料有斷紅流處。
一一風荷舉,一一是我心跡點點。
她的羅襪生塵香冉冉,她的微步凌波暗拂塵。她全個兒的印在我心底,全個兒的。我舍不得離去,她看出了我的不舍,對我說“待把此花都折取,和淚連香寄出,可否” 我說不出一句話,我只得托荷間的魚傳尺素,傳一段清香和優雅。
黃橋,終是給了我不肯離去的理由。荷,在黃橋的每一寸土地;荷意,在黃橋的每一丈空氣。于是,黃橋有了品格,有了品格就有了千年的如一和值得。
值得我們等待荷沉睡千年,值得我們將心事揉碎灑在荷畔。
下一次去黃橋希望能逢著雨天,在初秋。我走在巷子里,讓細雨悄無聲的濡濕我的衣裳,讓黃橋特有的江南紋絡纏繞我的頸和四肢,我于是動不得,動不得就能留在黃橋,留下一個夢。
彷佛聞到了隔壁深院里飄來的藕湯香,只許庭花與月知。
黃橋呵,有了梅就有了風骨,有了荷就有了靈肉。
于是,有了別在心頭的江南。
于是,成了品格,有了創調
純貴坊酒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