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離我的家鄉有四十余公里。我三、四年級的時候,才知道村外有一條公路通小城。再大一點,就會跟著大哥哥大姐姐串馬路,或者到養鴨塘、老落田、巖腳這些村子看露天電影,都走這條公路。
當時的公路是沙子路,車過,揚起一陣灰,我們捂起口鼻,側轉身去。車不多,一般是東風牌卡車、班車,沒有摩托,拖拉機也少見。大概是1982年。有一對年輕人自由戀愛,遭到父母雙方的堅絕反對。他們就在一個月明星稀的晚上,走到公路邊的樹林里,抱在一起,拉響了手榴彈,結束了自己花一樣的生命。聽到這事,我們驚得瞪大眼睛,默默無語,腦海立刻閃現一對青年男女緊緊摟在一起的身影和他們淚流滿面的臉龐。公路上車跑過,他們就沒有想到過遠方?就沒有想到過逃離嗎?家鄉傍晚時分會出現火燒云,公路上的車在火燒云的映照下滿面腥紅。
又記不清是哪年,我家有房在鎮上工作的親戚,坐拖拉機到八寨大山腳的公路上,翻了車,一家人都受了大罪。日子從此蒙上了災難的陰影,生活中少了許多笑容。以后,我們就很少到公路上去。
我現在居住的小城,坐落在一個壩子里,四面青山環繞,綠樹成蔭,鳥雀啁啾,四季花開不斷,勝媲桃花源。一條名賭咒河的小河從城外淌過,車路從小河橋上越過。我們經常開著小車或騎摩托,約上幾家朋友,帶上老婆孩子到這里玩。或撿撿鵝卵石、戲戲水,或消消夏日的酷暑,或躺在河邊草地上看看山看看云、聽聽風吹和鳥鳴。我問過一起到小河邊玩的肖二,這條河為什么叫“賭咒”河,他回答說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小城為什么以前叫白馬鎮而現在叫馬白鎮,以前叫安平現在叫馬關一樣。離賭咒河不遠處,曰石丫口,石丫口山巔上有座古碉堡,與石丫口古碉堡兩公里處的一個山峰聳立著,聳立著的山峰上,也有一個碉堡。與石丫口碉堡兄弟般呼應。相同的建造,相同的搶炮口口。砌碉堡的那些石塊規整,條狀,大都有七、八十分厚。山高無路,陡峭,遍布荊棘。爬到碉堡高處,總是累得氣喘吁吁,汗流夾背。當時,小城沒有汽車,沒有吊車,我們的先人是怎樣把這些石塊搬到那么高的山頂上去的呢?我思考著,疑惑著。他們運石頭搬石頭的時候,一定喊著號子吧?或者為了盡快筑好抵御外敵的碉堡而步履匆匆,神情肅穆而莊嚴?
九六年的小城只有板子街、貨郎街、平安街、興隆街等幾條大點的街道。說是大街,也不過是寬四、五米,長一、兩百米罷了。胡廷武先生在《九聽》里叫它們高的街,低的街,其實主要說的就是板子街和興隆街,年輕一代都不這么叫了,少了些親切感。街與街之間有小巷相連。胡先生說,在我的印象中,那條陰涼而潮濕的豆腐巷,它的鑲著碎石板的巷道,就像蛇皮一樣,膩滑而有著好看的花紋。那些七巧板似的、蜿蜒曲折的小街道組成的白馬鎮,是一個童話的世界……,我也深以為然。只是這些都已成為過去,留存在那輩人心中,磨成寶石或珍珠,掛在他們的心海。我想,小城那時肯定沒有車,人們靠什么出行呢?公路不通,主要是靠腳力吧,或者騎馬?或者坐轎?那時山林茂密,芳草碧野,空氣新鮮。一幫幫馬隊行走在崇山峻嶺,傳遞著山外的富裕與文明,同時也傳遞著小城的悠閑與淳樸。
時間走到2014年,小城城區面積不斷擴大,到處高樓林立,街道遍布。信合路、文化路、駿城路、馬中路等寬敞、筆直、氣派。兩旁路燈一字排開,到晚上,燈光閃爍,小城宛如“天上的街市”。在我的印象中,96年小城的車沒有現在的這么多,有車也多是綠色的北京吉普,私家車寥寥無幾。普通人在城內出行,主要是坐三輪車,城內兩元錢,郊外三元錢。“突突突,霹霹霹”,帶上兩人、三人,在大街小巷跑,成為小城一道風景。小城高高底底,坡坡坎坎。有騎自行車的,不多。普通老百姓到州府或鄉鎮辦事,多坐班車。那時的客運站,只有一個小小的、四四方方的售票口,人臉貼上去,嚴絲合縫,遮得沒有一點縫隙。那個售票員忒牛,三伯要退當天的車票,她就是不肯,急得我干跳。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小城的車多了起來。轎車、越野車、面包車、貨車、公交車、出租車、農用車、摩托車。大的小的、高的矮的、長的短的,新的舊的、紅的黑的,白的黃的,銀的灰的,造型各異,品種繁多。奧迪、大眾、雪鐵龍、現代、寶馬、奔馳、通用、東風標致、東風日產、斯巴魯、凱迪拉克……看得你眼花繚亂,滿城車影。
小城發展了,路寬了,城大了,房高了,車多了。一到上下班時間,小城也堵啊。要是前面有車肇事,或下雨,或學生放學,更是沒得說,有時堵得你腸子癢。堵成為城市的頑疾,看到大大小小的車長龍般橫亙在公路上,橫亙在城市里。你站在高處或立交橋上往下看,會發出許多感慨。這那是路啊,這那是城啊,這是車的地盤,是車的時代。我們便在車影里跑,在車影里呼吸,在車影里喜怒哀樂。我們便適應了汽油的味道,適應了汽車尾氣的味道。我工作的旁邊是酒精淀粉廠和豬場,有朋友來訪,見面就皺眉頭,說怎么一大股酸味和豬屎味。我笑答,聞不到啊。真的聞不到,在這里工作了十多年,已經完全適應了這里的氣味。就像我們完全適應了車影、適應了汽油味和尾氣味,還有汽車發動機的轟鳴聲和汽車摩擦公路的沙沙聲。
車成為人類生存的伴侶。當人類享受現代交通工具帶來的便捷的時候,也同時承受著空氣污染,噪音,交通阻塞,車禍等諸多難題。地鐵、高快、飛機、火車等拉近了城與城的距離,人們不再需要爬山涉水,更不需要“千里走單騎” 。從昆明坐飛機,三個多小時就到北京了。祖國內地與邊疆,不再天山阻隔,遙望無期。
車時代的到來,拉近了地域之間的距離,卻扯遠了人與地域之間的情感。那種“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貼近自然、親近自然,感受自然,人與自然相依相融的詩情畫意、閑情逸致大概沒有了。我們更貼近生活,更注重現實,更講究競爭、創造、索取。而含蓄、優雅及相應的文化品位好像離我們越來越遠。那種“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的深情厚誼怕也是一種奢望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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