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已過,天際的烏云漆黑如墨,山林里樹影斑駁,堅守著一夜星寒的寂靜。夜風襲來,一片冰涼,周身陰惻惻的,大地寒冷而寂寥。
姜黃色的菊花抑郁地躺在石板上,好似通了靈性,與墓地里的人一道沉痛哀默。菊花叢中,星星點點地冒出淺紫色的唐菖蒲、純白色的百合花,它們仿佛已經融為一體,共同譜寫這首凄涼婉約的葬禮曲。忽而,一簇青綠色的植物映入眼簾,哦,原是一株五針松,那鮮嫩欲滴的針葉、遒勁有力的枝干與橫落滿地的祭祀花格格不入。哥哥看著這株異樣的植物,微微皺眉。
冷面陰郁的蒼天終于發作了,冰雨滴答而至,下得凄凄瀝瀝。落在叔叔的臉上,濕漉漉一片。哥哥面無表情地撫摸著叔叔慈祥溫和的臉,指尖觸及他明亮的眼睛,一路向下,劃過高挺的鼻梁,最后落至緊抿的薄唇。他就這樣靜靜地凝視著面前的男人,那樣高大、沉穩。我隱隱看到了哥哥輕輕顫抖的雙肩,不用猜想,我亦知道,哥哥是怎樣拼命地抑制心里頭洶涌而來的悲傷海浪。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放下了手中的相片,緩緩地放在墓碑前面,然后肅穆地轉身,走回人群。再一次見到那株幼小的五針松時,他稍作遲疑,然后墩身取走了盆子。我記得,五針松有一個很好的寓意——長盛不衰的生命。哥哥大抵十分痛恨這個盆栽,不是么?在一個死者面前安放一顆百年壽樹,無異于大大的諷刺。我瞧著被雨水打濕的松樹被孤立在一旁,心底一片沉悶。
生命就像一個沙漏,而人類只能做一顆小丑,無論怎樣竭盡全力,始終趕不上沙子下漏的速度。當你氣喘吁吁地站在盡頭回望,只剩一抔枯燥的黃沙,落寞、蒼白。就如我的叔叔,他是這樣一個熱情快樂的男人。我常??匆娝媒〈T的身軀翻土、耕作,那黝黑的皮膚坦露在金燦燦的陽光下,油光岑亮;我親眼目睹他用長滿老繭的雙手刻出精致的木雕,刨出光滑的木板;我曾趴在他家的大門口,聽他吹奏竹笛,那宛轉悠揚的笛音縈繞耳畔,久久不曾散去。叔叔的生命就像一團燃燒通紅的火球,這樣熱烈的男子不應該受到上天的眷顧么?不應該留在這里傳遞他的信仰么?然而,我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叫做“命運”的東西不期而至,猶如一盆涼水,澆滅這團烈火。
卡耐基說過,“歲月使你皮膚起皺,但是失去了熱忱,就損傷了靈魂?!焙?!熱枕?可是我分明看著一個充滿熱枕的生命被無情的掠奪、銷蝕!熱枕?信仰?我開始懷疑這些東西,我懷疑這些美好的字眼,只是那些自詡智者的家伙愚弄人類的。此刻的自己,就像杰羅姆•大衛筆下的霍爾頓一樣,拖著疲憊的身體,懷揣著迷惘的心,在生命的麥田里,絕望地漂泊;我終于理解了少年維特板下手槍的決心,愛情的慰藉遲遲不肯到來,桀驁與自尊不容于世,只有死亡可以結束他的寄托。
你有沒有看過漫天飄零的落葉,它們很快會爛死在污泥里;你有沒有聽過湖畔吟詠的詩歌,那里有詩人潦倒的背影;你有沒有跋涉在時間的荒原里,夢想比水晶更加易碎。
雨下得更大了,頗有傾盆大雨的趨勢。墓園里濕淋淋的哀悼者卻巋然不動,靜靜地守望著逝去的人。
墓臺上的祭祀花束依舊是死一樣的寂靜,映襯著青灰色的石碑,透露出老式電影朦朧的味道來。反觀石階底下的五針松,尚且幼嫩的枝椏被大雨打彎了腰,黏糊糊地粘在一起,形成墨綠色的一團,十分落魄的模樣。我在心底默念:它確實不適合這里。
這場雨來得莫名其妙,去得匪夷所思。這不,在遙遠的天地交界處,一簇金光穿過地平線。須臾,紅彤彤的太陽好似一枚荷包蛋,飽滿地掛在蒼穹之上,大地瞬間暖陽一片。山間綠木容光煥發、精神抖擻,璀璨的野花身姿搖曳、清香四溢,大葉片上的雨水此刻凝聚成碩大的水珠,骨碌碌地滾動,這些水珠兒將會是小青草、小蝴蝶,抑或某個小昆蟲的早餐。難以想象,這座埋葬死者的山林竟能散發出別樣的朝氣。我望著叔叔的相片,晨曦之下的他,眉目更顯溫柔,恍惚間,似有淡淡的笑意。這,難道是來自天堂的祝福?叔叔不是應該懷著恨意嗎?命運掠奪了他的年輕有力、熱情澎湃,命運分明戲弄了他呀!他真的笑了么?
清晨的紅日,沂水春風一般驅走黑夜的消弭之氣。我疑惑著,思緒不由自主飄向遠方,不知道老漁夫圣地亞哥在茫茫大海中看見的太陽是否與今日的一樣?在這場迷茫的捕魚之行里,他的心放在什么位置?不過,他好像說過:“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給打敗?!迸?,圣地亞哥真是一位了不起的硬漢。人生的毀滅何其慘烈,如古語所言:樂極生悲、甜中生苦,終結生命的只能是死亡,強盛之末唯有蕭條。上帝無時無刻不在操縱著一出出毀滅的鬧劇。人,只有兩個選擇:順從地消亡,驕傲地反抗。誠然,勇士的抉擇自然是后者。就像燃燒的紅日對抗陰寒的黑夜;就像叔叔掛在面頰上暖洋洋的微笑,將那有限的生命永久的定格;就像文學巨匠史鐵生,拖著孱弱的身軀,探索人生的疆域有多寬廣。想到這里,胸口的郁悶之氣似乎減少了些。
我走下石階,看著半躺著的松樹盆栽。陽光吸走了它枝干上的積水,方才的一場大雨令它飽餐一頓?,F在,五針松的枝葉變得堅硬、翠綠,仿佛能夠戳破一切企圖毀滅它的東西。我想象著若干年甚至數百年后,它的枝干變得更加蒼勁,葉子愈顯尖銳,挺拔佇立,風輕云淡地笑傲天地。我突然覺得心情澎湃,于是捧起它,走到墓碑前面。那突起的墳墓四周有黑黑的泥土,這混雜著腐爛尸體的泥土卻富含養分,能使植物茁壯成長。我將五針松從小盆子里挖出來,雙手扒著濕漉漉的泥土,我想將松樹種在叔叔的墳墓邊。墳墓里面躺著叔叔的身體,而外邊則是一棵長盛的松樹,這會是一副奇妙的景象。
日頭更加耀眼了,背脊的汗珠浸潤了我的衣衫。我開始鄙夷黎明之前的自己——暴雨不過是紅日的前奏,我沮喪什么呢?
葬禮已經結束了,墓園里的送別者卻遲遲不肯離去,不知在追思逝者,還是留戀這一攤日光?他們頹然地低著頭,無一人發覺我蹲在一旁種松樹。此刻,我竟與這株植物一樣,變得格格不入,不禁啞然失笑。
雙手合攏,我真誠地祝福著,這顆青蔥的五針松能夠綻放生命。等到枝繁葉茂的那一天,我期待著它綿長的針葉深深地探入哀悼者、甚至塵俗中每一位過客的心,告訴他們:萬物盈虛,皆為輪回,而生命亦是長盛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