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貴坊酒業(yè)
老家有一只花貓，在我的印象中，它已經(jīng)活了很久了。
這是因為奶奶癱瘓在床也已經(jīng)長達(dá)五年之久了。
這只花貓來我家的時候，奶奶的身體還很硬朗。那是奶奶從鄰村捉來的兩只可愛的貓，脾氣稍微有點不好的那只是雄貓，較溫柔點的是一只雌貓。奶奶說，好事成雙，就養(yǎng)一對貓多好啊。
我很喜歡那時新來的這兩只小貓咪。一開始，它們是那么的膽怯，不怎么吃飯，我擔(dān)心它們會死。后來不出我所料，那只不幸的雄貓就死掉了。對于獨活下來的小花貓而言，死掉的貓就是它的親哥哥了。它剛離開母親，又失去了哥哥，至于它的父親，它從來不知長什么模樣。老天爺真是太不公平了，對那時的小花貓來說，它更像一位可憐的小女孩不得不一個人面對這個無情的和異常殘忍的世界。
也是在那只小雄貓死后不久，爺爺也死了。
我爺爺有四個兒子和三個女兒，這些眾多的子女，都沒啥文化。雖說是老老實實的農(nóng)民，卻沒在家里務(wù)農(nóng)，是常年在外打工，收入甚是微薄。爺爺是06年死的，爺爺患了一身的重病，為看病，欠了一屁股的債。在死之前，他身體患有各種疑難雜癥以及冠心病已長達(dá)14年之久。去世前幾年，爺爺不能說話了，一張嘴就喘著粗氣，口水像一條線一樣能從嘴巴里能滴到腳面上。爺爺?shù)膬鹤觽優(yōu)榱速狆B(yǎng)雙親的問題常常吵鬧不休，有時還會大打出手。而那時，爺爺就已經(jīng)對這些個兒子，甚至對這個世界都失望了，他為了不再給兒孫們添麻煩，就私下里準(zhǔn)備了老鼠藥，砒霜什么的要準(zhǔn)備自殺，可都被細(xì)心的奶奶給收繳了。可是，爺爺最后還是自殺了，他是用褲帶吊在了臥室的天花板上。
爺爺死后，我家的那只花貓算是賺了。它吃了好多從喪宴上撤下的豬肉和魚骨頭。那只花貓在那時肯定是有著說不出的愉悅的。我想那時的花貓，可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生活里的寂寞和孤獨了吧。
花貓長到一歲多的時候，我已經(jīng)記不清楚它捉了多少只老鼠。它也是越來越肥，越來越健康了。
就在花貓已成為我們家的一員的時候，奶奶卻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在家里了。父親和叔叔們在外打工，嬸子也在外面打工，她的孫子們在學(xué)校上學(xué)。奶奶對我說，自己的手不聽使喚了。我說，是哪一只。她說是右手。我說，那你就不要再下地勞動了，地里的活做不了就不要做了。奶奶說，如果不下地做活，她這飯就吃不到肚子里去了。那時奶奶已經(jīng)75歲了。我聽到這話，淚光閃在眼里，半天說不出話來。
誰知，那時的花貓軀體肥胖了是有原因的，因為它懷上了小貓咪了。直到它把小貓咪一個個帶回家的時候，我才知道這真相。花貓是第一次做媽媽，顯然有點不知所措。那時她生下了三只小貓，一只白的，一只黑的，還有一只是花的，都非常機(jī)靈，可愛。奶奶說，“貓三狗四”。而我現(xiàn)在也不知道，這是說貓和狗各自的孕期，還是它們每胎產(chǎn)崽的數(shù)量。畢竟，我現(xiàn)在又不能去問奶奶了。
那三只小貓，在長到三個月大的時候。都被村子里的人捉走了。花貓在短短的一年多時間里，離開自己的母親，失去自己的哥哥，而自己辛辛苦苦用乳汁養(yǎng)育的小貓也被人強(qiáng)行捉走了。
這些難以逃避的傷痛和打擊對花貓來說不得不算是殘忍的。
以后幾年，花貓每年都會有一窩小貓咪，三只或四只。但最終辛辛苦苦養(yǎng)大，還是會被人把小貓捉走。盡管花貓會很氣憤，也許它很想掐死人類，或者是很悲傷，但是它的這些情感，人類是無法體會到的，花貓早就看穿了：人類是無情的。
但奶奶最愛這只花貓了。冬天冷的時候，花貓會跳上奶奶的床，或臥在奶奶的腳邊，或臥在奶奶的枕邊。奶奶和貓依偎在一起，相互取暖，度過了很多個寒冷的冬天。我笑著對奶奶說，你不怕貓身上的跳蚤嗎。奶奶說，貓身上沒有跳蚤。我知道這是她的狡辯，可這也從另一個角度說明了奶奶對貓的喜愛。直到如今，奶奶和貓的關(guān)系一直很好。
讓我難以置信的是，奶奶在09年的冬天就病倒了。我當(dāng)時有點吃驚，我不是吃驚奶奶那時會病倒，而是吃驚奶奶病倒的速度居然是這么的快。可事實就是如此，奶奶那時突然病危，這讓已經(jīng)失去了我爺爺?shù)母赣H和叔叔姑姑們驚呆了。他們驚恐萬分，那時心想無論如何也要挽救奶奶的生命。于是他們都投入了莫大的關(guān)心和熱情。奶奶的七個兒女日日夜夜守候在病床的旁邊，細(xì)心地照顧奶奶。那時我從奶奶臉上的蒼白看出了死神臨近的腳步，這一年，奶奶78歲了。
可是，那時的死神并沒有接走奶奶。只是更加令人難以接受的新情況出現(xiàn)了：奶奶癱瘓了，右半身失掉了知覺。誰能預(yù)料到在短短的幾天內(nèi)，奶奶的右半身的神經(jīng)全部壞死了，并伴隨著嚴(yán)重的肌體萎縮，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奶奶大腦里控制語言的區(qū)域受了嚴(yán)重?fù)p害，奶奶成了一個啞巴了。這樣一來，奶奶每天都像個小孩子一樣，哇哇的大哭，長一聲，短一聲，怪嚇人的。起初叔叔姑姑們都還耐心照顧，熱心極了，那是以為奶奶快要死了，都想要爭當(dāng)個“孝子”呢。可是時間一長，奶奶還活著，這時父親叔叔們和姑姑們都沒有太多的熱情了。畢竟：“久病無孝子”。這是村子里人們常說的話。
奶奶至今還癱瘓在床，不能動，也不能說話。四年來，她每天只能在床上和輪椅上度過落魄的殘生。沒有人愿意陪她聊聊天，也沒有人愿意和靠她太近，因為她的身上有一股腐敗的氣味，老遠(yuǎn)就令人作嘔，很是難聞。但是，奶奶還沒有死，她還在呼吸，還能吃飯。可村子里的人包括她的親人都已經(jīng)把她當(dāng)成死人來看待了。
花貓也像奶奶一樣老了。由于擔(dān)心花貓衰老了，可能會不中用了。叔叔在奶奶癱瘓的第二年，特意留下了老貓生下的一只惹人喜愛的雄貓來養(yǎng)著，以備以后能夠“繼承大統(tǒng)”。老貓對它的孩子關(guān)愛有加，可以說是無微不至。我經(jīng)常看到，無論是在寒冷蕭條的冬天，還是在陽光明媚的春天里，或者是秋實累累的秋天，還是在炎炎似火的夏天，老貓都細(xì)心的照料這只小貓，也就是她最愛的孩子，她會用粉紅色的舌頭細(xì)心給孩子梳理毛發(fā)。每次發(fā)現(xiàn)好的食物或是捉到鮮美的獵物，自己舍不得吃，她總會發(fā)出信號，呼喚自己的孩子來享受美味。而老貓則會忍著咕咕直叫的肚子，默默的離開……
一晃三年過去了，雄貓也長成了和它母親一樣強(qiáng)壯健康的大貓。對于老貓來說，這雄貓就是它最大的成就和最大的希望。可這只小貓啊，它也有讓人氣憤的時候。是的，它太懶了，自己不去抓捕獵物，總是吃現(xiàn)成的。但對于老貓來說，老貓每次都是心甘情愿的把最好食物留給它的孩子，母愛都是無私的，也是最讓人匪夷所思的。我想奶奶辛苦一生，心頭想的最多的還是兒孫啊！
老貓是一天比一天衰老了。因為它在照顧和它一樣大的兒子時候，它又產(chǎn)下小貓，它的身軀已如枯柴，毛色不再光亮，可是那些新生的小貓還在拼命的吮吸老貓那早已干癟的乳頭。這時我竟不能判斷，那究竟算是一種愛，還是應(yīng)該算作一種殘忍呢。
在奶水缺乏的時候，那些吮吸了老貓的血液而活下來的小貓們，在長到兩個月左右的時候，又是被人捉走了。對于老貓來說，估計連它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生下了多少孩子了，也數(shù)不清自己有多少孩子被人捉走了。我也不清楚，估計老貓第一胎生的那些小貓，估計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正常死亡的，而老貓仍舊還活著。而在這幾年里，老貓最疼愛的這個兒子，卻一直是陪在老貓的身邊。盡管老貓失去了好多孩子，這可愛的寶貝兒子卻一直不曾離去。
我一直覺得奶奶太慘了，老貓還有個可愛勇敢的孩子陪在它的身邊，而奶奶呢?陪伴奶奶的只有漫漫的無盡黑夜和親人的無情的厭惡以及外人的冷嘲熱諷，如果還有什么陪伴她的的話，那就是滿身的散發(fā)出的那刺鼻的臭味。奶奶右半邊身子死了，也啞巴了。右手，右腿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嚴(yán)重變形了，皮包骨頭。奶奶每次上廁所，要聲嘶力竭的哇哇大叫幾分鐘，嬸嬸才提去便桶，扶她坐上去，然后她才能上個廁所。上完廁所，再要把奶奶扶到椅子上，然后扶她上廁所的人，就以最快的速度離開。而且，還要用香皂反復(fù)的洗手，直到洗到自己認(rèn)為干凈了才行。奶奶吃飯時，她用左手，雖說別扭，但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根本不用人喂她，只要把飯菜端到她的桌子上，她就自己能吃掉飯菜。癱瘓的奶奶在吃米飯時，她有個特別不好的習(xí)慣。每次看到碗內(nèi)剩下的米粒，她會用枯樹皮一樣顏色的左手從碗內(nèi)抓來米粒喂進(jìn)自己的嘴巴里，掉在桌子上的米粒和菜，她也是這樣。每次看到這里，誰都會有點惡心的感覺。可是，這就是我的奶奶。奶奶至今還這樣活著。她每天醒的很早，醒了就哇哇大叫，因為她自己起不了身。需要由人把她扶起來，上個廁所后，再把她放在輪騎上，然后一坐就是一整天。天黑了，再把她扶到床上去，她就睡覺。
然而最令我奶奶感動的還是這只老貓。老貓從來沒有離開過奶奶，她照樣會在冬天爬上奶奶的床鋪，會在奶奶的輪椅旁安詳?shù)呐P著。奶奶滿臉皺紋，老淚縱橫，至少老貓從來沒有嫌棄奶奶有臭味，沒有嫌奶奶是個快要入土的活死人啊。老貓是通人性的，奶奶用能動的左手撫摸老貓不再鮮亮的皮毛時，奶奶似乎也回想起來了自己年輕時那曾令人的驚艷的芳容。而這時，老貓用嘶啞的嗓子小聲的叫著，眼里也仿佛流出了晶瑩且滾燙的淚花。
老貓確實老了，也許它也像奶奶一樣活不過多久了。老貓不斷地生育小貓，不斷地蒼老，無情的歲月也快要把它帶到了生命的盡頭了。我想，唯一令老貓滿意的是自己的孩子，那只出色的雄貓。這是它最出色的孩子，也是它親眼看著長大的孩子。它對這個孩子，投入了太多那讓人為之動容的心血。
可是，誰又能料到，一切來得竟是那么的突然。當(dāng)然我沒有料到，奶奶也沒有料到，連老貓也沒有料到。可是，現(xiàn)實就是現(xiàn)實，你能怎么樣呢？那時無盡的酸楚涌上我的心頭，像枯死的樹樁上爬滿了密密麻麻的螞蟻，還在不斷地涌進(jìn)樹樁的內(nèi)心……
只是，那時不知老貓的心里在想著什么。從我弟弟沉默的表情，我也知道了他的不舍，畢竟是他最先知道了這個殘酷的事情。
誰能料到：出色的雄貓，竟然好好的就死掉了。這是老貓的最愛的孩子，老貓能接受這樣的打擊嗎？不能！我和弟弟能接受這樣的事實嗎？不能！毫不掩飾地說，我也很喜歡這只年輕的貓。正如“仍然擁有的,仿佛從眼前遠(yuǎn)遁。已經(jīng)逝去的,又變得栩栩如生——《浮士德》”。這只逝去的貓，此刻在我腦海里栩栩如生。它圓溜溜的大眼睛，神奇的胡須，睡大覺時的呼嚕聲，練習(xí)爬樹時的滑稽舉動，都一一的回放在我的腦海。雖然它是有點懶，但它還是那么的乖巧，勇敢。它最喜歡和我玩耍，見了我，它會非常高興的躺在地上，自由自在的在地上滾來滾去，撒嬌和賣萌，是它最討人喜愛的拿手好戲了。它也自己去抓老鼠，有時還會等待時機(jī)，能抓到麻雀呢。還有一次，它居然勇敢的殺死了一條全身翠綠的蛇，這都讓我很佩服它。只是更多的時候，它的母親寵壞了它。可它絕對是除了它的母親以外，全村最出色的貓了。
勇敢的雄貓，不幸的雄貓，我猜測它是吃了被毒死的老鼠后，中毒死掉的。按鄉(xiāng)親們說的，死了的貓，要扔的遠(yuǎn)遠(yuǎn)的。可我的弟弟埋葬了這只勇敢的貓。只是在埋葬的時候，老貓沒有在旁邊看著，它不知道它的孩子是怎樣被埋葬的。老貓不知道弟弟是怎樣挖了個深坑，然后放進(jìn)貓的尸體，再怎樣一點一點兒的將泥土蓋了上去的。
也就是在埋葬那雄貓的前后幾天里，老貓的右眼不知怎么瞎了。我頓時真的不知道要說什么好，老貓?zhí)鄳K了。老貓瞎了眼睛，它只剩下一只眼睛的視力糟糕極了。它有時候看起來走的好好的，可還是會難以判斷的撞上桌腿。有時上樓梯時，它一不小心就會摔下來。
老貓瞎了眼睛，可老貓還活著，奶奶也還在茍延殘喘的活著。奶奶每一天都受著無盡的煎熬，度日如年，生不如死。村里人說，奶奶是怕死的。
我也很難想象，瞎了眼睛的老貓該如何活下去。
一天嬸嬸對我說，老貓瞎了眼睛還挺厲害的，它捉住了一只斑鳩，自己舍不得吃，還在叫喚自己的兒子呢。我說，哎呀，還真是這樣。這老貓對自己的孩子這么好，只是它的兒子已經(jīng)死了，再也聽不到它的聲音了，老貓難道不知道嗎。
……
夜里，老貓的一聲又一聲凄慘的叫著，估計嗓子都沙啞了。我以為老貓有了什么危險，亮了燈，卻在一樓的窗臺上看見了老貓嘴里叼著未吃完的斑鳩肉，它眼角流淚，嗓子沙啞，還在繼續(xù)找尋自己的孩子呢，它是在呼喚自己的孩子回來和它一起分享這美味的斑鳩肉呢。它還相信自己的孩子還活著，只是暫時離開了，它還會回來的，會因為母親的呼喚而回來。老貓不知道的是，它那最愛的兒子離開了它，那便是永恒的離開了它！看到這里，我的內(nèi)心再也不能平靜了，一個晚上我腦海里浮現(xiàn)的都是老貓和奶奶的影子，以及老貓和奶奶的各自遭遇。恍惚中，我已分不清老貓是奶奶，還是奶奶就是老貓。
天亮了，奶奶便要起床了。
她自己起不來，就哇哇的大叫起來，聲音快要刺破人的耳膜了。
這時嬸嬸過了好久才去，罵道，吵死哩，吵！這么早起來尋死呀，啊。你在老大家里咋不吼叫！這個時候時，奶奶也不叫了，眼里含淚，默默的看著嬸嬸。這時，奶奶心里如鏡，可她什么也說不出來。奶奶一輩子為子女操碎了心，到如今，落得如此下場。淚水在奶奶的眼眶內(nèi)打轉(zhuǎn)，她不想流淚，想強(qiáng)忍住淚水，因為她流的淚水已經(jīng)夠多了。可淚水還是肆虐在她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上……
嬸嬸扶持完奶奶上完廁所，仍舊照常把奶奶放在已經(jīng)很臟的輪椅上。我不知道，奶奶還能再在這輪椅上坐多久。我也不知道，叔叔們還希望奶奶能再在這輪椅上坐多久。我真的是不知道。
可是，老貓永遠(yuǎn)是奶奶的好朋友，它愿意在奶奶的旁邊停留。奶奶給它溫暖，它給奶奶安慰。我說過，只有老貓不嫌棄奶奶臭。當(dāng)然，奶奶也不會嫌棄只有一只眼睛的老貓的無比丑陋。
我家的老貓在我的印象中，它的確已經(jīng)活了很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