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寬寬的馬路邊,卻再也看不見河對岸那昔日守望的雙眼。我走過雜草叢生的小橋,卻再也聽不見曾經那熟悉的黑狗的狂叫聲。“吱呀”一聲,我推開了塵封許久的大門,輕輕踱入,卻再也聞不到曾讓我垂涎欲滴的飯菜香。眼前這個陪我度過了童年時代的地方,如今卻依偎著這條河靜靜地沉睡了……
我說的這條大河是褒河,祖輩也管它叫“烏龍江”“太白河”,我就長在褒河鎮。褒河名稱的來由與西周的褒姒有關,據說西周末年,周幽王不理朝政,荒淫奢侈而廣招天下美女,土生土長在褒河岸邊的褒姒被選為妃子。之后便有了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的故事。
二十一年前,我就是被人從這條河邊撿回來的。那個從未謀面的男人,在我出生不久后的那年冬天就和我母親離了婚。因為家境貧寒,母親產后在床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他把我帶走,可沒過幾天他就無情地拋棄了我。那是個飄雪的夜晚,當我被人在河邊發現時,僅剩下微弱的呼吸,那戶人家連夜把我送到鎮衛生院,我才活了下來……
村里人都知道被撿來的孩子是河對面老太太的外孫女。在那個重男輕女的年代,很多有兒子的父母還想要個女兒當貼心綿襖兒使。外婆帶我回去那幾天,陸陸續續有人登門想領養我。很多年后,外婆一臉愧疚地告訴我,當年那些善良的有錢人家三番五次去找她,她也曾動心過。她寧愿讓我跟外人去過富足的生活,也不忍心我跟著她在那間土坯房里受苦。后來,當我外曾祖母知道這件事后,她氣沖沖地趕到外婆家中罵外婆是沒心沒肺的畜生,并用拐杖打她。外婆最終下定決心把我撫養成人……
那時候,我母親在外謀生,大姨為了幫我外婆分擔家務,便帶我去她工作的鎮中學,她一邊上課一邊照顧我。我四歲那年的一個傍晚,大姨背著我順著褒河的路往家里走,河的西面是白楊樹林和亂墳崗,緊挨著東面馬路的是百畝稻田。而外婆家就在河的西面,和僅有的幾戶人家的房子挨在一起。我們要過一座由幾塊樓板架起的橋,才能到達河對岸的家。正值盛夏季節,連續下了幾場暴雨后,湍急的河水已暴漲到警戒線了。我大姨加快了腳步,沒走幾步就聽到有人在喊救命,她立刻停住了腳,把我放下來。只見一個身材魁梧的男子趴在河邊,雙手緊緊地拽著自行車的輪子,河里還有一個女子死死地抱著車子的另一端,身體不停地在水里掙扎著。我大姨毫不猶豫地跑上前去搭了一把手,硬是把那女子從河里拉了上來。兩天后,那男子提著幾包大禮找上門來向我大姨致謝。從他口中我們才得知那晚的事情是這樣的:這對情侶每天一起下班,一貫都是男子騎車載著女友送她回家,可事發那晚上,女子非要試車技,男友犟不過就依了她。幸好有了大姨的及時相助,女友才撿回了一條命。要是當初她真被河水沖走了,要么不是被淹死,要么就是被卷進低水渠里撞死。
直到我讀小學二年級時,才知道當年的男子正是我的數學老師,落水的女人是我的語文老師,他們已經結婚了。多年后,每當有人提起他們,我打心眼里感激他們對我的照顧,更欣賞他倆那相濡以沫的愛情。而我們都因為褒河而結緣。
每到褒河汛期,總會有溺水的大人和小孩兒。夫妻吵架后,女人一氣之下要尋短見去跳河的,小孩偷跑出來在河梯玩水不慎落水的,蹬著三輪車的菜農連人帶車一起掉進河里的……種種的意外, 幸好最終都被好心的村民將他們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但仍然有夭折的孩子,或是打掉的孩子被偷偷扔進河里,讓河水沖走的。
河水雖然兇如猛獸,從北向南咆哮著,狂奔而去,但村里熟悉水勢的年輕人仍然三五成群地在大熱天里脫光上身,一個個“撲通通”地跳進河里游泳。為了防止被卷入低水渠,他們以下游的階梯為終點,在河道兩邊的樹上綁上一根粗麻繩,然后從上游一路順水游下來,正好抓著麻繩上岸。順水游泳比不了速度,有人便想出在游泳的時候往背上放一個瓦片,看誰的瓦片最終掉水就算贏,而我舅舅從來都是贏家。有一次,他找來一個拖拉機車輪內胎,套在我的腰上,帶著我去游泳。當我被扔進了湍急冰涼的水中,頓時嚇得尖叫大哭,抱著舅舅的脖子不放手,他只好把我放上岸自己下水再游。
汛期過后,河水平靜了。外婆總會在木桶系上繩子,在河里吊水灌菜園子,有時候遇見村里的婦女端著盆到河邊洗衣服,一聊起來,彼此都忘了手中的活兒。也正是在那個季節,大人小孩都惦念著河里肥美的魚蝦和螃蟹。小孩兒把竹籃吊進河里,一撈就是滿滿一籃子的河蝦,然后提著籃子撒腿往回跑,后面的孩子緊跟著跑。那時候,我舅舅手里拿著繩子,腰里別著斧頭和鐮刀走奔西邊園子。我緊跟其后,站在一旁好奇地盯著他,只見他抽出鐮刀割了些藤條,又砍了幾個樹枝,一屁股坐在地上,就開始編柵欄。編好后就就把柵欄放到河里,橫跨河水固定牢固。等到下午,只需拿著桶去裝就可以了。這樣下來,能裝滿滿一水缸肥美的大魚蝦。外婆往灶里架起火,添上半鍋水,倒進殺洗過的魚,等到大姨回來后,一家人圍著鍋喝鮮美的魚湯。在我的童年里,魚肉是唯一能經常吃到的葷菜。這種讓人吃著放心的魚兒無需花錢去買。
那一年,我外曾祖母半身不遂癱瘓在床,下肢和一只手臂失去了直覺,只有一只手可以動,口斜眼歪地流著口水,語言能力也完全喪失了。后來,我外婆打聽到一個江湖郎中專治這種病,她帶著我步行了幾個小時后才求到偏方,可除了要在藥店抓幾味藥外,還需要蚯蚓、水蛭和蜈蚣做藥引。后面幾天,我跟著外婆順著河邊去抓蚯蚓、水蛭等,然后把它們放進鍋里烘焙干,再搗成粉末和中藥煎在一起給外曾祖母喝。四個多月后,她的病果然有所好轉,竟然可以端碗吃飯了,脾氣也變得溫和了。這一喜訊傳出后,小鎮上患這種病的人的家屬們紛紛前來求藥方,當我坐在門口發呆時,總會看見有人提著蛇皮袋子在河邊尋覓什么。
褒河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那條大水蛇。孩提時,外婆常常在夜里給我講故事。有一次,她說她小時候,村里一個大叔引河水灌溉農田的時候,被一只渾身翠綠色的水蛇纏住了腿,大叔勇斗水蛇,將它殺死后仍進了河里。后來有很多條小蛇到他家里去報仇,他和別人抓住那些蛇一一燒死,然后把灰燼倒在了屋后的竹林里。過了幾天,竹子開始猛長,很快就高過了房頂,他只好天天拿著斧子去砍竹子,可是越砍長的越繁茂,最后只好潑上油一把火燒掉了竹林。我當然知道,這是外婆為了逗我編出來的故事。直到有一次走夜路,踩到光溜溜的大水蛇,滑倒在溝里,然后翻起身來屁滾尿流地跑回家,我確信我這輩子最怕的動物就是蛇。此后,很多個夜里,我躺在破舊的土屋里,總會夢見成群結隊蛇爬進屋子將我死死地纏住。
關于褒河的故事太多了,它沿著我整個童年的方向流成千千萬萬個分支,帶走了時光,連同我的外曾祖母和外婆。我像橋邊的那棵杉樹,深深地扎根于泥土里,經歷著風吹雨打卻依然在慢慢成長。
我曾想,生命如果能以一條河流的姿態奔流不息,那該多好。
如果不能,那就讓我站在家門口的河岸邊,輕一首挽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