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一來,家鄉便綠了。
滿山坡的熱鬧揀著不盡的生命熱情歡唱,我卻總想要去有山谷的地方,或者就蹲在自家屋沿后一溜邊黃燦燦的菜花地里,屏息等待,蝴蝶們風塵仆仆而來,再意猶未盡撲棱棱地飛開。
時常,我就拿目光的槳葉匆忙追尋過往,先而駛進一座且靜且鬧的街口,繼而從目睹一雙竊賊的眼開始,一段世紀末的游蕩……
1
至今我都懷疑九八年冬天那一晚的所見是夢境還是現實。
秋冬的寒風在屋外漫天沸騰著、呼喊著,空蕩蕩的水泥路上已經看不到幾樣可供翻卷的物件。大概只剩下風自己,自己把自己埋在那個叫“風”的怪物里。暖爐旁,外公和我,爺孫倆在一張窄窄的鋼絲床上小心地擠著,怕不如此床便散架似的。這張鋼絲床被置于一間幾十平米的傳達室犄角處,或許是兩個人占據了本該只能供一個身體享用的空間才顯出了這張床的小,外公有意把沙發挪近了床沿。即使這樣,那情景仍使我禁不住想起母親站在廚房里的電餅鐺前炕菜盒子的場面,挨排排,整齊又擁擠。
孩子的精神總是旺盛,遠不如外公那鼾聲如雷的睡意濃,至少還不十分困倦,我記得九八年冬某個深夜時段那個小女孩還是清醒著的。
那扇門的窗戶,透明的玻璃窗外除了病懨懨的月施舍微弱的光本該是漆黑的濃濃一片,但是那一晚,我似乎嗅出了某種異常的味道,是人影、賊眼?我很快地鉆進了被窩蓋住了頭。而實際上喜歡蒙著頭睡覺的我卻是想蒙住那雙看見黑暗的眼睛。
第二天一早,外公焦急地吩咐我自己去對面外婆那里吃飯后就帶著廠里的幾個人到處查看去了。
據說,是外公的醬油廠昨晚遭賊了。
現在想起來我是真的看到了,但我沒有說,什么都沒說,也假裝什么都沒有看見。我能說些什么呢,一直認為那只是個夢,而我只是不經意路過那個夢身旁的一位年紀輕輕略帶虛偽的證人罷了。
十幾年來,我常常咀嚼這個夢,就像思索同那永恒的一刻里共生的王小所的牛是怎么來的一樣。不過結局總是:夢被淹沒了,牛,也不見了。我就知道,如果到了夜晚,睜著眼睛都是黑暗,那還如何企望閉上眼的光明。
2
“小所,你蘸著吃!”
南城街卞記汽修鋪后方一座紅磚瓦房堂屋里一位中年婦女正熱情張羅王小所吃餃子。
大概是王小所只顧埋頭認真品嘗美味沒有注意到女主人手指醬油醋,端著海碗就神情緊張地退站到板凳后面,老老實實一聲不吭。
女主人覺得奇怪得很,瞅了幾眼王小所:
“小所你站那兒干甚麼?”
王小所點頭哈腰滿面愧色,結結巴巴擠出幾個字:“大……大媽,不是你……你叫我‘站’——吃的么?”
女主人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小所估計會錯意了,笑著抱歉地說:“唉,傻小子,我是叫你蘸著醬吃餃子,不是不給你坐!”
王小所這才回到位子上大口大嚼繼續吃起來。
后來沒過多久,我外婆從王奶奶那兒聽來的消息說,本來那天是隔壁嫂子給王小所介紹對象的,女方要求安排先請家里坐坐、吃頓飯觀察觀察。不過王小所那日的表現實在不盡人意,女方一口回絕了。理由竟是:這人有點缺心眼。
自那以后,再也沒人給王小所作媒了。也從那以后,王小所就真正像人們口中傳言的“傻子”樣自得其樂地吃飯、放牛、吃飯了。但是顯然整個事情的原委王小所本人并不知詳情,故,王小所還是原先的那個王小所。只是究竟王小所到底傻不傻還有待考證。反正那天王小所吃了不少餃子,這是無疑的。
王小所缺心眼兒這事兒從我母親的母親那兒傳到母親的娘家,傳到母親的夫家,也就是我父親這里。而我在整個傳言中占了不小的分量。每次母親談起王小所我都會添上一兩句,盡管母親知道的遠比我淺薄的猜想科學得多。
3
出生?
那時候的我還小,小到對王小所的出生一點都不關心,我們只對世紀末那幾年的王小所和他的牛感興趣。那時候我六、七、八,一直到九歲過完生日才離開外婆家,才離開王小所的生活。對于他的籍貫是我在茶余飯后和母親閑談時聽來的,而母親聽來的已近不可信,到我這里自然真實性必得大打折扣。
我在外婆那里——南城蹭了三四年。當我的年紀還是個位數時,外婆已經初登花甲之年,王小所雖不至而立估計也有二十好幾,在古代,那早該束發而冠多時了。但南城時光里,王小所有三四年是蓬頭垢面生活著的,這三四年剛好就是自我回憶里經過的那幾年。我只能這么記,九七年我上小學,之后便一直逗留在南城,假期里總能在那兒瞥見我的蹤影。
今時的南城街遠不是兒時那般喧鬧、生氣的模樣。除了一所南城小學和一面山,最屬繁華的便是南城的街道了,而街道西南方向外公的醬油廠和外婆的蘑菇棚相對而坐,煞像戰時穩穩的大后方。現在的我酷愛吃醬油和任何菇類,大概就與那時結下的緣分有莫大關系吧。兩扇大門之間寬寬的灰色水泥路,孩子們跑跳在路上,盡情地追逐和叫喊,像我現在躺在自己那張一米八或者我母親那張兩米的床上一樣輾轉自由,完全不必擔心交通來往的車輛,因為此地鮮有車轍光顧。
外婆家養了只淡黃與白黑色交雜的母貓,我得知她的性別是在偷窺了一窩可人的貓仔后。那時母貓產了仔一般不喜歡被人類打擾,尤其是窺視,一旦察覺有人臨近住處,她們便會毫不猶豫的“搬家”。通常扎進草垛中、衣服堆里,或者床底下也有可能,只要夠隱蔽,夠溫暖,那么對于貓媽媽來說哪里就是最安全的家園。
可我那時候還很無知,也處于年幼深奇的階段,致使那只花貓帶著仔仔們反反復復搬了不知多少次家。為此,我的確曾興奮不已。事實上,卻忽視了月子里的“母親”們是不能這樣折騰的。那貓的下場……起先得了抑郁癥,我猜。
半個月,仔仔們被抱到各個不同的人家,有一只還被弟弟帶回了我父親家。從那以后,那只貓不管我怎么惹她,都毫無生氣,終于有一天,家里人再也沒有找到她。
后來,南城街大橋每到晚上納涼時刻就有不少老人猜測,說他們好像看見過是外婆家那只花貓給王小所藏在懷里,奇怪的是(詹爺爺像說書人一樣打著手勢,整理腔調繼續說道),他們發現那只貓很聽話,一聲也不叫。那感覺就像是兩個即將私奔的青年般默契配合。也有人添油加醋說那貓肯定被王小所吃了。
依我看,不大可能。在我的記憶里,家鄉老人對于吃貓肉是相當禁忌的。先人們認為吃了貓肉以后等到歸西之時就過不了奈何橋了。一輩一輩傳訊下來,直到在我認識的人中,也還沒見過有誰敢吃貓肉的。像我外公,但凡在她老人家面前,連提都不許提死貓、病貓之類的以作邪崇怪異之說。可我不知道,此刻的外公是否還徘徊在奈何橋邊遲遲無法抵達彼岸,因為有幾年家里鬧饑荒,正好死了只家貓,家里人心疼舍不得扔又不敢吃就只好送給外公家說是狗肉。大概外公是嘗不出滋味來的,畢竟誰都沒有吃過貓肉。
再回到王小所這里。我也曾經質問過王小所,到底看沒看見我外婆家那只花貓。王小所一副欠揍的樣子只顧縮著領子躲在牛屁股后面一聲不敢吭哧。從那以后我也開始懷疑是王小所吃了我家的貓了,以至每當晚上和家里人端著矮木板凳到南城街大橋下納涼時常常不自覺地加入爺爺奶奶們的閑談隊伍中,你一句我一句擠著,談王小所,和他金貴的幾頭牛。
我不喜歡貓大概和這段情節有點關系。在我的童年里,貓不僅是貓。她不親近,在我手里的時候,貓總沒有個溫順的模樣。但我始終相信,動物和人之間是有靈性的。貓便如此,牛何敢異?
4
干涸的水庫總能成為孩子們玩耍的極樂天堂,窄窄的決不容兩肩并行的的白楊樹林間小道,側路兩旁灑滿了一代又一代童真的歡樂,積洼了或深或淺的足跡。遠遠近近的苜芒花探頭探腦,花香不停,飄搖的蒲公英像平靜的湖面上悠游的輕舟沉浮在空氣中上下顛簸,等待著最后一位乘客依偎的寄托;又像花枝亂顫的少女凹凸的腰線,伏擺不定。
幽綠覆蓋的地方大概從不會遭遇河水的泛濫,汩汩的山澗泉流奏響叮咚的樂章,把高潮的激揚全部保留給了這群山里竄蕩的娃兒午后清靈如水的憨唱。踏著濕漉漉的腳板,我們坐在草山坡上笨拙地扣緊塑膠涼鞋最末的孔眼。最慢的那個誰總會承受幾句孩子們善意的嘲笑,這也是不得不忍受的。好比坡下大片大片粗壯粗壯的梗莖支撐起的淡綠淡綠的葉,總要經過開最粉嫩粉嫩的花朵,走過堅硬到稀松的醞釀,才爆開潔白的棉芯。和棉花一樣,這群孩子們的心也同樣潔白,如同水藍藍的天空中掛著的幾朵軟綿綿的小云。
蔥蘢的大葉片扇著風,我和舅舅家的小七姐丟掉手里緊握的的綠白楊制“芭蕉扇”,借著彎曲的手勢命令后面的伙伴們停止前進。原來小道盡頭那座水庫邊恍恍惚惚有個蒼黃的人影,明晃晃的陽光穿透前方疏疏落落的枝葉縫隙。此時的位置,仿佛被人扇了一大耳光,使人暈乎乎辨不清前方人的鼻眼。
待我們悄悄走近,才認出是半蹲著的王小所。沒到達這里之前,風景如此單一,生氣畢竟少了幾分。他那件從沒換過的黃綠軍裝褲毫不晦澀的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小七姐帶頭挪到王小所身后,猛地一喊,驚得王小所連人帶鞭子全掉了水庫里去。
我們一群伙伴笑完了后,逗弄他:“小所子,你蹲這干嘛呢?”。其實我們明明知道王小所每天都有可能到這一帶放牛,只要青草足夠。
王小所憨憨地尷尬一笑:“嘿嘿,牛卡里了,牛……”
小所傻傻地指著。我和小七姐貓腰一看,不得了,王小所居然把牛放進水庫里了,卡在進水口半天出不來。幸好水庫沒水,不然損失可大了。
夕陽籠罩,紅紅的燈籠轉眼間不知叫哪家提走了,看那風景,又活像是一個新鮮的紅富士蘋果一口一口被吃掉的樣子。那天很晚以后,一向少雨的南城忽然間下起了瓢潑似的暴雨,我們都沒雨具,只得冒著雨像瘋牛一樣亂撞亂躲。好不容易躲進谷廠不知誰家的麥草垛子里后,大家冷不丁詭異了番,回頭一瞧,王小所正大眼瞪小眼望著我們呢,結果也管不了下雨淋濕之類的,幾個伙伴撒腿便跑。
雨中,我呵斥他們,“你跑什么呀?”那國字臉小男孩兒茫然地搖搖頭:“我不知道,你們跑我跟你們跑咧!”
又是雨中,四個天真的孩子狂歡著往各自的家中撲去。
十年后,當我再問當年那個國字臉小男孩兒(也就是我的弟弟)時,他還是一臉茫然,原來他已經什么都不記得了。
5
要是在圍墻里還好些,在圍墻外,我和外婆在路上走過的時候,經常能能撞見王小所扒著褲子站在草叢中央小便,貌似一點也不覺得丟羞,倒是我和外婆急趕忙地走了。
王小所不撒尿的時候我們遇見的次數當然是最多的了,有時候是我一個人,有時候是和我外婆,也有時候是和伙伴們。我一個人的時候不敢走近跟他說話,都是隔著片草地。和我伙伴們一起的時候自然不會如此,我們會趁王小所打盹的空兒搶過他插在咯吱窩的牛皮鞭,打著草叢,拴打滾燙滾燙的大馬路,直到我們玩膩了才把鞭子扔還給王小所。
王小所對于我們的行為從不發火,這點跟我外公形成鮮明對比,我外公就常發火。王小所只會假裝嚇唬小狗一樣拿起石子跑幾步就丟下不管了。有一次,我們把皮鞭還給他的時候發現王小所已經不在那里了,沒辦法,一致商量把鞭子扔回原地便溜之大吉。
第二天早上,我啃著半根油條出來轉悠時,發現王小所手里亮晶晶的揚著昨日我們扔下的那節鞭子正激動地唱著、號著,不時還給牛尾巴拍打兩下。
6
王小所這人倒也不全是我們孩子眼中笑柄的化身。
常來我外婆家的王奶奶經常把烙好的噴香餡餅包在圍裙里送給王小所吃。王小所跟王奶奶一點也不客氣,事實上,王奶奶對誰都是一副菩薩心腸,我吃到的餡餅也遠比王小所多。反過來,王小所也從不針對誰,在他的眼中,世上的人都跟它鞭子下的牛一樣,是好人,他之所以拿鞭子趕在牛后面,并不是要責打他們,而是為了及時作善意的提醒。
人們常說“狗通人性”,可我還覺得,王小所通牛性。
7
千禧年,也就是公元兩千年的時候,我度過了在南城的最后一個暑假。現在我才明白那時發生的一切原來都有自己的名字,叫“拆遷”,叫“發展”。很可惜啊,當時的我完全無法深明此中大意,整整幾天都在和母親拗勁。
王小所嘿嘿地對著我笑,我有點不舍,忍著沒哭。
離開的時候,倒坐在外婆吃力踩蹬的三輪車內,兩腿插在車后的護欄空當,空空地目視著漸行漸遠的風景。肉肉的小手不自覺地擺弄著頭上滑下的“蝴蝶”發卡。那幾年,擁有一對“蝴蝶”發卡幾乎是女孩子奢侈的夢想。而當我漸漸遠去的時候,突然發現手中的“蝴蝶”不見了。也許,它也不舍得吧,那就成全它和即將消逝的南城一起埋葬吧,就讓它替我再看看王小所和他的牛都將往哪里去了吧……
所有的記憶都有一個至死也關不嚴緊的缺口。趕集、學做娃娃魚、幫著叫賣絲瓜……還有常年不見以為是陌生人的爸爸帶我們從冰上滑過的一瞬間,行走匆匆,像他那短暫的一生。一切都像在朦朧的霧氣中,蒼茫彌漫,只有走近才顯得真實。
我們牽著自己的回憶也像放牛一樣,有一天,城消失了,牛皮鞭掉落進了荒草叢里,牛最后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在哪里轉身不見了。
到何處去憶念世紀末那個王小所呢。
“蝴蝶”撲棱棱飛走了,帶走了南城珍貴的時光,意猶未盡。
時常,我會拿目光的槳葉匆忙追尋遙遠的過往,駛進一座街樣的港口,看見一只竊賊的眼,然后開始終結一個世紀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