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老貓佝僂著身軀,有些吃力最終卻還是讓它躥上了那棵葡萄藤架。
那棵葡萄藤架是爺爺在我未出生時搭建的,如今也有些歷史。經過多年的風吹雨淋,瘦弱的竹竿子上已經落滿了大大小小的青苔。家人老怕它在某個風雨交加的晚上倒下了,然而它就如同旁邊的老房子一樣,盡管歷盡滄桑,卻依舊顫顫巍巍地在站立在巷子邊上。
葡萄藤架是貓兒們平時最愛玩耍的地方,特別是在暖融融的午后,總會有一兩只小貓在葡萄藤架上追逐打鬧,像孩子一般歡快。這只老貓年紀大了,跳不動了,平時總是難得見它上去;上去了,也是一溜煙就躲進二樓閣樓里,不喜被其他貓兒打擾。此刻,它竟沒有像往常一樣躲起來,而是回過身來站定在葡萄藤架上,兩只圓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俯視著我。居高臨下的對望,我的心猛然驚顫了一下。
此刻我才明白,原來我是如此害怕貓。
老人們都說貓是有靈性的動物,我卻是不大喜愛貓的,總覺得它太機靈,腦子里無時無刻不在打什么壞主意;特別是在夜里,那雙綠得發亮的眼睛更是讓人不禁打寒顫。見了貓,我總是要遠遠地繞開它,或是踹上兩腳,狠狠地瞪它兩眼。鄰居家的兩姐妹卻是極愛貓的,見到貓總會挑逗一番。見此,我總是在一旁冷冷地看著,仿佛一切與我無關一般,心里卻恨不得這貓趕快走開。
老貓曾生過一窩貓仔兒,那會兒,鄰居家兩姐妹爭著要我家來看貓仔兒。有時,姐妹倆還會帶上幾袋零食來喂它們。我就在一旁想著法兒向她們討要零食,她們少喂一點兒,我在心里也能偷樂半天。貓仔們好像很喜歡吃姐妹倆帶來的零食,總愛圍著她們倆轉悠,向她們撒嬌。有只眼尖的貓仔兒看到我手里有零食,竟也挪過來蹭我的褲腳,發出“喵喵”的叫聲,無奈卻被我趕走了,或者更確切地講,應該是被我氣走了罷。我故意將零食一股腦兒全都塞進嘴巴里,大口地咀嚼,那只貓仔兒只得耷拉著腦袋、低垂著尾巴在地上尋覓著碎屑。幾番尋找都未見零食,只得氣呼呼地又回到倆姐妹身邊去??粗臉幼樱揖驮谝慌耘闹人烈獾卮笮?。
我將所有能想到的壞招都用在了貓的身上,然而我并不是一開始就是討厭貓的人。
在我五六歲的時候,母親從外婆家抱回來了一只渾身雪白的貓仔兒。我好奇地湊近它,它也不躲開,只是趴在地上,眼睛睜開一條縫,瞇著眼警惕地看著我。我嘗試著把它抱在懷里,撫摸它光亮的毛發,撥弄它柔軟的小爪。我那時想,貓是溫柔的動物吧。可是,這只溫柔的動物,卻從我的手里掙脫開來,在我的手背上劃出一道紅血絲。
但是,這不是我討厭貓的原因,我并沒有那么小氣。
貓的眼睛不是黑色的,而是琥珀色,圓溜溜的,那時在我眼里還有些可愛。我喜歡看著貓慵懶的神情,喜歡看它用小爪子擦洗自己的臉。我原本以為,貓會是這樣一直這樣,與世無爭,與人無害。然而,貓并不像外表看起來那么善良。
長輩偶然間捉住了一只麻雀,將它送給我玩耍。從小對天空的向往讓我對這只麻雀愛不釋手。我還癡想,如果這只麻雀能帶我飛,這該有多好呀!為防止麻雀逃脫,我用一根紅絲線,綁住了它的一條腿,然后將其放在一個紙盒子里。
這是一種生的喜悅。貓卻吞噬了我童年的所有想象。我親眼目睹了一場謀殺。
一聲凄厲的叫聲劃破寂靜的夜空,就這樣,待我跑到紙盒邊時,紙盒子里已不見了那只麻雀的蹤影,只是在盒子的角落里靜靜地躺著一條腿。腿上還綁著那條紅絲線,紅得那么刺眼。我還沉浸在萬分悲痛中久久不能回過神來,而這場謀殺案的兇手——那只貓,卻得意地坐在屋瓦上窺視著這一切,它伸出舌頭舔舐著自己的臉,眼睛在夜里發出悠悠的綠光。
我第一次感覺到了來自貓身上的寒意。
此后,再見到這只貓,我都恨得牙癢癢。如果我的目光能殺死它的話,它肯定死了不止千百回了。再到后來,我討厭起了所有的貓。討厭貓的胡子,貓的利爪,貓的眼睛,還有貓的許許多多。
過了這么多年,一只又一只的貓,終究還是老了。最后的這只貓也目睹著自己子女接二連三地被人抱養,最終又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個。漸漸地,它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毛色也失去了往日的光亮。它好像習慣了孤獨,習慣了黑暗,總是喜歡窩在黑洞洞的閣樓里,怎么攆它都不走。
此刻,它卻毅然站定在了葡萄藤架上,悲憤地盯著我,似在控訴自己遭受的不公平待遇。往日與貓的種種恩怨又浮上心頭,驀地,我腦袋里突然蹦出 “不自由,毋寧死”這句詩來。
“不自由,毋寧死!”那只麻雀是否也有著同樣慷慨凜然的心境?
這樣說來,我才是導致麻雀死亡的罪魁禍首?。∈俏易运降亟d了那只麻雀的自由,讓它失去了自己的天空,這是何其殘忍!而貓又是何其不幸,因為吃鳥的天性,就被我足足記恨了十幾年!殊不知,我最應該記恨的是自己。
原來,這才是我討厭貓的原因。更確切地講,應該是害怕。
真相,真是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