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的話(周公度/文)
海的傾慕者
請不要在意我那些以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出的話,那不是我的心,不是真實的我。我喜歡并向往那些熾熱的、痛苦的詞語。它們才是生命的真相,水的律動脈搏。與一棵山間松柏相比,與夜空中的星辰相比,我相信人類短暫的一生不應該是死水微瀾,不是止水靜觀。想一想海水之下的暗流、臺風之夜的巨浪吧。也不要信任那些執著、堅韌、勇敢的話,那不是我的心之本身,也不是我一貫的行為。我是一個不真實的懦弱者,我總是在放棄中、妥協中。我是修飾與偽裝的愛好者,我是山與巖石的贊嘆者,我是世間蠢行者的代表。啊,我是海水的傾慕者。
舊地重游
威海。十年前我來過這座城市。這句話多么令人惶恐,我開始談論十年前的事情了。我想起一個朋友的詩;那天我們在山下散步,他接到一個訃告通知,然后他說“啊,已經到了死朋友的年齡。”那時他才四十五歲。他強壯、倔犟,像一匹執意在戈壁灘上生活的河馬。現在我向他致敬。他有茁壯的溫柔,與不舍的悲觀主義。我望著海水與云天交接處,想著一去不返的往事。時光的印記,歷歷在目。我不相信物理學家關于貝殼的解釋,那是自滿、愚笨的結論,我相信貝殼的螺旋是記憶的最佳方式;那美妙的海水與風聲的匯合,是彼時的圖景與今日的對面私語。我將海螺放在耳邊,聽著回聲,看著浩淼海水遠處的一座黛色小島。那不是我登臨漫步過的島嶼,但一樣令我想往。我四處張望著,尋找船舶,無論船舶的大小,我的心告訴我的嘴巴,喊出來啊:給我一艘到達海上小島的船吧!
金石灣海岬
看完畫展,便去海岬看海了。雨水還沒有停歇的跡象,沿途的草木濕潤,綠意沛然;海面輕搖,波浪的聲音淹沒在雨滴與空氣的交錯相逢中。遠山在密雨霧氣里,古意隱現。那是《山海經》中的山。它不高大,不突兀,但自然嶙峋之狀,有著齊國的詭秘清鍵的氣息。陽光終于來了。它迅速蔽滿臨海的山谷、海灣、別墅,照徹整個海岬石塊上的苔蘚、礁石縫隙間的海草、貝殼。波光的美也顯現出來了。萬頃閃爍的銀光,海神行走于它們的每一寸光芒之上。她的美隨心意升騰,在陽光下與微風中,逐浪而行。她的身姿曼妙,冷艷威嚴,不可摹擬。但我感覺得到她,她的身上帶著海水珍珠的親切與甘甜。她就在我的身邊!
青春之歌
她是我飛機上的鄰居。她一直在吃東西。看一會兒書,便吃糖果,吃點心;翻一會兒雜志,開始吃晚餐,喝清水,喝飲料。她有一個糖果小包,平均十五分鐘左右,便從中取出一顆。她小心地剝糖紙,糖果和著津液的聲音,清晰像一個小姑娘;她也照著鏡子,不知道在看什么。她偶爾的假寐也是對食物與糖果的回味。我當然認得出她。她是畫佛像的畫家。她年輕時肯定是一位有一萬個真誠的男人熱烈渴慕追求的美人。在隨后的海邊美術館中,我聽到了她丈夫的名字,她才是一個立體的了。她的丈夫是一位版畫家。有一副版畫,是兩個騎著自行車的青春男女迎著陽光的背影。車輪旋轉,她與他均側著面孔,說著話。他的后座是一盆花,她的頭發飛揚,她的腰柔美。她的嘴型是笑,是含著糖果的模樣!
海邊小船
一只小木船在海灣的淺水區域停泊著。像一個女孩在海水中哭泣。啊,那只是我的想象。它肯定不是這樣的,它安靜、沉穩、樂觀、自得,不自怨自艾,它信賴它已獲得的生活。海鷗也許才符合我想象中的吧?海鷗飛過海水沖擊的礁石,它們在我的頭頂發出“海啊,海啊”的叫聲。它們對海有深深的期待,才會呼喚海的名字。不,這也只是我的想象。它聲音沙啞,為什么不可能是因為它在海風中口誦一封用一百萬條銀魚寫就的情書?為什么我要把對方理解為一個弱者,為什么我不能讓它們融入自然。它們在自然中,是對我的俗膩之心的脅迫威壓嗎?這是一顆易受感染的心。這是一個復雜的可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