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行集(二十四篇)
作者/池征遙
一、《山腳》
半坡的松影斜切過腳踝,碎石子滾落,像一串低語。
我們說起山頂的雪,說起它如何消融在,更遠的峰巒背面。
而此刻,風搬運著,去年的落葉與空瓶,在灌木叢中,慢慢拼出陌生的地名。
你指給我看時,整座山突然開始緩慢地轉身。
二、《山路》
山路彎彎,彎向云里,松針簌簌,鋪滿石階。
你數著年輪,我數著雨滴,一籃青杏,壓彎了節氣。
拐角處,風突然靜止,半截石碑,刻著未完成的謎。
我們交換鞋底的泥沙,卻忘了交換,口袋里揉皺的地址。
暮色漫過第三個彎道,螢火蟲銜來,去年的月光。
你說要折返,而我的腳步,還在數山那邊,漸漸涼下去的鐘響。
三、《山花》
巖縫里,突然探出,三支倔強的小拳頭,是去年的雪,沒凍死的,粉紅宣言。
你彎腰時,露珠正給,每片花瓣釘上,透亮的紐扣。
最瘦的那朵,突然松開緊握的香氣,擊中我們,發愣的鼻尖。
整座山開始,往我們的口袋里,塞滿,會爆炸的種子。
最輕的那粒,還粘著蝴蝶,臨終前咳出的,半片彩虹。
而此刻,有片花瓣,正練習,用飄落丈量春天,剩下的心跳。
四、《松林》
松針在暗處清點,我們遺落的腳步。
你忽然停住,一截斷枝正刺破,去年積雪的遺囑。
風從北面抄近路,掀開每棵樹,背面的疤痕。
最老的那株,突然抖落,一地松塔,像撒出,發霉的銅錢。
我們并排躺著,聽樹脂,在年輪里,緩慢地,修改自己的,墓志銘。
而月光,那枚被松鼠藏匿的,銀幣,卡在樹梢,照亮整片松林,瞬間,笑彎了腰。
五、《松枝》
被風折斷的松枝,橫在苔蘚的記事本上,樹脂似在緩慢地,修改自己的遺囑。
我們輪流舉起它,測量天空的淤青。
你突然說,每根松針,都是綠色的秒針。
暮色漫過時,它開始在我們的掌紋里,生根。
最細的那端,還挑著,一粒不肯墜落的夕照。
而黑暗中,有松鼠,正清點,我們遺落的碎影。
六、《松葉》
松針在風里磨墨,寫一封,寄給雪的信。
我們彎腰時,驚動了,正在搬運夕照的,螞蟻兵團。
你指縫間漏下的,三兩顆,是去年秋天,沒來得及,融化的銅錢。
最細的那枚,刺破了苔蘚的綠郵戳。
整座山突然沙沙響動,每片松葉,都在翻找自己,青澀的出生證明。
七、《松濤》
山在暗處磨牙,松針的箭矢突然調轉方向,射向自己發青的脈息。
我們站在崖邊,任聲浪,剝去外套的厚度,露出體內,那截潮濕的年輪。
你忽然攤開手,掌心躺著一粒,被震落的松塔。
它多像,未爆的綠色啞彈。
暮色沉降,濤聲開始,往我們的耳蝸里,搬運,遠古的碎木屑。
而月光下整片松林,正用針腳,縫補自己,被風撕破的影子。
八、《山腰》
半山腰的風突然溫柔,替我們拭去額角的鹽粒。
抬頭時,云朵正在山頂,編織新的邀請函。
回望處,來路已被薄霧,折成泛黃的信箋。
你指著巖縫間一株野杜鵑,看:
它多像我們,上一個轉彎時,錯過的朝霞。
山風數著我們的呼吸,把疲憊釀成,略帶清甜的涼意。
而前方,石階,正在將陽光,敲打成繼續的勇氣。
九、《山隱》
石徑在霧中,解開盤扣,我們走著,任露水,把衣角釘在,青苔的備忘錄上。
你忽然停步。
三粒松子,正從松鼠,慌亂的指縫間,逃往去年的,雪洞。
最輕的那顆,突然卡進巖縫,驚動了,那尊打坐的鐘。
山,往我們的行囊,塞滿了,會發芽的,寂靜。
最沉的那包,還裹著,樵夫遺落的,半柄生銹的彎月。
而此刻的薄霧,正在思考:
如何在晨曦到來前,把自己折成,一封無字的辭呈。
十、《山寺》
石階在香霧里,數著磨損的佛號。
當我們合掌時,有銅鈴突然松開,一串發燙的梵音。
你忽然低眉。
三粒菩提,正從古柏裂開的,指縫間滾落。
最輕的那顆,突然停駐。
在螞蟻搬運的光斑上,整座廟宇,開始往我們的掌紋里,抄寫褪色的,心經。
最淡的那筆,還沾著小沙彌,打翻的半盞,陳年燈油。
而此刻,有片落葉,正學著,木魚在廊下,把輪回,敲成圓形的,寂靜。
十一、《山澗》
石階在霧里打了個結,苔痕咬住,去年的落葉。
你指給我看,流淌的飛瀑,似雨簾,又似斷線的風箏。
松枝在天與地之間,像在做未完成的告別。
我們的空水壺里,裝滿了清泉,直到某個轉彎處。
你突然蹲下系鞋帶,系了很久很久。
而月亮,那枚被磨薄的銀幣,終于從你的口袋滾進深谷。
我聽見,溪流在狂呼。
滿山的野梨樹,在黑暗中,發出輕盈的笑聲。
十二、《山湖》
云朵在湖底,表演一出倒立的柔軟術。
我們跪坐著看水波,把山峰,折成一封未拆的,藍信箋。
你忽然掬水,三尾蝌蚪,正用尾巴,修改自己模糊的,胎記。
最笨的那只,突然吞下,整片晃動的天空。
湖水開始,往我們的瞳孔里,移植會流動的,甘泉。
最涼的那滴,還含著,去年沉入湖心的,那枚生銹的,鐘擺。
而此刻,有塊卵石,正在深處數著自己身上,慢慢褪色的,年輪。
十三、《山泉》
石縫在暗處,解開水的鐐銬。
我們俯身,任涼意把唇齒,鑄成透明的編鐘。
你忽然掬起,三粒石英,正用棱角,校對陽光的,折射率。
最亮的那顆,突然滑進,苔蘚的綠喉嚨。
泉眼,開始往我們的,血管里移植一首歌。
最悲情的那節,含著,去年凍僵的,半聲蟬鳴。
而此刻,那些不甘飄零的落葉,在漩渦中掙扎,把自己化成了,千堆雪。
十四、《山崖》
峭壁在水岸,演示倒立。
我們站著,任風把衣擺削成,鋒利的宣言。
你的指間忽然彈出,無數碎石,正沿著光的斜度,自由地撒落。
最鈍的那些,如同長出了,透明的翅膀。
懸崖,開始往我們的,脊椎里,澆筑冰涼的鐵。
最重的那克,還含著,鷹隼最后一次俯沖,折斷的,那聲嘯。
此時,峭壁上的野花,正用根系,死死地攥著,巖縫里那捧,不肯投降的土。
十五、《山石》
青石在暗處,練習腹語。
我們側耳,任風,把松針排列成,歪斜的摩斯密碼。
你忽然攤掌,幾粒樹脂,正翻譯,螞蟻潰逃時的,行軍令。
號角聲,整座山與之共鳴。
石柱,在山谷的舌根,埋下,會發芽的啞謎。
此時,巖羊還在山腰,咀嚼,那半句預言。
在隕石之上,有人還在用鐵銹,書寫那封,燒毀的,天書。
十六、《山鷹》
鷹喜歡與懸崖為伍,它在天空,松開了風的韁繩。
此時,它把自己,剪成了,不斷漏光的,黑風箏。
你撐開的,三根翎羽,正刺破,云層的裹尸布。
最硬的那根,穿透了,獵物的眼窩,發出,青銅的嘯叫。
雪蓮,用花瓣,記錄下了鷹的俯沖姿態,出谷回響,為你動容。
十七、《山巔》
我們終于成為,被風反復校對的那串省略號。
松針在指縫間,持續拆解光的密碼,比雪薄,比鷹的俯沖,更接近直角。
你說:聽啊,所有回聲都在預演重排。
而我的腳印突然懸空,成為另一頁,正在風化的等高線。
十八、《山風》
松針在暗處數銅錢時,它來了。
用冰涼的手指,翻我們的衣領,搜刮體溫。
崖壁上的野梨樹,突然集體彎腰,交出一身,青澀的顫音。
我們并排站著,像兩枚,即將被吹落的,生銹別針。
它卻繞過,徑直去掀,那頁壓在石頭下的,泛黃信紙。
字跡開始逃竄,如蟻群。
暮色四合時,它終于倦了,蜷在巖縫里,舔自己,毛茸茸的爪痕。
十九、《山雨》
松針突然集體踮腳。
整座山開始分泌,透明的顫栗。
我們躲進巖縫,看螞蟻搬運,發潮的日晷。
你攤開掌心時,一粒去年的橡果,正在紋路里,脹破青澀的胎衣。
石階浮起,像串被泡軟的,遠古符咒。
最底下那級,刻著誰的名字,正被青苔,緩慢地,反芻。
后來我們俯臥大地,聽雨滴在頁巖上,敲打不同時區的,晨昏線。
你的呼吸里,有泥土翻身時,壓斷的,細幼根須。
二十、《山之情》
青石在暗處,練習吐納術。
我們坐著,任風,把衣角,疊成,待寄的信箋。
你忽然攤掌,幾粒松針,正刺破,去年,封存的雪水。
最細的那根,突然挑出,冰里,凍僵的半聲雷。
整座山開始,往我們的,眼窩里,種,會開花的霧。
最淡的那朵,還裹著,樵夫,失手,跌落的,斑斕。
而此刻,那片懸崖,正偷偷,用月光,縫補,身上,被鷹翅,刮破的傷痕。
二十一、《山之歌》
巖石在暗處,練習古老的顫音。
我們站著,任風,把影子,譜成,起伏的,五線譜。
你忽然仰頭,幾粒松果,正敲打,崖壁的,琴鍵。
最輕的那聲回響,突然驚醒了,沉睡的,山雀,與整片,發愣的,云。
整座山開始,往我們靠近,成了縱橫,起伏的,音符。
山峰,還留存著,去年,雪落時,未唱完的,歌。
此刻,有片落葉,正打著旋,在深谷里,尋找,屬于自己的,休止符。
二十二、《山之舞》
山脊在暮色里,彎成一道,待解的弧。
我們站著,任風,把影子,剪成,飄搖的,皮影戲。
你忽然轉身,幾片落葉,正踩著,石階的,鼓點。
最輕的那片,突然停駐,在苔蘚的,綠唱片上。
整座山開始,往我們的,衣袖里,藏,會發光的,螢火蟲。
最亮的那只,還銜著,去年,雪落時,未跳完的,那支,圓舞曲。
此刻,有塊巖石,正悄悄,練習,如何,在月光下,踮起腳尖。
二十三、《山之戀》
巖石在暗處,練習擁抱的力度。
我們站著,任風,把呼吸,編成,交錯的,藤蔓。
你忽然停腳,幾粒松果,正從枝頭,墜落,像幾枚,熟透的心跳。
最輕的那聲悶響,突然驚醒了,苔蘚下冬眠的誓言。
整座山開始,往我們的,掌紋里,埋,會發芽的,月光。
最亮的那顆,還裹著,去年,雪落時,未說出口的,那個疼。
而此刻,有片薄霧,正學著,如何,在晨曦到來前,把離別,系成,柔軟的結。
二十四、《與山共鳴》
我們攤開手掌,接住崖壁剝落的,碎月光。
指縫間突然長出,細小的石英,開始與整座山脈,交換,沉默的波長。
你耳廓里,那窩沉睡的,山雀雛鳥,突然開始,啄食,我胸腔中,未成形的鐘聲。
整座山開始,在暗處,調整,自己的音準。
最老的云杉,繃緊,渾身的弦。
而我們,終于躺成,兩道平行的,淺谷。
地心凸起,好似,一架,正在彈奏,冰川紀的,鋼琴。
[作者簡介:池征遙,又名章正遙,筆名水也。大學學歷,高級職稱。中管院終身研究員,入選中國名人錄及世界華人專家名典。作家網簽約作家,半朵中文網高級專欄作家,中國詩歌網詩人。被多個國家級媒體評聘為評論員、文化學者、文學領域優質作者。]
(注:本文已獲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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