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影（十首）

 

作者：康若文琴

 

倒影

 

如今我越來越相信

這就是天地本來的模樣

腳下透出蔚藍寒氣

太陽如此之近

好像一伸手就能握住

但，你永遠都遲到一步

 

那天的太陽不再高高在上

一遍遍碾壓山岡

 

太陽碾壓過的大地

雪化前，留下紙上曠野

讓我們生長

讓我們看到自己的倒影

 

斯古拉之夜

 

天窗中，云團被墨色濡染

月光清洗天空

看見自己

躺在麥垛上，梳理月光

 

河水從窗下流過

那是河床在沐浴

河水如墨，浪花點燈

 

一尾魚游來游去

魚和夜色一樣柔軟

樹站得溜直，如信使

夜色中傳遞夜色

 

風微醺，不用關窗

更不用關上窗簾

讓我像自然一樣自然

劃破夜色，游來游去

 

寨子醒了

 

都要睡去。

碉樓掛半盞月亮

石頭落入夜色，線條隱忍

 

所有的聲音落入無聲

月亮還是不說話

 

梭磨河眼含整個夜空

匍匐到塵土里

七里，白灣，莫斯都巖畫

直波碉樓，還有四大丘

靜默，一句真言

與星辰的碎屑和解

 

月色淡黃，包裹人間

伸手，拈一朵流云

石頭呼出霧，頷首，想要獻身

 

我還是自己的王

修習千年的氣質

只有那塊雕花的石頭記得

官寨的基石

 

石碉孑立龍頭

想起當年的基業

青稞地洶涌綠焰

想要喂飽身體內的沼澤

 

就要流走，穿寨而過的山泉

花正嬌艷

與石頭的沉默相撞

 

真的，寨子醒了

 

畫眉鳥

 

紙上，捕捉一只鳥

鳥循著一粒粒文字而來

 

文字雪一樣落下

鳥嵌入大雪

然后，落入界門綱目科屬種

大雪鋪地，鳥跡似有若無

 

一只畫眉鳥，在我的手掌間

和我一樣的體溫

羽毛下噗噗的心跳

咕嚕嚕亂轉的眼睛，以及

大雪覆蓋的鄉村，這一瞬

被驚惶的叫聲激活

 

嘎尖草坪

 

草坪像平緩的大河，流出松林

到達山之巔，我們像小溪

流進草坪

 

草地上，有雪山的信物

雨水讓海子閃爍其辭

 

我們在海子邊比試

誰離天空更近一點，好聽清

天空的耳語

 

我們一次次努力向上

海子如鏡，我們看見

自己映在低處的身影

 

松林之上有金頂閃耀

林濤流來梵音

走進對面那廟，或者

要步行兩三天

或者，一生也無法抵達

 

在壤巴拉，觀堆諧

 

河水逶迤而來，劃開青稞和麥田

女人們，款款擺手，如手執折扇

游走在時光深處的宮殿

牽引了全場目光

 

勞動的手，此時

摹仿平日手中的皮鞭

柔軟至極

卻能讓羊群跟隨

 

男人需要一把扎念琴

和激情的踢踏

女人只需款款走來

像酥油融化在老茶面

摹仿月亮從湖面冉冉升起

 

他們都有天然的歌喉

和舒緩的氣息

讓世界安靜下來

 

遇見斯古拉

 

用這樣的方式，面對自己

和嘉絨人的記憶，一次次

被歌聲覆蓋

 

歌聲是一行鏈接

直通春天和風雪之夜

雪粒與虛空摩擦出紅色的羽毛

踏歌間，一地黑夜的灰燼

隨風飄散

 

一闋歌，唱到一半

所有人都喝醉了

就這樣，面對黑夜和自己

 

穿過荊棘，翻越雪山的柵欄

回到山凹間的寨子

我們在這里出生

在自己創造的厚度中

歌聲一樣隨風飄散

 

玻璃棧道

 

這是一場徒手攀巖

沒有保護繩，沒有巖石錘

背后是萬丈深淵

就像，牛皮船在巨浪中浮沉

 

就像現在，走在虛空之上

依靠著玻璃

腳下山河，巨浪滔天

 

河灘上，巖石挨挨擠擠

都圓潤討喜的模樣

不知經歷了什么

只認識他現在消瘦的模樣

 

在危險之境，可以依靠的不多

況且，很多時候

我們依靠的是危險

和一顆巖石的心

 

莫斯都，午后

 

這個午后，大地正青春

路邊的野花忙不迭獻出

一座花園

 

我們去鋤草

卓瑪、漠漠和我

站上山坡，被青山簇擁

青草和我們蓬勃向上

對于天地，我們都是孩子

 

杜鵑在天邊流淌

我喜歡野杜鵑勝過土豆

土豆也開月色小花

回應成長的汗漬，腳下的泥土

 

我們拔草，時間在后

我喜歡青草勝過泥土

青草的青，與春對應

 

對面山坡上，牛甩動尾巴

一刻不停親近青草

然后，整夜反芻

 

這個午后，大地正青春

我們忙不迭獻出青春

 

天空的絮語

 

雨一直下，清洗天空的

還有上午的交談

話題被拎來拎去

雨絮絮叨叨

 

雨一直下，下得天發白

雨歇，話語掛在空中

 

我們不再說話

陽光無遮無攔，傾倒下來

淋得人透亮

擰干水分，我們帶回一些水分

直到，水里的倒影長出翅膀

直到，魚游向月亮東

 

　　作者簡介：康若文琴，藏族，四川省馬爾康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九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出版詩集《康若文琴的詩》《馬爾康 馬爾康》等，榮獲第六屆“四川少數民族文學創作優秀作品獎”。

 

本文由史映紅推薦發布